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机织

　　当时谁都不曾料到过，水月的死会引来之后哪么多的后续之事。
　　当天半夜，好容易入睡的何结绫半夜突然被腹中的不适闹醒，才闷哼出生，无双已经翻身而起。
　　“怎么啦？”见她双手护在腰腹间，忙问道：“孩子么？还是你怎么了？”
　　结绫将头埋进无双的怀中，一手紧紧握住他的衣袖。“疼……好疼……”
　　无双转头就对门外一声大吼：“来人！快叫医师！快！”
　　不到一刻钟，当晚值夜的无双门医师之一易焕先衣衫不整得被空儿拖着冲进歆园的卧房。
　　一转进里间，易焕先一眼就看见随意披着外袍坐在床头的门主，虽脸色未见多大变化，不过眼中满是担忧。他手里还握着另一人的手，沿着那手臂往下看，这才看见床上躺着个神色痛苦脸色苍白紧咬着下唇的女子。
　　不是他想说什么，这会易焕先心里真的有些失望。
　　无双门上下都知晓这会爷正宠着一个女人，几乎上了天，即使他这么个不属于主堂内的人都有所耳闻，不过易焕先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人物的庐山真面目，本以为会是何等天姿国色倾城倾国，却原来只是清秀而已。
　　不过这位才三十出头的男子小心地掩藏起自己内心的波动，上前一步欲行礼，被无双抬手阻了。
　　“别那么多规矩，快给怜儿瞧瞧究竟怎么了。”一时急忙，叫了多月的旧名脱口而出。
　　易焕先忙上前几步，坐上圆圆早先搬来的矮凳上。
　　他坐下，伸手给结绫搭脉，不到片刻脸色剧变，仓皇抬头看向无双。“爷，这位姑娘她、她有喜了！”
　　爷有过许多女人，不过从未有过一个怀上身孕，爷是不允许这事发生的，他们吧明白主子的心思，但易焕先记得，光是他，便亲手喂过好几人堕胎药。
　　这女人，会是漏网之鱼么？仗着爷的宠爱想要一步登天？就如同先前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一般嘛？易焕先有些恶劣得期待，不知今天是否能瞧见爷的雷霆大怒。
　　“那她现在为什么会腹痛？孩子有事还是她身子不好？”岂料，爷对这本该惊天的消息一点都不惊讶，只是一径追问其他。
　　“……是，容小的再仔细察看。”易焕先垂下头，不让有人发现自己的惊诧，将自己的手指稳稳得搭上何结绫的腕间。
　　爷，想要留住这个孩子么？易焕先收回手，抚着衣袖略略沉思片刻后站起，对无双躬身。“爷，姑娘是受了惊，外加她身子骨本就孱弱，所以动了胎气。我这儿给姑娘开几帖凝神安心和养胎的药，姑娘服个几天就会好。不过小人多嘴，姑娘，还请凡事宽心。”
　　匆匆步下台阶，易焕先回首望向仍被夜色笼罩中的歆园。
　　或许，下一任的无双门掌权人就会从这里诞生，从这么一个平凡的女子腹中。那些在暗处押注的人们，他们都下对了宝嘛？
　　一回头，一条暗色的人影站立在不远处的大树树荫下，易焕先叹气，果然，谁都逃不脱什么。
　　他走上前，近了，只见平儿静静得从阴影里跨出几步，大半的身子却仍隐在黑暗之中。“易先生，表小姐有请。”

　　轩辕嫣然也是未睡。
　　先前的混乱一开始，她就悄悄得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她最后有看见水月与那女人走在一起，圆圆不在，空儿青儿不在，唐四也不在。水月眼中的彷徨和犹豫最后凝结成决绝的杀意，她都有看见，所以她才安心得在平儿的守护下带着柳纤云一起离开。
　　不是她和柳纤云的关系真有那么好，那人是知道平儿武功超群，这才赖着一起走。
　　也罢，她心情好，带个柳纤云就当拖了条狗回来。
　　回来后，她一直在等好消息，那种期盼的殷切心情让她难以入睡。可是传回来的，却是“水月刺杀失败，失手被擒，被爷下令当场格杀”这个让她震惊的消息。
　　她让平儿去了解经过，平儿带回来的详细过程，让她烦躁得再也没了什么愉悦心情。
