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如止水

　　苏止是个奇怪的少年。没有什么朋友，不爱说话，生得却乖巧可爱，成绩好嘴又甜，因而深得师长们喜爱，说他懂事听话，是个好孩子。苏止对此总是报以大大的微笑，可那双大眼睛里却是一片空洞，全然看不出他有分毫的喜悦。

　　他确实毫无喜悦。别人的言语从来无法动摇他。无论是好孩子，好学生，或是什么其他的，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虚情假意。他很早就看穿了。就像他贴满了房间墙壁的奖状根本就无法阻拦暴怒中的斥骂和棍棒。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去做个好孩子呢？苏止那么想着。他不再像从前那般乖巧，那样唯唯诺诺，他学会了逃课，学会了撒谎，甚至学会了抽烟喝酒小偷小摸。可是他不敢让成绩掉下一丁点，他试过一次，那一阵子身上的伤疼得他睡梦中都会哭着醒来。

　　呆呆地望着海面，眼前湛蓝的世界忽然被水雾遮盖，苏止瘪瘪嘴，粗鲁的用手揉了揉眼睛。

　　他今早也逃了课，无处可去，最后还是流连到了这片海滩。空旷，清冷，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这种孤独的感觉令他无比安心。从口袋里摸出小红塑料袋里最后一颗话梅，珍惜又可惜的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滋味真好。又嘬了几下手，直到话梅的味道完全消失，才意犹未尽的放下。

　　吃完这最后一颗就该要回去了。苏止遥遥望了一眼学校的方向，现在也快到放学的时间了，若是回家晚了，又没饭吃了，少不得还有一顿打。

　　缓慢的从沙滩上站起来拍去身上的沙土，将书包斜挎在肩上，趿着拖鞋缓缓转身离去。不想那么早回家，却不敢放慢脚步，眼神只敢流连过街边诱人的小吃，不敢停驻。

　　穿过幽深的小巷，尽头低矮又破旧的平房就是苏止的家，外墙盘旋着几条清晰的裂缝，仿佛掀起一阵大风就要轰然倒塌。门上落了锈的锁头上了锁，苏止伸出手指勾了勾，他没有钥匙。轻车熟路的翻过了低矮的墙头跳进了院落里，十一点半的太阳很好，沙地上满是斑驳的树影，鸡圈里几只老母鸡发出疲惫的叫声，像是懒懒的迎接他的回归。苏止轻笑起来，跟每一只鸡打了招呼。放下书包，去井边打了水洗净了手脚，苏止把碗橱翻了一遍，和他现在的胃一样，空空如也。笑了笑，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有一顿没一顿，还让他有了个大发现——饿到出冷汗之前先赶紧睡过去，醒来时就不会觉得饿了。

　　所以，他得赶紧睡下去，睡饱了，下午才有力气去上课。

　　等苏止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过十分了，比他平时起得晚了一会。他没有闹钟，家里只有一个陈旧的老古董发条钟，据说还是个宝贝，能卖好几十块钱。苏止有时候就会盯着它发呆，幻想自己口袋里有几十块钱，可以吃那些他一直想尝尝看的零食吃到饱。还可以请他易晓吃顿大餐。

　　易晓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总是扎着两个小辫子，嘴很甜特别讨人喜欢，在苏止眼中，她是发着光的，闪亮耀眼的女孩。因为她拥有全世界，苏止认知中的全世界。可爱甜美，家境优渥，口袋里随时都有好多新奇的好吃的小零食，好像有花不完的钱，又格外受家里的人疼宠。这就是苏止梦想中的世界啊！

　　两家算是旧识，苏止已经完全记不得第一次见到易晓是怎样的情景，对于这个人模糊的印象来自小学成为同班同学后。那时苏止家家道中落，他变得比以往更寡言少语，易晓笑着递给他的糖就好像是光照亮了那片昏暗世界的一角，让他莫名想要落泪。

