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女

　　我错愕地看向九阿公，顾紫怜心中的讶异自然比我更甚，她才向我力保九阿公的“病”是真的，他便当着我的面开口了，不只如此，他不仅知道悟忧石，听他的口气，他还认识玗璃！
　　默默地看着顾紫怜与九阿公，我并没有言语。不知为何，我的心突然静了下来，可思绪却没有停歇：我们身处的这个世道，表面上虽是新朝已定，但实则暗流汹涌；秘密裹着秘密，谜团包着谜团，阴谋阳谋令人应接不暇，谁又能完全信任谁呢？这老人家不是一般人，顾紫怜也不是一般人，那么，就如同我们此行一干人的相遇一般，九阿公与顾紫怜的相识绝不是巧合。
　　“九阿公……”顾紫怜喃喃地唤了声，满面的失望，随后冷下了一张脸来，质问道，“你是甚么人？”
　　“回来后我再同你讲。”说罢，九阿公笑了笑，随即提起了手中的大铜壶向桌上的泥壶倒去。
　　“从哪里回——”顾紫怜还未问完，泥壶内突然腾起了一阵水雾，我的眼前瞬间变得一片模糊。
　　洞悉镜？！怎么可能！
　　还未来得及细想，我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紫怜、王显、莫老四、顾探晨、墨夜、双双、宋冰、小白，他们的影像一一闪过——在别院中，在楼阁里，紫园夜宴上，这两日的记忆正以倒序在我眼前扫过，速度越来越快，直看得我头昏脑涨，我试图闭上双眼，可眼睑却纹丝不动，完全不受我自己的掌控。
　　“不要再看了！”我忍不住喊出了声来，几乎是在同时，顾紫怜也大喊了一声“停下”。瞬间，飞速闪动的画面停了下来。
　　定在我眼前的，是峦山抱的缤纷花海。
　　“那便烦请二位想一想同玗璃初遇时的情形。”九阿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语气还算诚恳，可在我听来却是实打实的威胁。我尽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玗璃，可越是告诉自己不要想，眼前孤芳阁的景象就越清晰。
　　随着记忆，我再次走过了串连楼台亭阁的游廊，再次站在饮月亭的石阶底端，抬头仰望亭中的落汀姐姐与沈玄丘，再次听到了山石后传来的那句“白先生好耳力”……
　　在跛行的玗璃一步步走上石阶的那刻，九阿公突然“嗯”了一声，惊奇道：“百年不见，这老东西竟还瘸着！”
　　百年！老东西！这九阿公也是神仙？！
　　“你——”我刚要出声，下一刻竟没了声音，我试着喊了喊，却连一声都没能发出来。
　　就这样，这个死老头将我与玗璃相识的记忆偷窥了一番，就连玗璃给我悟忧石那晚与小白的那个吻，也被他看了个干净，他不仅偷看，还“啧啧”了两声，我又急又羞却束手无策，心中已将他千刀万剐了无数回。
　　终于，眼前的画面逐渐模糊，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柔光。我再次尝试，却依旧不能言语，也不见眼前有任何变化，更没有听到这死老头出声，心中不禁嘀咕：该看的不该看的他都欣赏过了，为何还不让我们“醒来”？
　　就在此时，死老头开口了：“我想你们也猜到了，我同你们认识的玗璃与墨夜来自同一个地方。天界，仙界，随你们叫。啊，我姓仇，仇不得。”虽能听出是他的嗓音，却不再是老人的声线，就好似……他骤然间变年轻了一般。
　　仇不得……求不得？他还能取个更加丧气的名字么？
　　“怜丫头，我确是有意接近你，但我绝不会害你，我只是需要弄清楚一些事情……至于你……”死老头顿了顿，似乎是在对我说话，“你同怜丫头啊……一个被前世记忆追着，一个苦追重生前的记忆，倒也该着你们二人相知相惜。丫头，姑且听我一声劝罢，遇事不要回避，也不要太过执拗，世上鲜有人能得到死而复生的机会，向孟家那小子问了你想问的，便踏实同他过日子罢。”
　　我心说这个死老头管得倒是宽，便听他又道：“我管得宽？呵，当年若不是我这个丧气的死老头将洞悉镜交给孟家祖辈，就不会有现今的孟家，更不会有你心爱的情郎。”
　　他曾是洞悉镜的主人！他还会读心！真的仙人果然同神裔不同，手中没有神器竟还能制造出幻境来！可他既然还在人间，又为何要将神器赠人呢？