　　之后，她一直呆在这花厅里头，从打开的窗子凝望歆园。
　　她住的院子离歆园本不远，从小到大她也曾无数次从这窗子看向无双所在的歆园，可是今天，朦胧的月光下，歆园离她似乎如此遥远，她什么都看不见。
　　半夜里，歆园那边突然嘈杂，平儿机灵，先遣了下人过去守着瞧瞧情况，后来见到空儿匆匆跑出，不多时又拉着衣衫不整的易焕先赶回，便知是里头有了意外，于是守在了门口，等着请人。
　　易焕先跪在地上，前面不远处便是一道珠帘，里面是跪在一边伺候的小丫头，她边上是熏香的仿古青铜兽香炉，再里头是绣着仕女图的屏榻，嫣然斜靠其上，平儿侧立一边。
　　沉默了很久之后，听不出喜怒的女声响起。
　　“你说，那女人有喜了？”
　　“回表小姐，姑娘有喜了。”易焕先垂着头，重复了一次先前的回答。
　　“胡说！”随着一声怒叱，原先嫣然捧着手中的茶盏破帘而出，落在易焕先的面前砸得粉碎，飞溅而出的水珠溅在他的身上脸上，他也不去擦拭，只是用更恭敬的声音道：
　　“表小姐，焕先不想欺瞒于您，姑娘她肚子里的确有了爷的骨肉，并且依着焕先方才的观察，爷他该是早就知晓……”
　　“大胆！”平儿眼见嫣然脸色苍白，揭帘而出一脚就先将易焕先踢翻在地，随即一把短匕首从她袖中一翻而出，贴上了易焕先的脖颈间。“容得到你胡言乱语？再多嘴一句，我立刻杀了你！”
　　易焕先虽终于止了言，但看向平儿的眼中不见惊惶。他看了眼平儿，又将目光调回珠帘。
　　房中静寂得只听见嫣然沉重的呼吸。
　　终于脚步声响起，从珠帘后，慢慢走近，接着一只素手挑起珠帘缓步步出，走至易焕先面前停下。
　　“平儿，易先生没有说错，你太失礼了，还不退下。”
　　平儿翻手收刀，退至一边。“平儿失礼，还请见谅。”
　　“易先生，起来说话吧。”
　　易焕先抬头，已经腹部有明显隆起的嫣然带着一丝疲惫站在他的身前。他重低头，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般镇定得再次磕头后站起。“谢表小姐。”
　　嫣然引领易焕先至一边的小桌旁，自己先行坐下。易焕先是绝不敢和嫣然同坐的，只站在嫣然的身侧等着回话。
　　“她……有了多久”嫣然翻玩着桌上的杯子，迟迟问道。
　　“回表小姐，从脉象来看，该有将近三个多月了。”
　　嫣然心里估算了下，约莫也就是无双去山西接她回来前些日子。她想了想，又问道：“……无双他，可有和你说了什么？比如如何处理这个胎儿？”
　　“爷他什么都未说。”
　　嫣然搁在桌上的手一紧，想了下，又问道：“那你离开的时候，他也什么都没说？包括让你不得将此事外传之类？”
　　“回表小姐，爷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让我给姑娘开了一帖安胎药。”
　　“一副？安胎药？”嫣然带着些许迟疑得重复了一遍。
　　“是的，只有今晚的药量。”易焕先答道。
　　嫣然不语，走至窗前遥望歆园，片刻后方开口。“易先生，今晚真是辛苦你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平儿，你送易先生到门口，再给些车马费。天快亮了，易先生你该是直接回金陵的家中了吧？”
　　易焕先浑身一震，他没料到眼前的这个女人居然连他金陵另有置业这事都知晓……
　　“表小姐，可还有什么需要小人尽力的，请吩咐。”他微微后退了一步，人是欠身得更低了些。
　　嫣然只是随意挥手。“没什么了，暂时你也没什么能做的了……不过，从这院子门口至无双门后门，也有挺长一段距离，易先生，若是这一路上有人过来询问你今晚发生了什么，追问之下，你也就说了吧。”
　　“这、这事，小的我可不敢乱说呀……”这该是天大的事情了吧，他能随意得和谁都说？
　　他算是表小姐这边的人，所以他才会告诉表小姐这件事情，可是其他人呢？她们配么？要是说出去会有生命危险，那些人配让他担这份风险？
