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块之恋

　　我又做梦了。我梦到我胸口上插着一把刀，刀尖插到了我的心脏，血粘呼呼地渗在外面，但是我却死不了。我从床上站起来，想确定我到底是活着还是个幽灵。那把刀也从我心脏上站起来了。我走着走着，走到窗台前看看吗啡睡着的样子，想摸摸它，又怕吓到它。我又走着走着，走到床边看着五百块睡着的样子，想吓他，又不敢碰他。我忽然觉得我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既没有活着，又死不了。我被夹在一个山洞的石缝中，上面和下面都是烫得发泡的岩浆，我被炽烤着，皮肤开始一块块掉下来，但是我的心被刀插着，掉不下来，还在扑通扑通地跳，这是怎样一种奇怪的处境啊。我试着流泪，或者大声疾呼，但是我的眼泪和声音一出来就变成了看不见的气体飘在空中。我想挣扎，没人理我。我只能被迫夹在这个临界点等着死或者活，只能等待，没有选择。
　　我睁开眼睛，因为五百块在我脸上泼了一杯冷水。
　　他等着我发作，不过我没有。我张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和头发都湿哒哒的，我看着天花板，今天是圣诞节，我还在这个世上，离计划的期限只剩下七天倒数，我还活着。
　　他特地带了一顶红色的帽子，还早起把屋子打扫了一遍。看我醒了，就把我电脑里的音响调大，里面放出《致爱丽思》，虽然是几年前我在小店里打完公用电话后响起来的音乐，贺年卡和垃圾车也放过这个调子，但我觉得很好听。他忙东忙西忙了半天，最后头朝我一偏，学着那种傻兮兮的流行语叫了一句生蛋快乐！然后说，今天我特地请了一天假去玩吧。我仰面躺在那里回答他，我不会离开这里的。他说，那我们在家里玩。我说，这不是家，只是个住所。他说，你今天真严肃啊，水把你泼傻啦？到底怎么了？我忽然像个僵尸一样坐起来面带微笑。亲爱的，我今天必须要死了，耶稣基督出生了。
　　他抓抓脑袋问我，你是不是加入过什么邪教组织？
　　我说是，但组织从上到下只有我一个。
　　他说，太好了，收下我吧。我说滚。
　　他笑了一下，说，今天晚上我们喝葡萄酒怎么样？
　　我打了个喷嚏下床，站在窗户旁边想了几分钟说，好啊反正我最喜欢喝酒了。然后我去摸了自己所有的口袋，发现我在这个世上只剩下四十几块钱财产。我把财产扔给五百块说，你自己再贴点，买瓶解百纳好了。他说你真会享受啊。我说死到临头了，上路之前当然要吃顿好的。他问你今天一定要死吗？我说嗯。
　　他忽然阴下脸来，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你根本不想死，要么已经死过一回了，你睡觉的时候一直在说快点帮我把刀拔下来，我还以为你浪客剑心看多了。
　　我说，你不要管我管到连梦话都要插一脚。
　　他说，我是你客人，你忘了约定啦？
　　我说，不可能一直都不变啊，你的服务也有个期限吧？你仔细想想，我只有五百块呢，我出的价钱都是有数目的，你的回报怎么可能没有数目呢？我出不起更多的了，你也不能再给了。
　　他说，反正这五百块钱是中奖中的，其实就等于你中奖中了个我嘛。
　　我说，你不要耍无赖。
　　他说，我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什么希望都没有也能够龌龊地活下去的。上帝把这样的人发配到你这里来，就是让你好好向他学习，改邪归正么。
　　我走到他身边，双手搭着他的肩膀，看着他漂亮的眼睛，想着他真是个幸福的小鬼，工作认真，生活简单，又容易满足，为什么他会这么幸福呢？上帝派他来是为了嘲笑我的吗？他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线，笑嘻嘻地摘掉红帽子给我看他今天用发胶梳的汉奸头，光洁饱满的额头露在外面，跟伏尔泰似的。我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奶奶对我说男人的命看额头，女人的命看下巴。我忽然想要去猜测五百块的未来会是怎样。这个问题变作一种奇怪的信号缠绕在我的脑子里。我离开了，他留下，其实我们两个本来没有关系，但现在他的未来将从我的死开始进行。我终于明白“死是未知”这句话的含义了。因为他的未来究竟会怎样——这个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答案，而在于我想不想知道答案。
