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眦女

　　我见那雾气扑面而来，不禁紧闭双眼抬臂一挡，静候了片刻却毫无动静。试探地睁开眼来，一时竟怔怔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眼前是一片片排列齐整的绿色琉璃板瓦……这是……屋顶？想伸手摸一摸，却发觉无法动弹，正在此时，一只手伸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接连揭开了三片屋瓦。我瞧着这只手有些眼熟：是个男子的手，手掌宽厚，指节粗大，动作间虎口至手心处的一道疤痕若隐若现……
　　这是石云的手！
　　我顿时明白了，这就是洞悉镜，这真的是洞悉镜！眼前的一切，是石云的记忆，我正在透过他的眼睛回忆一段记忆！可为甚么是石云？看方才不疼与莽哥的神色，难道他们早就商议好了要对付他？石云做了甚么？想到小白提到的朝野暗桩……怎么会呢……石云可是跟了我们整整六年啊！那道伤也是为了保护我，徒手接刀才留下的……
　　脑中一片纷杂混乱，回神时眼前景象已变。石云揭了屋瓦后俯身探视，一眼便定在了落座于圆桌旁的小白。我心中茫然，这是甚么时候，又是哪里？
　　绿瓦……按制而言，百姓黑瓦官家绿瓦，可民间富贾巨商，也多有越制建房的……孤芳阁便是其中一个！这里是孤芳阁！看来，小白与落汀在房中密谈时，石云正伏在屋顶上窥探！
　　接下来，我看到落汀挑帘而出，听到他们说不疼是甚么“铁石”，明白了尹家与四大家族的渊源……直到看见小白用发簪刺破手指，我才突然明白为甚么小白总是料事如神，才明白也许当年同不疼的相识不是偶然。我不禁开始怀疑一切，这些年来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次相识，会不会都只是一步棋？
　　我更是明白了小白为何不愿意告诉我这一切。他要如何说呢？告诉我未来即将发生的每一场相遇，都可能是敌人的陷阱，不要与人深交？告诉我与这些“友人”间的关系不是立场相对便是相互利用，再无其他？我相信我们与不疼间的情义是真的，可扪心自问，我还能完全地信任他么？如今对我而言，他是不疼，可他亦是“铁石”。
　　如果我是小白，我也会缄口不言。

　　白雾腾起时，落汀不由得闭上了眼，睁开的瞬间面色一松，目光也渐渐涣散。
　　“别慌，你看到的是六年前的景象，此人是家父。”一旁的小白一切如常，似乎是察觉了落汀的慌乱，出言安抚。可“我”眼前却只有围桌而坐的男女二人，哪里有甚么六年前的景象。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落汀身形一震，眼中便恢复了神采。她默默瞧了小白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说了句“我信你”，便让小白稍候，随即穿帘而过回了里屋。
　　趁着落汀离开的间歇，我不禁在心中细细琢磨，“发簪，血，水，白雾……”如此看来，想要使用洞悉镜，这四样东西必不可少。如果能用在我身上，是不是就能看到我丢失的记忆了？！
　　落汀再次现身时，手中多了一个锦袋，小白接过时并未起身，想必还有话同她说。谁知落汀却再次占了先机，“令弟怎么没有一起来？”
　　我顿时有些恼火，这个落汀，可真是好演技。明明早就识破了我，却还要陪着小白演下去。可他们二人随后的对话，却让我有些糊涂，听上去是在谈论我，可又像是在谈论别的甚么事。我云里雾里地听着，心中烦躁得紧，直到我看到小白沉吟后抬头时的眼神，直到我看到落汀面色欣慰地向小白举杯，“落汀便在此祝你二人常乐无忧。”
　　心中顿时狂喜：小白，是喜欢我的！原来，他那些反常的作为，都是在向我表白心意！我真傻，竟没有察觉出来！虽然我未曾听懂落汀所说的那些话，可小白听懂了！他不仅听懂了，还“想通”了！我竟然不明真相地发脾气吃飞醋，错怪了落汀！
　　急迫地想要离开这段记忆，可我现在只是困在石云体内的一团神识，无手无脚的，没办法逃出去，只能在心中暗暗催促它快些到头。
　　忽然听到门响，思绪被硬生生扯回石云的记忆中来，此时落汀正将小白引出厅室，见二人身影渐远，石云便收了目光，抬手将三片屋瓦依次归位，随即腾身踏上正脊，悄无声息地疾走前行。行至端头，石云向下一跃，脚落无声，随后便顺着耳房垂脊下到院墙上，眼波一扫，便见得不远处的墙角下立了一个人。石云即刻纵身一跃，落地时以一个翻滚卸力，起身后便向那人走去。
　　“如何？”那人一身夜行衣打扮，以黑巾遮面，对视时眼光凌厉，隐隐透着戾气。
　　“孟天书头上的发簪就是洞悉镜，他用簪头扎破手指，将血滴入酒水后会起水雾，随后落汀便神情呆滞，应是看到了甚么，可我却无法看见，许是没有沾到雾气的缘故。之后落汀交给他一个锦袋，想必与殒生镜有关。”
　　蒙面者听后微微颔首，并无甚么多余的反应，“继续蛰伏，一切如旧。”
　　石云点了点头，抱拳施礼后转身便跑，不一会儿我便认出了通向不疼宅院的那条路，他这是要赶在我们之前回去。我心中不由得苦笑，他同我一样，早早被人看穿了却不自知。
　　忽觉面上一阵清凉，晃神间，眼前已变成了不疼惊讶的面庞。我身旁的莽哥眉头已皱成一团，胸口起伏不定，试图在压抑滔天的怒火。
