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y Me To The Moon

　　5

　　莫竹与冷萧斗了许多时日，倒也越来越熟。
　　不起争执时，彼此偶有闲散言语，倒也相安无事。
　　可莫竹望着冷萧弹琴，若是目光停得久了，必会收到冷萧冰寒戒备的眼神。
　　莫竹自觉他情有可原，也并不以为意。

　　一次莫竹又一人坐在琴边桌旁，晃着喝光了酒的玻璃杯子环视四周。忽然说道：“冷萧，你看这Fatal里的客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那又怎样。”淡淡的声音。

　　莫竹常觉得冷萧说话的感觉和哥哥叶酒很有些相似之处，都是淡淡的、不急不慢，冷静得仿佛永远置身事外。
　　可本质又截然不同。
　　叶酒的淡是雅致、恬然、温和，且成竹在胸；正似君子坦荡，人淡如菊。
　　冷萧的淡却常含着慵懒、嘲讽、冷漠，且高墙壁垒；便如山巅无法触摸的千年寒冰。

　　“唉，那都是来看我莫竹怎么在你面前出洋相的！”
　　冷萧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看看，我给你们这儿揽了多少生意，赚了多少钱，下回也该给我发份工资才是！”
　　“那要看老板肯不肯收你。”还是慢悠悠的，可能噎死人。
　　莫竹把手中杯子往桌上一墩，忍着气低吼：“你就不能少顶我两句！”
　　“实话而已，没人请你来表演。”

　　莫竹一气，抬腿踹了桌子一脚。不料，刚刚放在桌边上的玻璃杯在猛地一震之下，跳起来跌在地上摔个粉碎。溅起的玻璃碴儿如乱花吹雪，其中一片飞得最高，不偏不倚在莫竹额角滑过，英勇地留下一道红色轨迹。

　　莫竹自己也吃了一惊，本能地抬手去摸。
　　“别动！”
　　接着冷萧一只手定住他的头，一只手抵在莫竹额头，轻轻微展着皮肤查看他的伤口。
　　莫竹转转眼珠，小何等人也紧张地跑了过来，弯着腰围着参观，都是一脸惊惶。
　　观察了一会儿，冷萧放了手道：“小伤而已，没有玻璃碴儿进去。”接着扯过小何已经捧在手上的湿纸巾覆上伤口，道，“自己按着。”而后转身坐回到钢琴前。
　　旁边侍者忙上前清扫那一地玻璃碴儿，手脚麻利，转眼解决问题。
　　小何又添上一杯莫竹平日爱喝的茶，识相地道：“莫先生还是少喝点儿酒吧，看一不小心连自己都伤到了。”

　　人都远了，莫竹仍按着头上的伤口。隔着纸巾揉揉，仿佛伤也不太大不太深，不过痛还是痛的。
　　冷萧已经又轻轻弹起了琴。
　　莫竹按着伤的手臂支在桌上，低头倾听。

　　一曲终了，莫竹道：“谢谢。”
　　“不用。你多少也算是帮过我一次，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这下当还清了。”
　　“恩怨分明……真这样，你就少跟我斗几次嘴，比什么都好。”
　　“你你——我，我脾气不好？你……你脾气好？”天啊！莫竹舌头都绕不清了，只觉得额头上伤口疼得突突地跳，“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见那时还没什么艺术家！”
　　“呵……”
　　传来的竟是冷萧的笑声——不是那种常听到的，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冷笑，而是——

　　莫竹倏地抬头，手臂没跟着抬，压着伤口的湿纸巾滑了下来平贴到桌上，中间一道红线。
　　没看错吧？
　　这人也会笑？
　　见过他眼中万般神色：哀求、冷漠、嘲弄、凌厉、妩媚……还从没见过他眼中露出过笑意。
　　可此时细长的眼睛，虽然不像叶酒那样会弯起来，但真真切切的笑意却如如冰雪融消，透过茶色镜片，毫不吝啬地逸了出来。。
　　莫竹愣住了。

　　“我只是不喜欢你们这种有钱人的态度，总是理所当然地以为钱可以买到一切、钱可以表示一切。在我心中，你给我小费不是对我琴艺的肯定，而只是表示你莫二少爷高高在上，我这个下人弹了首歌儿讨了你的欢喜。”
　　眼中含笑，言语也多了温度，莫竹听来，竟觉字字带着温柔。

　　半晌，莫竹爽快地带着自嘲笑了：“是啊，我本来就不是艺术家，不知道对你来说怎么做才是真的欣赏你的音乐。在我的字典里，的确多给小费就表示真心喜欢，只是你不认同这种做法。那能够让你认同的，又是怎样？”
　　“像今天一样，真的是来听我弹琴，而不是和一群俗人高声谈笑，还偶尔点个歌，拿我的琴曲当高雅的饰品，把自己装点得附庸风雅。”

　　莫竹不语，心底暗服。
　　良久才道：“你弹得这么好，为什么留在倾城里，当个咖啡厅里的钢琴手？怎么不去其他环境更好的地方，想办法开场音乐会？”

　　“天真善良的莫二少爷，”瞬间，声音恢复冰冷，温柔眼神不再，换上的是一种苍凉，嘲笑着莫竹的单纯，“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想做的事都有资金支持？我讨厌钱能解决一切，可更多人喜欢！开音乐会？——琴艺还远远不够，那得要用身体、用尊严来换！”

　　他说得坦白。莫竹见过他最糟的一面，也不必遮掩隐瞒。
　　这些日子莫竹早在怀疑，那天冷萧或许不是因为吸毒，而是被人下了什么药才会出此狂态。现在听了他的话，更深信不疑。
　　“你真有此志向？我可以帮你。不需要你用什么来换，我是真的欣赏你的才华。”

　　冷萧唇角苦涩的笑容一闪而过，剩下的还是冰冷：“不必了。冷萧才华尚浅，莫先生的人情，我怕日后还不起。”

　　窗前，莫竹自重重回忆中跳出。
　　怀中人仍静静靠着他的胸膛。
　　抚着冷萧未改的长发，莫竹心中叹息：原来，你早知自己还不起。一辈子都还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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