　　由此，易晓就成为了苏止心中唯一认定的朋友，他不知道易晓究竟是怎么看待这份友谊的，但这就是他惟一的光。可是同时，易晓也是他非常讨厌的人，因为这样的对比太强烈，刺得他很疼，疼得太厉害了，有时就忍不住伸出利爪伤害这个唯一的朋友。苏止知道这样不对，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摆脱这种困境，只能越陷越深。

　　花了十分钟洗漱完毕，苏止扯了扯身上睡得皱巴巴的衣服，随意的打量了一下觉得没什么不妥，就乖乖地上学去了，今天下午有测试，不能逃课。

　　和往常一样，苏止到学校的时候，基本都还没什么人，四周都是聒噪得有些刺耳的蝉鸣，可他就是喜欢这样的氛围，好像全世界只有他自己，再没别人，也就没有了形形色色的烦恼和悲哀。所以他总喜欢逃课去海边呆坐着，享受那一点点安慰和快乐。

　　穿梭在水泥路面上的点点绿荫下，苏止显得很惬意，他忍不住张开双臂迎接这久违的欢愉。咸咸的还带着点木麻黄的苦味的海风，高低起伏的蝉鸣，偶尔有一两只叫不出名字的小鸟穿过天际的振翅声，都是悦耳的演奏，让他能暂时卸下不属于这份年龄的沉郁。

　　教学楼前的有一大段路是没有树荫的，远远就能瞧见热浪蒸腾而起，苏止把书包挡在头顶上，嘴里发出呼啸声飞速奔进教学楼的阴影里，这时的他终于散发出来属于这个年龄段的男孩该有的活泼朝气。汗涔涔的脸上洋溢着明晃晃的压抑不住的喜悦，咧开的嘴角透出童真，他蹦过两级台阶，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把水，瞬间又笑着跳开了。

　　“啊，好烫！”

　　苏止嘴里这么叫着，又飞快的伸出手接住被太阳照得发烫的水流，掬了几捧水洗了把脸，而后像小狗一样摇头晃脑的抖掉脸上和头发上垂坠的水珠，又冲了冲满是尘土的脚丫子，这才心满意足的走进教室。

　　在位子上坐下之前，苏止的眼神不受控制的飘向了过道旁的座位，随后又似乎不甚在意的收回目光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掏出课本翻到某一页，端正的摆在课桌上，上面的笔记密密麻麻。他瘪瘪嘴，侧过脸贴在书本上，瞪着那个现在还空无一人的座位，又望了望窗外骄阳下闪耀着灿烂光芒的景色，眼神飘忽不定。要测试，可是他并不想看书，他的脑袋和饥肠辘辘的肚子相反，里面充满了杂乱而无头绪的纷扰。

　　这样发呆了不知多久，苏止觉得自己脖子都要僵了，可是又好像并没有过去多久。在他打算换个姿势的时候，走廊上突然传来脚步声。

　　“啊，今天也很早呢……”苏止发出呓语一样的低喃。不消去看，光是听着脚步声他就知道是谁。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一道身影挡住了苏止观察外界的目光。果然，苏止这么想着，微微勾起了嘴角，又瞬间回复为面无表情的状态。

　　“今天也很早啊你。”那个人放好书包，扭过头来向他打招呼。

　　“你也很早啊。”将视线调向门外，苏止懒懒的回了一句。

　　“你早上怎么没来，老师还问起来了。”

　　悉悉索索的翻书包声和林淼的问话一同落入耳中，苏止沉默了一会，状若随意的答道：“不太舒服。”

　　“就说了让你和我们一块踢球吧，你又总是不来，你要天天跟我混啊，保证一年365天绝对没什么小病小痛。”

　　苏止嘴角扯了扯，回道：“我爸妈不允许我晚回家……”

　　看着苏止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林淼也只得耸耸肩放弃继续沟通的打算，坐到座位上开始准备等会的测试。

　　苏止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就又放空了目光。

　　林淼是苏止最讨厌的人，却也是最羡慕的人。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活泼开朗，高大帅气，成绩还好得不行，是个比易晓还令人生厌的存在。他不想接近他，目光却不受控的被吸引过去。

　　他不知道这就是飞蛾扑火，而这火，终有一天会将他焚尽，让他永远堕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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