童贞——会呼吸的痛

　　学校很快就摸底考试了，完后就是分班。
　　一个重点班，一个特长班，其余就是平班，这是启明的教学模式。
　　我忽喜忽忧，喜的是终于可以和林蓓拉开距离了，忧的是以夏九九的成绩，我们绝对不可能分到一个班。
　　在学校，我和夏九九依旧如同陌生人，彼此没有交集，她孤单薄弱的身体如一弯弦月，静谧独立。
　　她在学校里是个特立独行的女生，对所有人都冷冷淡淡，不多言语。
　　而在酒吧里，我看到的是一张女人的脸，瘦弱而倔犟。
　　而我也慢慢知道，吴老大之所以敬畏夏九九，因为她是王军的女人。
　　许臻荣很在意我的成绩，所以我尽量满足他，迄今为止都没有让他失望过。我真是个乖小孩，但这次摸底考试我打定了主意。
　　罗结的技校是四年制的，如果愿意多读一年，毕业后可以拿到一张大专文凭，我问他你需要吗？
　　他说，当然需要。
　　我问，为什么？
　　他讪笑一下，这是给家人的交待。
　　所以，他在学校从不犯事，因为他们的校规第一条就是，在校闹事者，伤及人命者，一律开除。
　　我想，技校的校长定是一位圣人，有长远之见。
　　如我所愿，摸底考试我未达到进重点班的分数，这让全校教师大跌眼镜。一个以总分第二名考进启明的人居然没有考进重点班。
　　教导主任把许臻荣请到了学校，我和他并排站在教导室，窗外的阳光露了进来，看到灰尘在阳光下狂乱飞舞，无依无靠。
　　许臻荣不停地点着头，听得很用心。
　　我却听不进教导主任在说些什么，一句也听不进。我在想着我自己的事晴，却又什么都没想，只是心里略有些欣喜。
　　40岁的老头子好像把别人的时间都不当作时间，口沫横飞了两个小时才终于总结性地说道：“许先生，这没办法，社会上有法律，学校里也各自有各自的校规，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所以这次……许七七同学只能分配到平班了。”
　　许臻荣的头垂得很无力。他很颓废，仿佛用手指头轻轻一点就会倒下去。他走在我的前面，背已经弯成残月。
　　我想到一个词，油尽灯枯。
　　他怎么变得那么老了？是我让他变得那么老了吗？我突然为自己当初的决定有了那么一点点……后悔？不，决不。
　　我想叫住许臻荣，张了张口却什么都喊不出。
　　两条身影默默重叠在一起，两种不同的伤痛在阳光之下、阴影地里静静流淌。
　　晚饭是许臻荣自己做的，他不让我动手。
　　我坐在窗户边的书桌旁，手撑着下巴，笔在空白的纸上漫无规则地画着。渐渐地看出了形状，那是一只酒红色高跟鞋的模样，有尖锐的鞋跟，踩在地上会嗒嗒作响。
　　我用左手捏住脖子上悬坠的长命锁，轻轻摇晃，也是脆脆地响。两种声音重合，就像一支招魂曲，灵魂被牵引着走，一直走，一直走。
　　吃饭时许臻荣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直到我的碗里满满的像坟头一样堆起。
　　他这么安静，安静得我根本没法吃下东西。
　　饭桌上的空气压抑得让人胸口闷闷的。
　　我只得打破沉默：“您有什么就说吧，打也行骂也行，我不怨您。”
　　许臻荣放下碗筷，叹了口气说：“可我在怨我自己，我没能照顾好你。”
　　“我已经长大了，能自己照顾好自己。”我闷闷地说。
　　“但是你不会选择，还不会分辨人间善恶，你会走上歧途。”
　　原来许臻荣已经知道罗结的存在，我每一次出门他都站在窗口，他看着我上了罗结的红色雅马哈，闻到我回家时满身的酒气。
　　每次晚上回来时，我都以为他已经睡下了，摸着黑进屋，轻手轻脚。其实他却在门的一角，站在黑暗里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他的心，就是这样变得苍老。
　　为什么他不阻止我出去？
　　当然，他在等最好的理由，他在等有利于他的时机。
　　他等到了，现在就是。
　　“以后晚上你不许再出去，在家好好复习功课。”他说，并不是硬性规定，但是我知道，无可挽回。
　　我的成绩下跌就是他阻止我出去的最好理由。
　　如愿，我和夏九九分在同一个班，老天喜欢作怪，或者游戏，让林蓓也分在我们班。
　　这让我开始怀疑自己当时那么作决定时到底是我在玩弄自己的人生，还是本质上一群人被人生玩弄。
　　所幸的是，林冽分到另一班去了，否则我会后悔自己这次的抉择。
　　“许七七？以总分第二名考进启明的人怎么到这个班来了，老师是不是分错了？”林蓓比我没有被重点班收容还显得‘无辜’的声音传过来，她手中还翻动着疑似学生分班册之类的东西。
　　我没抬头，现在是晨读时间，我可不想和她闹。毕竟现在全班同学对于我这个异类可是很关注的，虽然没有唰唰的望向我，估计耳朵竖得比兔子还长。
　　“就是啊，我估计是分错了吧。她成绩那么好。”细而嗲的女声应和着。不会吧？杨娟也在同一班，我只能暗叫苍天何辜啊。
　　“不对啊，她这分数好像的确只够达到我们这个班级的水准哦。”林蓓看到有人回应，立即阴阳怪气娇媚乱飞地尖叫起来。
