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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皇帝去福颐宫拜会慰问先帝遗人的路上,夏瀚笙看见悦园墙外的绿色深了几分,而墙这边满地焦黄,别有一种风情,继而感慨,又到伥月了。
百伥作乱,百物凋敝,升杲镇之,正日白阳。妖邪都趁着伥月出来作恶,所以才有花草飘零,大地被染上一片衰色。必须等过了伥月,杲月群仙下凡洗净世间孽种,才能得来每年最后一个月憩月的宁静。
上个伥月贤祯生的小皇女染上风寒,尽管用上好的药材治疗,但月中就过世了,尚不满三岁。夏瀚笙至今记得那一阵的忙乱,公主的痛苦,医者的紧张,贤祯的悲戚,还有从西疆前方传来的书信里的沉痛——那时祭跃天亲征已过一年,皇城上下勉强的宁静就这样被皇女的夭折打破。伥月里人心浮动,民间的议论都传进了宫中,夏瀚笙听到了一些,有说贤祯不淑无德,有说皇女生辰冲晷,有说皇帝黩武惹来灾祸;夏瀚笙自不理论,叮嘱内吏们切莫传到煜宫那边,但好像终究被贤祯知道了。夏瀚笙正要惶恐应付,就听宫外人说,议论都停了,皇城里伺机而动的那些人也都被按住。最关键的是,贤祯没有为流言动怒,忍着泪等祭跃天的旨意到达皇城才安葬公主。下葬的日子是杲月十七,凶吉交替。
夏瀚笙记得祭跃天从西疆传递的书信上提及公主之死的只有一句,其他都在简述战况,说我军节节取胜,说西番王的妥协败退,听来鼓舞人心。贤祯作主将祭跃天书信公诸天下,这才断绝不稳之声。
江山四面环敌,虽没有兵祸紧迫,但祭跃天为先发制人而出兵西疆,与谢里木王一决胜负。夏瀚笙认为祭跃天没有必要亲征,太过危险,一旦遭遇不测,政权大乱。可祭跃天坚持如此,夏瀚笙记得他私下里说过这么一句:“我等这个机会许久,也该给他们一个机会了。”祭跃天等的机会应该是说平定西疆,但“他们”是谁?若是指谢里木王一部,那这么说便是长敌人志气——夏瀚笙明知不应如此,也只让这句悬着,不去理会。
故去的皇女是夏瀚笙刚坐上内宫总掌之位那段时间出生的,他路过煜宫时常常去关照她的起居,心中自然觉得与别的皇子不同。公主聪颖,祭跃天出征前她就能与父亲坐着咿呀地谈上很久,颇得祭跃天的喜爱。夏瀚笙认为,皇上待她与别人不同,所以她一过世,他就去请教由祭跃天特许在福颐宫休养的上任总掌陆福鸥,是不是该超出葬仪的规制为她多加上一些什物。当时陆福鸥不否定,抿了抿茶说,等吧……贤祯主子比你小上两月,反比你懂事。
夏瀚笙这次冷静下来发现自己造次了。虽然被认命为内宫总掌时祭跃天许了全权,总司宫内事仪,但这凭空多出来的事他有了全权也做不得。果然祭跃天没有提及葬仪之事,连追封一说都要等到他回宫再做计议。夏瀚笙知道这样决断贤祯也不好受,但她完全没有表现在脸上,按规制无声无息地葬了皇女。
棠柯党祸牵连柯皇后受刑,此事已过四年,内宫无主至今。祭跃天像是为逝者留下后位一般,不再立后。如今后宫中首仆一等的女眷有四位,居煜宫,御仆一等的有十三位,居锦宫,余下三等都聚居祓宫;煜宫正殿一闲便是四年,虽命人勤加打扫,还是显得冷清。首仆中德龄无子,抚养柯皇后遗下的长皇子祭衍之,淑明育有三皇子祭霭之,韫钦是祭跃天出征前封的,贤祯则生有两位皇子祭霈之、祭霆之。贤祯出自政参卿凌载奎家,小祭跃天五岁,一入宫便得宠爱;棠柯覆灭后,贤祯虽未专宠,但也似后宫之首,只是缺乏那一道赐封而已。夏瀚笙与贤祯打过不少交道,觉得她待人和善,而心深多谋;加上二皇子祭霈之自小聪慧惊人,不过七岁就有了君王之相,想来祭跃天百年之后,贤祯必将被其子捧上太后之位。
到了今年,祭跃天出征后出生的四皇子祭霆之的周岁办得有些俭省,贤祯定下的规格,说是为了江山大业,当处处缩节才好。夏瀚笙听着应着,操办得也挺体面。今年从潢月开始的四个月都还太平,如今也近尾声,趁着伥月巡宫的机会,夏瀚笙去福颐宫再看看陆福鸥。这老人也算是在宫中颐养天年了,真从内吏成了个主子,悠悠然地与人叙叙旧事,倒很清闲。见夏瀚笙来,温吞地招呼他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当初让位给夏瀚笙的时候,陆福鸥向祭跃天提过出宫养老,但被祭跃天挡了回去;理由说得冠冕堂皇,夏瀚笙不大记得,他只知道出了腾云殿书房,陆福鸥的表情难看得很。
夏瀚笙清楚,陆福鸥有时比祭跃天还难对付,便不问了;他看着老人想想自己,或许等他卸任之时,也会遇上这种局面——出不出宫对一个在宫里待了大半生的内吏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现在的夏瀚笙可还没体味出来。
伥月里的太阳照得人倦倦的,陆福鸥也在那里半眯着眼,过一会儿伸手摸索着去拿茶杯,缓缓地喝上一点,又放回去原处。他大概是这宫里除了皇帝唯一能训斥夏瀚笙两句的人,可他不常训他,正眼都懒得瞧。夏瀚笙跟他说下月初的伥傩准备,说皇子们的拜师典仪,本以为他也会像贤祯那样教育一个“从简”,可陆福鸥在椅子上睁眼看了看太阳,说:“皇上的生辰,也该准备起来了。今年是个大日子。”
经他提醒,夏瀚笙才想起,因为战事,皇上已经两年不在宫中办生辰了。杲月初三,从历书上来说是个险象环生的日子,但毕竟是在杲月,沾了仙气;“至死至生,生于死后”,大约是说历经磨难艰险之后必得善终。今年祭跃天就满三十岁了,确实是个大日子;陆福鸥说要准备,今年战况的确不错,但离生辰只有一个月了,不论怎么说,皇帝都不可能在一个月内带着大军赶回皇城。
见他不信,陆福鸥也不说服他,径自念叨:“昨夜晴朗,皇上的命星在西边亮了。东边又起厄星,与命星交错明暗——皇城又要起事呐!”
夏瀚笙不像宫中许多老人那样懂得观星断运,也不知道祭跃天的命星到底是哪一个,从陆福鸥的描述中他只能推测出,皇上,或者说江山的未来,亦幸亦灾。
“不过,像陆某人这般残烛风中,还不知能不能看见啊。”陆福鸥仰了仰脖子,又合上眼,等着夏瀚笙跟他告辞,才说句夏大人你可要保重了。
出了福颐宫,夏瀚笙还在琢磨陆福鸥的话;刚靠近悦园,他那个杂使的小内吏夏拓就急匆匆地找来。
“皇上……皇上……皇上……”夏拓喘着把这两个字念了几遍,看上去应该找了夏瀚笙很久,“皇,皇上就要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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