　　如果我想知道，我就不该死，但是我必须要死。死是我唯一存在下去的出路。那个梦境又出现了。我夹在石缝里，没得选择。
　　他买回葡萄酒和丰富快餐时，我在桌子前坐了一天。我什么也没有做，电脑没有碰，早饭和中饭没有吃，只给吗啡喂了一顿鱼。我在膝盖上放了一把匕首，尖尖的开过封了，我前天去刀具店里开的，伙计还夸这把刀很利不知是不是真的。将尖刀插入自己的胸膛被我认为是一种最壮烈、最勇敢的死法，要花很大的力气，忍着痛，还得撑着面子。万一一刀下去只插了个皮，或者没插中心脏血又流得半死，这个时候既要冷静又要给自己准确地补刀是很要考验的。最麻烦的是如果五百块打发不掉，那时还在现场的话，我还得给未成年人作心理辅导工作。
　　我们两个相互碰杯，我喝了一大口，然后对他说了些关照的话，让他以后要学得老练一点凡事留个心眼，和别人要好好相处，不要老是随着自己的性子乱来。虽然我是没有资格这样教训他因为我自己也没做好榜样，我希望他别像我这样。他听了之后哈哈大笑，一点良心都没有。
　　他说，你这么对我说话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一样，要么我们现在每人问对方三个问题，必须用实话回答，好不好？
　　我说，三个问题太多，我不会说这么多的。
　　他说，那就两个，不许还价了。你先问吧。
　　我又喝了一口，想了想说：你为什么不回家去念书要跑出来做公关呢，家里人会同意吗？
　　他说，当然不会同意啦，不过他们也不要我了。我离家出走到了外面总要工作吧，想了半天觉得自己除了长得很好看之外没有什么别的特长，就做这行了。
　　唉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我只能感慨一下了。
　　接着他问我，问题很奇怪，问我有没有后悔把五百块钱给他。
　　我说当然后悔啦，本来我早就死成了，不然为什么撑到现在，还不是因为你啊。
　　他笑着说，你这么说意思好像是你为了我才活下去似的。
　　我对他无耻地发花痴不置可否。只是为了缓解这种不必要的娱乐气氛，以及增加我即将赴死的沉重美感，我语重心长地说，小鬼，我已经不后悔了。等我一走这房子就留给你，电脑和猫也给你，我网费多交了半年的，你可以免费上到明年六月份。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你问我问题吧。
　　我说，你以后怎么过呢？说说你的打算看。这个问题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一直看着我，看了半天，弄得我不好吃东西也不好挠痒痒，只能坐得像只鹅一样给他看。最后他说，我想以后一直就像现在一样，永远永远就这样，我很喜欢。
　　我说，你得向前看，老师教你们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你看这就是不学习的下场。
　　他说，你觉得现在不好吗？
　　我说，我没有感觉，我只对死有感觉。
　　他突然叫起来说，啊啊完了，我刚刚问的那个问题不算，我还留着一个重要问题要问的！
　　我说那你问好了，今天给你额外开恩。
　　他说，唉，我本来就准备好三个问题的，第二个是关于那个女小飞的，现在只好直接跳到第三个问题去了。
　　我说，什么女小飞男小飞，我才不会和你说小飞的事。
　　他说，我问了，你做好心理准备。
　　我说嗯。
　　他说，我现在过来亲你一下，可以吗？
　　我吓了一跳，我没想到这家伙在我走之前还想乘机吃老女人豆腐。但是——其实这也没什么关系啦，反过来说他自己要送上门来我作为色色的处女自然也是来者不拒。于是我装作很慷慨大方的姿态对他说好啊，服务到最后了是该弄得稍微形式一点的。他走过来，我抬起头看他越来越近的脸，我在想要不要闭上眼睛，我看到他闭上了我就急忙闭，可是眼睛一闭我的梦就开始延续。在他嘴唇碰到我的嘴唇的一瞬间我觉得非常地悲伤，刀被拔出来了，我的心脏碎了，我从一道细缝中掉落下来投向四面八方的红色岩浆。但那只是一个过程，结果我又醒来了。几秒钟之后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那个男孩把我膝盖上的匕首插到了自己的腿上。他倒在我的椅子下面笑着对我说，真不好意思，你今天死不了了，我受伤了，你得送我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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