　　嫣然冷笑，笑得像是冰雪中绽放的血红玫瑰，带着诱惑的杀意。“无双既然没有命令你闭嘴，便是默许了的，他便是有这个打算，让你去将这天大的好消息公布出去。”
　　这“好消息”三字，当真是说得咬牙切齿。

　　不多久，送易焕先出门的平儿折回，看见嫣然还如她离开时一般，站在窗前。
　　“小姐，我扶您去歇会吧。”
　　还没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嫣然也算是一夜未睡，撑到此时早已显出疲态，便点了头让平儿扶了往卧室而去。
　　等平儿服侍着嫣然上床，却没立刻熄灭蜡烛，反而站立在床边不动。
　　“……真是奇了，居然你也会有什么要问的事情。说吧，哪儿让你想不通了。”嫣然半抬起眼皮，讶异得开口。
　　“扰小姐休息了。小姐，平儿不明白，为什么要让易先生将这事说出去呢？难道爷真的不会追究这事？”平儿生怕会刺激到嫣然，刻意用了“这事”来代替。
　　“谁说都不打紧，无双需要的就是有人将这事替他传开。”嫣然打了个哈欠，继续说道：“只不过易先生正好是那人罢了。我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无双不自己说出来这件事情，不过既然他自己不说，那么他的那些人包括露儿等人也是不会说的；可是他又没有刻意叮嘱易焕先不许将这事说出去，现在知道这件事情的，明摆着只有易焕先一人，难道平儿你是想要我或者你去传开这事么？”
　　“平儿不敢。”
　　嫣然冷哼，边偏侧了身子往内，摆明不想继续说话的意思。平儿识相得吹熄了蜡烛，快步轻声步出。
　　黑暗中，嫣然静静得睁着眼。
　　无双他是想要通过易焕先的嘴，将这事公告天下，也顺便要确立了那女人的位子。他很早便知道这事，所以先一步让那女人搬进歆园、纳入他的羽翼之中么？那么，和她之间的赌约，只是对她的缓兵之计，甚至是蒙骗，是不是这样？
　　只开一副药，说明无双并不信任易焕先，也说明，他对这孩子的看重。
　　她知道的，无双并不如许多男人一般认同什么多子多福，他只要自己所认定的女人为他生养孩子，哪怕只有一个也会是他的宝。
　　他只要他认定的女人，那个“认定”，便是他所爱的、会明媒正娶做妻子的女人。——无双他不仅对于孩子有他的执着，对于他会迎娶的女人也是偏执得紧，喜欢的、宠爱的会有许多，可是所爱的愿意正式迎娶的却会很认真得去考虑。
　　所以即便是柳纤云，他可以放在身边这么多年，可是他不会同意让她生育他的孩子。
　　——哈，不知道那女人听说这件事情时，会是怎样的暴跳如雷呢？
　　她一手抚上自己已经明显凸起的小腹，有股酸涩从心头涌向眼角，宣泄不出，反到口中，那是无法向人言明的滋味。
　　年少时，她一直认定着，将来会嫁给无双，并且孕育他们的孩子。
　　无双会很有成就，他会一统江湖，他会是站立在顶点的男人，而他的身边，只有她的存在。
　　几年后，他的身边有了柳纤云，接着有了更多其他的女人；她远嫁他乡，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大家族中顽强生存。
　　他们有过过去，她以为他们也是会有将来的，即使他们之间似乎存在了太多“其他”，即使如今无双的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别人，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的阻隔，她都不曾怀疑过。
　　可是，现在无双居然要让别的女人生育他的孩子吗？是否无双想要让大家都知晓这事，好跟着去宣布这女人还是他要娶进门的？
　　不，她绝对不允许！
　　他们的过去，因为柳纤云的出现而毁坏；他们的现在……无双，你是想要彻底毁灭这一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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