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机织

　　水月离开的时候，已是申时末，可是无双没有让她留下一起用晚膳的意思，怜儿便也没有开口。
　　水月步出荷园后才走了几步，瞧见几个白衣男子在青儿的领路下匆匆往荷园而来。
　　几人虽都是一身白襦，那料子却并非平常人家用的罗纱，而是贴身的绸缎，领头那人腰间更是垂了面玉牌。
　　那几人手中或捧或拎，走得飞快，却极稳，动作也惊人得一致。
　　那些人是谁？来见的是谁？
　　如果是见爷，为何要在荷园？
　　若是柳纤云等人见此，必定会深思下去，可惜水月心思全然不在此，她的全部心神都在重演刚才暖阁中的一切，一幕又一幕，每一个人的一字一句。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到爷。
　　多年以前，当水灵也是刚进了这儿正得宠时，年幼的她随父兄前来金陵找水灵。
　　为什么来，来了做了什么，她都有些记不得了，只是记得那是个已经有些生热的春日下午，在碧落的一个小小独院里头，她的父兄还有水灵正说着什么，她觉得无聊，便偷偷一人跑到了花园之中玩耍。
　　不知不觉得，她走得有些迷了路，可是她沉醉在和自己家那凌乱简陋的花圃截然不同的漂亮花园中，只觉得一切都那么美那么吸引自己。
　　当时她就想着，要是自己能和水灵姐姐一般住在这儿，该有多好。
　　突然出现的大蜜蜂，盯着她不放，她吓得又叫又哭又跳，可怎么也避不开。
　　突然，有人出现在她的身后，她根本就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一紫色的衣袖从她眼前拂过，再然后，那盯着她不放的大蜜蜂，不见了。
　　当时，她不知道这个救了她的好看到让她不舍得移目的大哥哥是谁，她回了他的问话，让他抱着送回了也正到处寻找她的水灵那边。
　　她听见水灵唤他“爷”，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这漂亮大院子的主人。
　　她至今还记得，当时他抱着年幼的她，对水灵笑道：“水灵儿，你这妹子可真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不会比你差了多少，让她也进来陪你作伴吧。”
　　她已经记不得，当时她的父兄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水灵是怎么回答的了，她只记得自己傻傻得认真得点着头。“好，以后我要进来陪大哥哥。”
　　突然，前头花丛边人影一晃，有人施施然走了出来，拦住了水月和两婢女的路。
　　“……唐四姑娘，您找我家主子有什么事情么？”花青认出了来人，道。
　　“没什么啊，只是看水月你年岁和我相仿，想和水月聊聊天罢了嘛。水月姑娘，难道你不欢迎？”唐四很无辜得手一摊，表示自己没有任何恶意。
　　水月眯眼细瞧了下，这才认出这就是刚进荷园时暖阁前头让空儿打趣的女孩。
　　会在荷园那样进出，这女孩必定和那什么姑娘的极要好，没准她是那女人派来做刺探的……水月如此一想，不觉冷哼出声。“水月无德无能，怎么敢和姑娘的朋友交友，岂不是太抬举了我？”
　　身后，花容花青一下花容失色，还来不住抢着给这番有些生硬的话圆滑一下，唐四已经先笑了出来。“水月妹妹新来门里，有些戒心是好事，是好事。不过，阿四这儿还是多嘴一句，水月妹子，门里谁都能去沾边，就千万不要和柳纤云夫人有关系。姑娘不喜欢柳夫人，要是让她知道你和柳夫人走得近了，必定会不高兴。好了，水月既然对阿四那么重的戒心，我也就不招人讨厌了，先走啦。”
　　她潇洒得挥挥手，人往花丛里头几个一绕，一会就不见了踪影。
　　柳纤云么……？
　　“主子，唐四姑娘的话倒也不算错，柳纤云夫人不是个值得去交的朋友。”花青在身后轻声道。
　　“多嘴！水灵姐姐到底是怎么教的，尽是些主意比天大的下人！我的事，我自有主见，不用你们多话！”水月一拂袖，怒道。
　　“主子……”花容还想说什么，被花青轻轻一扯衣袖后终于还是低下了头。“是，是奴婢多嘴了。”
　　“哼……不管那唐四说的是真是假，或是另有居心，今天晚膳后，我都要去柳夫人那儿一次。能被刚才那唐四这样提起的，必然不是个简单人物，我一定要去见上一面！”