　　“石云！孟府待我们不薄！就算不顾念这个，你拿人钱财替人办事，这等背信弃义的事做的安心么？！”
　　莽哥的声声责问并未让石云表现出一丝羞愧，他反而扬起了下颌，双眼扫过我们几人后，冷笑道，“你们死也不会明白。”
　　语毕，他便彻底沉默不言，莽哥的喝问，不疼的拳头，都无法令他再多说一句话。我瞧着面颊红肿嘴角撕裂的石云，心中是难以言喻的悲哀：这是风雨同舟相伴了六年的人啊……在我心中，他与不疼从不是家仆，而是兄长。这样日日相对的一个人，怎么瞬息间就能变了嘴脸呢？
　　不疼又是一拳挥下，终于将石云打昏了过去。
　　“莽哥，将他捆了便去休息罢，”一直缄默不语的小白突然开了口，“不疼，明日内尽快挑个身量相当的人来。”
　　吩咐完毕，小白牵了我的手便向院中的凉棚走去。这才突然意识到，莽哥与不疼，甚至是石云，他们都知道小白对我……脸上蓦地一涨，觉得很是羞赧。
　　夏日炎炎，不疼便在院中搭了这个棚子，棚下置了一张石床与三两竹凳。在石床上坐下，听着虫鸣，看着繁星，突然回想起出门游历的第一年，也是一个夏日，小白实在忍不得我自己梳的鬏鬏，不知向谁偷了师，想要替我拾掇拾掇“门面”，他边梳边笑我，“总角总角，你的‘角’在哪里？倒像是煮破的芝麻元宵。”石云和莽哥坐在树荫下看着，笑得爽朗。小白打趣他们说，你们也学学，将来生了闺女，也许能用上这手艺。他们便真的凑过来学了，石云细心轻柔，梳得比小白还要好，而莽哥粗手粗脚的，扯断了我好几根头发后，我便抱着脑袋，说甚么也不让他碰了。那时天边的云霞，风中的湿热，树下的笑声，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脑中。
　　终于，都只是曾经了。
　　“那时是真的无忧无虑。”小白轻易地看穿了我的心思，握着我的手紧了紧，“可正如你所说，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不得不面对。”
　　“你甚么时候知道石云是暗桩的？”我盯着夜空中随意的一颗星子，轻声问他。
　　“芒城，收到不疼来信之后。”小白轻叹了一声，继续道，“不疼送的那块木牌还在你身上么？”
　　“嗯。”我隔着衣料摸着锁骨前的硬物，点了点头。
　　“那是凉州樟县县志中记载的神木，点香樟。本以为绝迹了，没想到不疼随手便赠予了我们。点香樟炼出的樟油，香气百年不散，且遇水更浓。不疼在书信的封口胶中掺了这种樟油，三年来，每次收到他的来信都能闻到淡淡木香，可这次香气很浓，”小白顿了顿，“信被人提前看过了，用的是蒸熏之法，看后再度封口，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所以你便起了疑心……也有可能是别人，不是么？有人在石云之前看了信？”
　　“若是不疼寄来的每一封信都曾被人拆看过，我也许会这样想。可只有这一封，这最重要的一封！事关殒生镜，我绝不相信有任何巧合，只会是有人刻意为之。”小白说的对，若是平日里有内应做密报，并不需要多此一举的派人提前看信。看来落汀身边也有同石云这一方的暗桩细作，两方联动，盯上不疼后给石云报信，他几年的潜伏终是有了用武之地。
　　想到此处，我不禁急急对小白道：“那个锦袋！石云那边已经知道了那个锦袋！我们如今是不是很危险？！”
　　“呵，”小白冷笑一声道，“落汀是聪明人。”
　　“难道那个锦袋……！”突然噤声，没敢再说下去，我现已是草木皆兵总觉得隔墙有耳，稍稍凑近了小白，小声问道，“那我们如今该怎么做？”
　　小白侧过脸瞧着我，并未立刻回应，我被他看得有些发窘，低头时想要抬手顺一顺耳边的乱发，却被小白抢了先。
　　“你是心乱，不是发乱。”温热的手指划过我的面颊，扫过我的耳轮，最终停在了耳后。
　　“……”一时不知该说些甚么，红着脸垂下眼帘，只求月色下不要那样明显。心中气自己不争气，明明一直在期待，可成真了却是这样扭捏胆怯。
　　“如今只要等着便是。”小白收回手落于膝头，继而仰头望天。
　　我也随着他向满天星斗望去，一时静默无语，却突然想起了心中的大事，晃了晃我们相握的两只手，有些兴奋地对小白道：“洞悉镜能看到我的过去对不对？让我试一试！”
　　小白听后却是神情苦涩地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难道是不舍得么？既然我都知道了，你还小气甚么？”我边揶揄他边伸出了一根手指，期待道，“扎扎看！”
　　“芽芽……”小白神色渐冷，也冷却了我的兴奋。
　　“你不愿意么？你不愿意我找回记忆？”我挣开他的手，站起身来，“为甚么？”
　　“洞悉镜确实能展现记忆，可必须在想到它的那一刻取血蘸水……方能成功。”小白没有看我，以冰冷的事实浇熄了我的希望，我脑中没有一丝那时的记忆，就算是神器，又有何用？！
　　“为甚么……为甚么？”我喃喃自语，不过短短一日，就经历这样的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突然觉得好笑，“哈哈哈哈……！”
　　有一种绝望，是笑成了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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