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女

　　不疼的院子虽小，却是五脏俱全。厨间下面是一处不小的酒窖，如今是关押石云的“牢房”。每日两餐，不疼若是帮中有事不在家中，便由莽哥替石云送去。短短四天，那日之事仿佛已是隔世。许是因为身边有假石云在，我并未觉得与往日有甚么不同，时常真的将他当做石云。可当我不经意瞥到他虎口上“新添”的伤口时，便会蓦然惊醒：假的永远真不了。

　　宋冰每日天还未亮就会背着一捆麻绳配着匕首短刀出门狩猎去，打到的猎物都会有严重的内伤，不是断了脖子就是断了腿，偶有外伤，也只不过是小小擦刮。譬如今早，他带回的不只是落汀答应赴宴的消息，还有两只断了脖子的獐子。这令我奇怪了好一阵子，午后乘凉时终是没忍住，悄悄地问了不疼。
　　“哎，不疼，宋冰是不是有神功附体内力无边啊？”
　　“啊？”不疼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你说甚么呢？”
　　“啧，你不要装了，”我神神秘秘地凑近了些，“人家出门打猎都是弓箭在身，他只有麻绳和刀子，可他打回来的野味都是内伤致残或是致死……他是不是用内力把他们震死的？”
　　“哈哈哈！”不疼愣了愣，随即开始爆笑，吓得我不由得后退了几步，“他要真的那样厉害，我可真是捡了宝了！”
　　“那究竟是甚么原因？”
　　“同你说了你也不会信的。”不疼笑着摇摇头，随后又自语道，“突然觉得内力深厚还算是个可信些的理由。”
　　“经历了这几日地事，我还能有甚么事不敢信的？”我扯了扯他地衣袖，“快说，不要再卖关子了。”
　　“是狐仙报恩。”不疼此话一出，我瞬时间有些糊涂，还未来得及出声，他便继续道：
　　“城西红英岭的一个山头前有片林子，林中树木长得极密，常有野兽跑着跑着就撞上了树干，因此得名撞撞林。这可是真正的守株待兔，曾养活了周围的许多猎户。”
　　“这么神奇地林子，怎么我们进碧水的时候没听你说起过？你不是在跟我编故事罢？”不疼有甚么奇事都会同我们说一说，却从未提起过这个撞撞林。
　　“你别急嘛，听我慢慢说！”不疼瞪我一眼道，“自七八十年前起，林中就再没有野兽撞树了。最邪门的是，自此之后便再没有人能进到那林子中去，都只是鬼打墙一般在外围兜圈子。久而久之，也就没甚么人提起它了。如今，除了妖魔神仙，能进去的怕是只有宋冰罢。”
　　“为甚——”见不疼又瞪我，我便忍住没有再问。
　　“宋冰他爹在世时，曾在山中救下过一只狐狸崽子。那时双双刚刚出世，他一时感念，便把小狐狸自补兽夹中放走了。之后的十年中，他每每进山打猎都会遇到两头狐狸，一大一小远远看着他。两年前，宋老弟死于我影帮和红英帮的火并，两个孩子被挟了去，下落不明。三个月后，有个手下无意发觉撞撞林中有人生火，这才找到了他们。红英帮常年在深山中活动，当时为了报复宋兄，便将宋冰与双双抛在了山中，任他们自生自灭。哪知两个孩子不仅没有饿死，也没有被野兽叼走，反而在林中过得风生水起。我曾问过宋冰，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他说，是儿时常见的那两只狐狸救了他们。狐狸把他们引到了撞撞林中，随后便有几只动物撞树而死。宋冰经常进山，有了食物又会生火，他们便这样活了下来。”
　　“所以……那两个狐仙还在撞撞林中？宋冰这小子岂不是有一辈子的野味吃？”我不禁有些羡慕宋冰。每日去林中晃一圈，便有狐仙替他捕猎。
　　“哎，若不是宋兄曾同我说过救下狐狸崽的事，我一定会当宋冰在扯谎。可是除了宋冰，从未有人见过这两只狐狸。”他叹了一声，依旧是怀疑的语气。
　　“那是因为狐仙不愿被其他人看到罢。”不疼这人有时候很是执拗，只愿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东西。
　　“你信？”不疼挑眉看我，“你信狐仙的故事？”