　　戌时初，两条纤瘦的人影出现在碧落院子里头。她们似是有意避开了点着烛火照明的回廊大道，只是由先前一人提着盏昏暗的灯笼在阴森的小径间穿行，走了许久后，终于在一扇小门前停下。
　　提着灯笼的那个举手，刚碰到门扉又缩回，直到身后那人有些不耐得咳嗽了一声，这才提起手敲响了门。
　　隔了一会，门从内打开，后头那人立刻匆匆走了进去。
　　门关上的同时，从一颗大树后又闪出个人影，对着那已经合拢的大门意义不明得轻笑两声，才想离开，转身却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居然也站了个人。
　　“莫、莫大哥，你……”
　　莫翔静静得看了眼唐四，又抬头看向唐四身后不远处的那小院，隔了会，直至唐四都有些不知所措时才低声开了口。“阿四，你别拿水月打趣。她是水灵的妹子，水灵又和姑娘有情谊在，若是水月有了什么事情，你让姑娘怎么做好？”
　　“是，我知道了……不过我有分寸啦，莫大哥，我不是小孩了哦！”唐四甜甜一笑，有些讨好得靠近莫翔道。
　　“我和姑娘都知道，这儿让你生厌，可是水灵既然能出去，你也可以。你再等等，姑娘一定会想法子让你离开这儿的。”莫翔说完，当先转身往黑暗中走去。“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别让人担心。”
　　他瞧不见他身后唐四带着怨恨的眼。
　　她不是不信姑娘，只是，她在这儿的时间太长了，看得也太多了，她已经没有办法去相信任何人，可能也可以带她离开。
　　这个男人，这个叫轩辕无双的男人……他有弱点么？他会真的听了谁的话么？
　　是的，他现在如此疼惜姐姐，可是，那是爱吗？
　　她见过许多个，得到过他宠爱的女子，当时虽未曾像姐姐现在这般似乎爷的眼中只有了姐姐一人，却也是羡煞旁人的恩爱，可结果呢？
　　水灵，芙蓉，还有那许多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留下便做了烟消散的女人们。
　　她看得出，姐姐的眼中早就有了爷了。她不像莫翔那般，似乎被细纱蒙眼瞧不见事实，她很早就发现了，姐姐渐渐被那人蛊惑，迷失着自己。
　　水灵啊，那是谁都知道没用了的……毁容的，水家又有新人填补了进来，爷干吗不做个顺水人情给姐姐，放走了就放走了呢？可是她唐四不同，唐家不会再让人进来了，所以，她已经放弃了爷会主动放她离开的念头，就算是姐姐，她也不觉得会有多大的可能。
　　她不信，那会是爱。
　　可是，她觉得，莫翔对着姐姐，那份曾经单纯的报恩心理，也早就变了味儿……
　　她喜欢莫翔，可是在这个硕大的名为“无双门”的鸟笼里头，她什么都不能做。她一定要离开的，就算不是为了用自由的身心去追求莫翔，就算仅仅是为了她唐四早已千疮百孔却还努力维持着尊严的骄傲，她一定要离开的。
　　即使，会伤害到了某些人，她唐四也在所不惜。

　　门外的两人在黑暗中渐渐走远，门内，那两个在夜色中悄然而来的访客在小丫头的领路下走进了小小的花厅。
　　一进屋子，走在最后头的娇小身影脱下了连帽的大耄，递给上前而来的丫头。“我是水月，你家夫人呢？”
　　“水月姑娘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通报。”

　　“水月？难道就是‘那个’水灵的妹子？”
　　“呵呵，就是她。”
　　“她来找你，做什么？”
　　“或许，是存了和你我同样的心思吧。那还是个小孩子，呵呵，什么都不懂。”
　　“既然如此，那我也留着，看看有什么热闹。柳夫人，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那，我让人请她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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