　　思绪不像言语，想了就是想了，止不住，收不回。果然，死老头“听”了我的心思后回道：“你这是小看这些孩子了，我虽然能随意观视他人的记忆，但只有洞悉镜的主人才可进入镜中境。我之所以将这神器交给孟家，一是私心，二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带着那东西太容易被人察觉。”
　　能察觉的怕都不是人罢……一个没忍住，我又在心中暗暗接了一句。
　　“你想得对，所以就更不能——”忽然，死老头被隐隐的一声“阿漾”打断，是王显。
　　“仇不得，你怎么还是这样恣意妄为？”虽是指责的话语，可王显的口气却更像是在同老友逗趣。
　　突然，眼前的白光变得无比刺眼，泪雾登时泛了起来，我立时闭上了双眼。嗯？我竟能闭上眼睛了！
　　再睁眼时已变回了茶肆小院的凉棚中，坐在我对面的顾紫怜已伏在了桌上，死老头仇不得手依旧提着铜壶在倒茶，泥壶竟然还没有填满！
　　“怜丫头一会儿便能醒了，这凉茶对身子好，莫要浪费了。”仇不得又变回了干涩沧桑的老者嗓音，先对我念叨了一句后才转身看向现在茶舍后门前的王显。
　　“你这算甚么？阿公卖茶，自卖自夸？”王显信步走近凉棚，边揶揄仇不得，边向我点了点头。我见他并不担心趴在一旁的顾紫怜，便也放下了心来，看来他很是信任这个老头子。
　　“我在赤岩卖了三年的茶，你却从未过来看我，今日破例，是为了怜丫头罢？”仇不得提着铜壶，以壶嘴指了指石桌对面的竹凳，“快去坐下，这么大的个子戳在这里是来吓人的么？”
　　“好，不吓你老人家。”王显笑道，绕至顾紫怜身后的时候，他伸手以拇指在她的后颈处按了一下，只见顾紫怜微微一动，口中模糊地哼了哼，便如同初醒一般睁开了一双惺忪的眼眸。
　　仇不得本在为王显倒茶，见到紫怜睡眼朦胧的样子便犯了坏，用手指在王显的茶杯中蘸了蘸，抬手便弹了她一脸凉茶。顾紫怜“哎呀”一声惊呼，抹了抹脸后瞪大了眼睛看着仇不得：“九阿公你这是做甚么！嗯？”她这才看到坐在一旁的王显，“子释！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见一见老朋友。”王显微微一笑，见紫怜的额头上还挂着些许水痕，抬手替她擦了擦，便惹得她红着脸捂了自己的额头，嘴角却快要弯到了耳根。我笑着摇了摇头：看这情形，她这“症状”怕是还要持续一阵子呢。
　　“啧啧，”死老头仇不得也摇着头，还翻了翻眼，“早知道现今会这样要好，你就该早些与这丫头相认，何苦让她惦记了你这么些年！你也就不必那样自苦，跑到战死的地方住山洞去！”
　　“你说甚么？”顾紫怜腾地坐直了身子，惊道，随后又看向了王显，“他在说甚么？啊！他，他知道玗璃！知道悟忧石！”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一惊一乍的顾紫怜，心想，看来仇不得早早令她昏睡了过去，我与他的对话，她怕是没听到几个字。
　　“还是我来说罢！”王显正要开口，却被仇不得抢了话头，“当年，我陪着玗璃守着和景，谁知结果却是这两个孩子先后惨死。事后玗璃便开始了云游，他逐一造访母系尹氏，去寻找和景的转世。而我，心里惦记着另一个，便动身去了峦山抱。”说到“另一个”时，仇不得拍了拍王显的肩头，王显默默垂下了眼帘，并没有言语。
　　老头子继续道：“这世上能因回光得到永生的人少之又少，他是第三个。可当我赶到的时候，小小的婴孩刚刚咽气，我便在山脚寻了个山洞住下，等他重生。我带了他三世，第一世他一心求死，十三岁时我没看住他，他惹了个恶霸，被打死了；第二世，他虽是不再求死，却活得如同行尸走肉，四十出头染了瘟疫，三天便没了；第三世，我们与玗璃再次相遇，玗璃告诉他和景还会转世，他心中有了希望，跑到我面前扑通一跪，说是想同玗璃一同寻找阿漾，这一世，会好好地陪我走完，以做报答。哼，臭小子这次挺能活，八十多岁的时候老死的。”
　　仇不得突然停了下来，为自己添了一杯茶，慢悠悠地抿了起来。
　　静默中，我看着顾紫怜轻轻抬手覆上了王显紧握在石桌上的拳头，心中不禁唏嘘：他曾是羸弱的婴孩，曾是垂暮的老翁，曾死于少年时的一场斗殴，也曾死于中年时的一场瘟疫。三百年过去了，唯一不曾变过的，是在峦山抱的一次次重生。