　　“为甚么不信？千百年间，狐仙的传说轶闻一直不曾间断，也许撞撞林的动物从未停止过撞树，只是狐仙设下仙障，凡人进不去罢了。”说话间忽地想到一个传说，便转了话头问不疼，“你可听过有关君家回光镜的故事？”
　　不疼嘴上说着“听过”，脑袋却摇了起来，“几百年前的故事你也当真？”
　　“四件神器的传说不也是源自几百年前么？本以为只是古老的故事，我们这些人却眼见为实了，为何不能相信其它的故事呢？”我瞪着不疼，见他还要反驳便立即抬手将他止住。我实在不愿再同他争辩，甩给他一句“我累了”便回了卧房。
　　午时未到，小白便带着莽哥与“石云”出门了，错过了味美的獐子肉。我心里明白，说是出门置办些物什，其实还有另一个目的——把“石云”拉出来遛遛。我在房中百无聊赖，索性倚在贵妃榻上闭眼假寐，脑中却是在想回光镜的故事。
　　几百年间，四面神镜在不断的抢夺与战争中消失、重现，几经沉浮后，留下了一个个久不可考的故事。这些故事最早可追溯到五百多年前，其中只有回光镜的器形有所提及——它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位与狐仙相恋的大将军的配剑，名曰千唤。那时还没有显国，而是景国的天下。传说中记载，大将军名叫穆夺，曾在少年时救过一只白狐。狐狸为了报恩便伴其左右，后化成人形与之共赴沙场，为了保他平安以至宝相赠，此后便有了百战不殆威名远扬的穆大将军。而他不只是大将军，他还是皇帝的胞弟。他的兄长景厉帝暴慢狠虐以致民不聊生，最终被他赶下了皇位。然而，穆夺一天皇帝也没有做——扶持自己的长子即位后，他便出征边疆战死沙场。大将军死后，宝剑千唤便被新帝珍藏，九年后更名“回光”。
　　我本觉得传说就是传说，光阴流转间被编纂得神乎其神，并不可信。可如今我已知道洞悉镜只是一枚平凡普通的墨玉簪，那么其他的神镜，想必也可以是任何模样。想想竟觉得有些讽刺——洞悉镜，是定住三千烦恼丝的发簪，回光镜，是刹那间取人性命的重剑。至于传说中的这些人，比起尘世凡人夺得神器，我反而更相信狐仙献宝的故事。
　　不由得遐想了一番：报恩的狐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那只狐狸的后代，宋冰每每去撞撞林，小狐狸便会化作少女与他相会……
　　突然觉得好笑。不疼如今也算是宋冰和双双的半个爹了，宋冰若是娶妻，那落座高堂的必定是那个秃子。看他一副不信这世上有狐仙的样子，要是最后反而同其中的一位成了亲家……
　　“嘻嘻嘻……！”正在我缩着颈子奸笑的时候，突然听到三响敲门声。
　　“咦？你们怎么回来的这样快？不是说去吃夜市么？”我看着门外的小白很是惊讶，才一个多时辰他们就回来了，还夸下海口说要带些小食给我。
　　“……”小白定了定，才道，“没带钱袋……”
　　“……”本应该是个笑料，我却一时无言。平日里若是有莽哥与石云相随，钱袋都是石云拿着。唉，不论模仿得多么仔细，总会有疏漏的地方。
　　“你方才在坏笑甚么？”小白出言打破了寂静。
　　“也没甚么，”我转身在桌前坐下，倒了两杯茶，“不疼不信宋冰那狐仙报恩的故事，我便在脑中嘲笑了他一番。”
　　“莽哥与不疼都是实在人，有些事若非亲眼所见，只会当做个故事略过，不会多想。”小白一边接过我手中的茶杯一边落座。如我所料，不疼同他讲过宋冰的事情。
　　“多想？”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禁直起了身子，“你是不是也想到了回光剑的故事？你说，宋冰遇见的这两位狐仙会不会和穆夺身边的那位有甚么关联？”
　　“也许罢，”小白抿了口茶，继而道，“等碧水这边的事了结了，我们就去糊涂城。据说穆大将军便是在此地与狐仙相遇的，我们去把这个故事听全，好不好？”
　　“糊涂城？”我一听便笑了，“真有叫这个怪名字的地方？全城都是糊涂人么？”
　　“世人都说‘难得糊涂’，做个糊涂人也没甚么不好，你看不疼。”终于，小白愿意同我说不疼的事了。
　　“你与落汀都说他是铁石。铁石是谁？”我问。
