绊念

　　苏恒坐于桌旁，督促夏太医诊治把脉。受不得其慢条斯理地把了许久脉，都没个动静。终是将手中一直拿着却没喝过的茶盏放下，开口询问，“怎么，一天过去都没醒？”
　　“这位姑娘……不想醒！”夏太医毕竟是对着皇帝回话，没不客气地说，这个姑娘想找死就该让她死之类的，已经是尽显医者仁心。夏太医双指捏着一撮胡须摸了又摸，斟酌回应，“皇上，很多时候，要人命的不是病，而是厌世的情绪。况且，这位姑娘身子太瘦弱，明显平日的饮食休眠极差。底子薄，自然更难以抵抗病痛……老臣还是只能照旧开药单，一切结果便看天意了……”

　　“废物！”苏恒将桌上的茶盏重重推于地上，暴怒地吼了一声，“滚！”
　　周围的奴仆全齐齐地跪下去，头埋到地板上，像是她们犯了错引得主子生气似的。

　　夏太医亦是双膝及时跪在地上，如捣蒜般磕头认错。再次得到个“滚”字后，才躬着身子退离。抹了抹脑袋上的冷汗，长嘘一口气。心脏还在剧烈跳动中，惊魂未定。平日里的皇上，不是一贯让他直话直说么？怎的今日照实说，却被骂得厉害？果然伴君如伴虎，做人难，做太医更难！他只是治病的医者，又不是起死回生的神仙。人的命，三分靠自身把握。那个姑娘本能地抵触治疗，喂进去的药，总是往外吐，明显想找死嘛。他行医多年，这种事见得多了，所以见怪不怪。按他的医者良知，通常建议开副促死药，各自皆轻松。

　　苏恒又是一阵暴怒，将殿内的所有奴才轰走。望着床上躺着的女人，又气又恨，又恼又怒。可即便被各种糟糕的心情塞满全身，他还是没法置之不理。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要死，也别死在我的地盘！搞得像是我要杀死你似的！你不配，你不值得我动手……”苏恒坐在她的身旁，冷笑，“你以为死了就能彻底解脱？你以为死了就能彻底逃避？”他握住她的手腕，像三年前质问时般握着。很快，他满腔的怒意被惶恐取代。这个如今像骷髅架子般的手，异常轻盈。他拎着她的手，像拎着一片随风而飘的枯黄落叶。三年中受了多少苦，才会变得这般瘦弱？她的手还握得动刀么？

　　心中一口凉血窜上，是刻骨的寒意。他恨她，恨她总不解释，恨她一声不吭地逃避。他觉得她的心是石头做的，永远都捂不热。他放弃了，他以为自己放弃了，他骗自己放弃了……可在握着她手的一刹那，他知道自己又沦陷了。他花了三年养成的老成帝王气质，早就荡然无存。只是像个泼妇般摔烂周遭的一切，像个疯子般嘶吼乱骂。

　　“白紫嫣，你欠我的都没还！你死了，我找谁还？你要敢死，我扒了你父母的坟，让他们不得安宁……”苏恒的怒意渐甚，似不将最恶毒的言语说出来，完全不能解气，“你若是敢撒手离去，我会将你所在乎的人，一齐送下地府……”

　　“苏恒！”叶青橙端着新熬好的药汤进来，制止他愈发狠毒的言语，“你，怎么能这样！你说的这些，如果嫣儿真听到了，该多伤心！”

　　伤心？他一直怀疑她是否有心？若没有心，怎么会伤心！只有没心的人，才会将刀插向他的父亲，而后不给任何解释就潇洒地离开。他应该一刀劈了她，给父亲报仇。可不论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他都无法狠辣地复仇。只听到自己孬种的声音微颤，甚至带着点乞求，“把药给我！”

　　叶青橙自然不肯给，因为她觉得面前的人已经失去理智，他的样子像是要把药碗砸碎。他的样子，像是要玉石俱焚！
　　苏恒抿着嘴，直接伸手来抢。叶青橙闪避不得，药碗很快被夺走。她才意识到，平时不动手，但一动手就要杀人的苏恒很可怕。

　　苏恒半扶起白紫嫣，自喝了一口药，便贴上怀里姑娘那张发白的唇，强行喂进去。她要是往外吐，他就拼命往回挤，逼迫她硬吞下如黄连般苦的汤药。她想死，他偏不让。不让她顺心，他似乎就好受。
　　他抱着她，明显感到并非三年前的肉感。他从前很喜欢她的锁骨，可如今，微敞衣襟露出的是突兀鼓起的骨架，再无美感。水雾漫上眼眶，早知道离开自己的她会被折磨成这样，他该留她在身边。至少，他折磨她时，不会让其挨冻受饿，不会让她瘦弱到连一阵风都能刮走的地步。