　　他坚持自己是王显，而非穆舍，是啊，一位大将军，纵然受百姓爱戴、威权赫赫，说到底也不过是君主手下的一枚华贵棋子，难逃被随意掌控的命运，还会与妻子生死相隔，同挚友反目厮杀。这颗心要多么机敏睿智，多么坚定执着，才能得一个善终呢？被程得杀死在峦山抱的穆舍无法回答我这个问题，纵观历史长河，也少有人能回答得了这个问题。
　　“方才在幻境中，你的声音……”我向仇不得问道。
　　“幻境……”仇不得沉吟了一瞬，才道，“讽刺的是，偏偏是在那幻境中，我们才会回到初入人间时的模样。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嗯。”我点了点头。不知玗璃原本是个甚么模样呢，可也是那样美艳么？脑中正想着玗璃的模样，却突然想起这老头有读心的能耐，顿觉窘迫，不禁窃窃地瞥了他一眼，哪知他正盯着我瞧。
　　“放心，我只能在洞悉境中读取他人的思绪。”仇不得笑道。我回了他一个讪笑，心想：我的心思总是写在脸上，怕是不会读心的人也能知道我在想甚么罢！
　　“玗璃，为甚么要守护尹家后人？”我突然心思一动，问他道，“可是与那个狐仙千唤有关？”
　　“哟呵，这我可不敢同你乱讲，我才不愿招惹玗璃那老怪，你若好奇，亲自问他便是。”仇不得捋着胡子摇着头，将玗璃说得好似一个吃人的妖怪一般。
　　“那你呢？”既然玗璃的事他不能乱讲，讲讲他自己总是可以的，“你明明可以说话，为甚么要骗紫怜？”
　　“正是！为甚么骗我？也真是难为你老人家了，还要装晕！装得倒是真像！”顾紫怜气呼呼地接话，讽刺道。
　　“哎哎哎！怜丫头你可莫要冤枉我！我那怎么能是装的？！”仇不得指着自己的鼻尖，吹胡子瞪眼道，“我是不能与一般凡人说话，你们又不是一般人！”
　　“你又在骗我！”顾紫怜也不甘示弱，提高了声音道，“你就编罢，我才不信你！”
　　“紫怜，”王显翻掌握住了顾紫怜的手，“他没有骗你，这是他留在人间的代价，他若是同普通人讲话，甚至只是张口吐息，都会被吸走元气，所以才会骤然昏倒。”
　　哈，故事里都是妖魔鬼怪吸食凡人的元气，他仇不得一个神仙竟受凡人掣肘，他会有如此倒霉的代价，真是同他的名字一般丧气！
　　“那小弟中的毒呢？也是真的？”顾紫怜并不愿放过他。
　　仇不得听后一愣，干咳了两声后突然站起了身来，恼羞成怒道：“走走走，都走，都走！还待在老骗子的院子中作甚么？等着再被骗么！”推搡的却是王显。
　　“明明是你骗人，自己反倒生起气来了！”顾紫怜抬起手臂，绕过王显身前“啪”的一下打在了仇不得的手上，“你推他作甚么？！”
　　“好了，你们两个都不要闹了！”王显夹在两人中间很是无奈，训孩子一般地喝道。
　　“谁闹了！”
　　“是她在闹！”
　　二人异口同声。
　　我看着这场景觉得很是熟悉，突然想到了我与紫怜当着落汀姐姐面的那次斗嘴，不禁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其余三人都向我看来，我摆了摆手，随即带着笑意站起了身来：“紫怜，我想回去了，你可要随我一起？”
　　“走罢。”王显再次握了她的手，也跟着站起了身。
　　顾紫怜瞪着仇不得哼了一声，随后又说了句甚么，然而屋内的小弟突然鸣吠了起来，我没能听清。
　　“又来客人了，你们自便！”说罢，仇不得便大步流星地向后门走去。
　　回府的路上，顾紫怜依旧气哼哼的，王显也不劝她，只是紧紧拉着她的手，随她一言不发地黑着个脸。
　　“我想你应当猜到了，当年我王兄阳寿已尽，所谓的醒来后性情大变，不过是因为那个躯体中的魂魄已变成了玗璃的。”他突然开口对我道。
　　“嗯，我当时便猜到了，只是他为何……罢了，仇不得不愿说的事，想来你也不方便说罢。”我摇了摇头，原本想问他玗璃、尹家与千唤的渊源，最终还是忍住了。
　　“老仇不愿说，是碍于同玗璃的情面。”王显突然站定了身子，看着我道，“紫怜是阿漾的转世，而阿漾，可以说是千唤的转世；至于尹家人，则是玗璃与一姓尹的女子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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