　　“铁石，君家暗卫出身，后栖身于商家，做了一名护院，商家灭门后便失去了踪迹。三年后，豫州出现了一个江湖帮派，就是影帮。铁石以做杀手起家，曾在在一场恶仗中被人划伤了左脸，便索性将这道伤疤当做了帮派的标识。后来影帮的势力逐渐扩大，在吞融了徐州的小帮小派后，铁石将目光转向了青州。”寥寥几句，小白便将不疼的大半生讲完了。
　　“他曾是君家的暗卫？所以……他背叛了君家，投奔了商家，自立门户后，又开始找尹家遗孤？”我有些糊涂，“他为甚么要这样做？”
　　自然为了神器！这个答案已在心头盘旋许久，我只是不愿接受罢了。即便是怀疑他，我也从未想过不疼会有这样的背景，这不是我认识的他。
　　“芽芽，你不要多想。我说过，他是实在人，绝不会有那样的心计。”小白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我方才虽是提及了君家的暗卫，可君家的，不一定都是君霆的。”
　　“你是说……！”小白最后那句话犹如醍醐灌顶，“君家内部不只有一股势力，有人在与他抗衡？”
　　“正是。这其实不难理解，就如同皇子夺嫡一般，氏族的家主之争一样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孟家因是九代单传，同姓人多是远亲，才没了这些争夺。”
　　“他到底有甚么阴谋……？”我泄了气一般趴在桌上喃喃自语，脑中忍不住分析起了局势，而小白则回房取了本书来，陪我发呆。
　　现在，完全在明处的势力只有君霆手中的皇权与君家，至于孟莫尹三家与不疼，则是在半明半暗间徘徊。而造就如此局面的幕后推手，这几股在暗中同君霆博弈的势力，究竟都是何方神圣？自君家分离出的力量，孤芳阁背后的组织，是盟友么？还是自有目的，对付完君霆后便来解决我们？而我口中的“我们”，可真的都是自己人？曾是铁石的不疼，究竟是蛰伏的商家势力，还是君霆的爪牙？
　　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许是因为这阵子闲散惯了，稍稍动脑想个事情就会犯困。睁眼时，正瞧见不疼与莽哥在院中比试徒手开核桃，“石云”同宋家兄妹则在一旁观战。直起上身转头看向旁边，小白一手举着书一手握着茶杯，杯中空空，这是他的小习惯——专注时手中总要握住些甚么。
　　“醒了？”小白趁翻页的间隙看了我一眼，问道。
　　“我睡着了……你怎么不叫我？”我睡眼惺忪的瞧他，手臂渐渐传来星星点点的刺痛，“咝！哎呀哎呀……手麻了……”
　　“本想看完这章再叫你的。”小白放下书，看着院中的几人道，“不疼这几日还真是清闲，看来是帮中风平浪静。”
　　“就怕是已经暗潮汹涌却不自知啊。”我很是担忧，总觉得要出甚么事。
　　“走，出去看看他们谁会赢。”小白突然拉了我的手站起身来，劝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不必太过担忧。况且杞人忧天并没有甚么用处，只是徒耗心神罢了。”
　　“哦。”虽然乖乖应了一声，但我心中明白，就像对我隐瞒洞悉镜一样，所有的担忧，他想一个人承担。

　　结果自然是不疼赢了莽哥，死力气终归是拼不过深厚内功的。双双凑热闹围观时高兴得紧，可出了结果后，她却对满地的碎核桃犯了愁。最终决定留一部分熬粥煲汤，剩下的炒制成琥珀核桃，当做平时的零嘴。
　　果然，晚饭时木桌正中摆了一大盆粥，说是溜了鱼片进去，可放眼望去，冒头的都是核桃。一众人正在向双双抱怨时，院门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不疼无声地起身，一脸警觉地走向大门，站定后问道：
　　“甚么人？”
　　“我找白先生。”
　　是落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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