　　叶青橙觉得自己杵在里面，已显多余。默默离开殿阁，出外透气。看见回廊上站着的是宋云，缓缓踱过去。

　　宋云不爱笑，偶尔微笑时，只稍稍勾起一侧嘴角，且很快有意识地压下去，像是做了件见不得人的大事，“里面还好吧？似乎我们赌对了！”
　　叶青橙敏锐地捕捉到他一闪即逝的笑容，却没有像他般乐观，“我们最多开了一个头，接下来还得看两人！”
　　“只要有那么一个契机，足够了！”宋云仰望天空，似有意无意地随口问，“如果白姑娘留在这，你会留下么？”
　　叶青橙靠着木柱，懒散的姿态像个吊儿郎当的闲人，“当然不会，虽然我们翠冥山都是放养，可也不能总不管！毕竟我是个名义上的头头，该现身的时候总得回去站站台！”
　　他晓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很务实地探询，“那你，多久会来看白姑娘？”他的潜台词，是想问下次彼此见面的时间。
　　她半正经半玩笑地回应，“如果嫣儿并不打算留下，那么仿佛我再也不用回来了！”
　　宋云对不熟的人，惯爱耍酷显冷漠的表情。可对着身边的姑娘，面色极为丰富，居然会有疑惑和不甘，“不能来看看我么？”

　　叶青橙没有留意他微变的语气，像个朋友般打趣，“有空便来，到时劳你破费做东！”
　　她和宋云初识于清风苑，刚见面就被他摆了一道，所以本没啥好印象。而这些年，因为操心嫣儿和苏恒的关系，两人不时有了联系。在日渐的相处中，她觉得宋云不是很难相处，虽然不爱笑，但对身边的人，特别对苏恒，几乎是掏心掏肺的好……不管如何，她觉得宋云是个仗义的人，是值得深交的朋友。她相信，以后自己若遇上麻烦，他绝对会义无反顾地相帮。
　　“一言为定！不醉不归！”宋云终于勾起两侧的嘴角淡笑，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讨厌和她说话。他这种人，不讨厌就是喜欢，还蛮喜欢。他觉得，如果要找个人喝酒，她一定是最佳的人选。

　　光阴像风，从来不肯为谁停留。天色白了又黑，黑了又白……
　　白紫嫣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能撑开厚重的眼皮。微侧目，映入眼帘的是紧挨着自己睡觉的叶青橙。她的鼻子陡然一酸，很想哭，却忍住了。三年中，如果没有小橙不时陪在自己身边，也许她早就自挂东南枝了！

　　叶青橙本就睡得不踏实，听到旁边的声响，立时醒了。看着枕边的人终于有了生机，说不出的愉悦，“终于肯醒了！”

　　白紫嫣苦笑，“醒？我还以为，你也下地府来找我了呢？原来还活着？”
　　她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她和父母预备划船出海……可是远远的地方，总有个人在叫她。海浪声太大，她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只好站在原地等待。可一眨眼，父母就已上船出海。她很茫然，是跟着父母还是继续等待？她不知道怎么选择？突然的，手被人重重握着，她只能跟着握她的人走……

　　叶青橙爬起身，“要喝水么？”
　　白紫嫣点点头，看着窗外白花花的阳光，用了很长时间才想起发生了什么，“苏明怎样？”
　　“管好你自己吧！”叶青橙将她半扶起，慢慢灌进些温热水。不敢说太重的埋怨言语，她知道嫣儿醒过来需要很大的勇气，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指责嫣儿曾不顾一切的自弃。

　　“这是哪？”白紫嫣靠着床栏，打量四下。周遭的装潢很华贵，应该不是普通客栈。她的手指摩挲着锦被上的金丝，醒悟，“完了，我们被抓了？都是我连累你了！”
　　“在你心中，苏恒就是这么坏的人？在你心中，真的觉得他会伤你么？”叶青橙忍不住为苏恒打抱不平，那个男人没日没夜地守在她身边，只在太医确定她快醒了，才顶着厚厚的黑眼圈离开。

　　白紫嫣低垂眼皮，是一贯的逃避态度，“我好饿啊，能寻点吃的给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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