　　班里晨读的声音小了下去，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林蓓高八度的声音吸引住了，许多人偷偷瞄了我一眼就又低下头去与旁人窃窃私语。
　　我不理他们，转头向夏九九望过去，她坐在我左侧靠窗的位置，她在很认真地在看课本，我以前自己眼花，揉了揉再看，的确是在看课本，眼睛冷漠，仿若周遭都与她不相干，她可真真做到闹中求静了。
　　这时，林蓓踱到我旁边，俯下身来，脸贴近我的耳朵：“许七七，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所以……成绩才跌得这么快？”
　　这丫头真无聊，居然有脸来试探我，不知道到底是城墙厚还是她的脸皮厚。
　　“林蓓同学，你不觉得打扰同学晨读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吗？”我扬头朝她灿烂一笑，说得很客气。
　　林蓓娇艳的俏脸一摆：“哟，七七你生气了，莫非是被我说中了呢？”
　　“林蓓，我想请你走开。现在是晨读时间，我要看书，不想和你说这些问题。”我毫不客气。
　　“对不起，影响大小姐您的学习了。那么‘好’的成绩，当然要努力学习才能取得。只是……我正在编排座位，不好意思，我可是内定的副班长。”林蓓说得理直气壮外加趾高气扬。我把眼一抬：“请问林副班长编好没？如果编好了就请离开。”
　　“老师来了！”
　　不知谁叫了一声，解了我的难处。
　　林蓓准备好回击我的话咽了下去，哼了一声回到自己座位上，手中的册子摔到桌面上，响声惊天动地。
　　老师走到门口听到声音怔了下，复又抬脚进来。
　　是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中年男老师。一进教室，二话不说，先转过身在黑板上重重地用白色粉笔写了‘王富贵’三个正楷大字。这想必是他的名字，很普通的姓氏搭配上更为实际的名字，我听到有不少同学笑出了声。
　　他清了清嗓子，环顾一下，说：“同学们，我叫王富贵，以后是你们的班主任，你们可以叫我王老师。今天，我想利用晨读的时间来宣布一下班干部名单，希望以后同学们在这个班级体里能够好好学习，和睦相处，一学期之后，我们会重新选举。”
　　“好，废话不说了，现在我来读名单，班长许七七，副班长林蓓，团支部书记杜雨露，学习委员是……”
　　没想到我能当班长，刚才林蓓还在趾高气扬地说她是内定副班长呢。我现在心里特别想笑，强行隐忍着，估计会成内伤。
　　抬眼看到前排林蓓转过来深受打击的脸，纠结扭曲得不成样。
　　夏九九好像在冷笑，她的嘲讽也是阴冷的，目光在林蓓脸上打了个转，从杨娟脸上掠过，然后落到我这里来。
　　似乎对我笑了一下。
　　我看向它，她却没有看着我，她看的是王富贵。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看得是谁，她的双眼里空蒙蒙的，明明朝着我们，却谁都没有看。真像个虚无缥缈的鬼魅啊，我心底又是一阵寒。
　　没想到夏九九在学校会来找我说话，我以为我们会永远这样陌生而熟悉下去。
　　那是个阳光很好温度却低的午后，在操场上一排排铁链秋千的尽头。岳阳的冬天早到的了，没有雪下，只有刺骨的冷风干裂每个人的皮肤与嘴唇，夏九九唇上一条条的血印触目惊心，瘦弱的身体包裹在黑色的羽绒服里，苍白的明星脸小得像一片树叶。
　　“七七，你有事发生呢？”她问。
　　我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不来1779？”
　　我淡淡说：“许臻荣不让我去。”
　　“罗结喝醉过很多次，他念着你的名字。”她坐上旁边的木板秋千。
　　“要我推吗？”我问。
　　她点点头。
　　我抓住冰冷生锈的铁链向后推一下然后用力向前推去，很快秋千就荡了起来，在阳光下荡出幸福的味道，我再一次看到了夏九九的笑，那么轻盈的跃上唇角眉目，原来她笑起来是那么的好看，那么的孩子气。
　　或许我见到她的那刻起就忘了她还只是个孩子，十五岁的孩子。
　　秋千荡得很高了，两端铁链最顶端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像古老的独轮车行走在青石板路上。夏九九时高时低，我看着她，像看一道风景。她像一只黑色的蝶，飞舞在清冷的上空，脆弱无依。
　　如果她是一道风景，那么我是站在寂寞里看风景的人。
　　其实，我比她更寂寞。
　　夏九九下了秋千握住我的手说：“七七，罗结不适合你，你是个纯洁的女孩，知道吗？纯洁。”
　　纯洁！
　　这个词语令我想哭，我真的还是纯洁的吗？
　　在心里有一块阴暗的地方，那里会开出纯洁如童贞一样的花朵么？
　　我仰天问，其实，是不想让她看到我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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