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尽风檐夜雨铃

　　泣尽风檐夜雨铃
　　一
　　风吟雨喑，他着一身布衣，撑一把油纸伞，独立水湄。
　　夜静，人默。
　　今日，她……又没有来。
　　犹记数月前，初次相见的场景。
　　江南的梅雨淅沥数月本是常事，可今年的雨季对他来说却很是非比寻常，因为，她的出现。
　　她一身素衣，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内，也突然就此长驻进了他的心里。
　　“我可以在这里避避雨吗？”她的声音如溪水潺潺流过他的耳畔，他的心突然一阵狂跳不已。
　　“当然……可以。”
　　早已不问世事的他在乡间隐居多年，只为求得一份田园诗境，躬耕读写，怡然自乐。可闲静之余，便多了一份落寞，一份无人能懂的孤独。
　　“教你……写字？”他惊讶于她的请求，毕竟两个人初次相见，而且……男女授受不亲。
　　“是的，公子。”她毕恭毕敬。
　　那雨夜如此静，静得能够听得到她有节奏的心跳，他站在她的背后，轻轻握住她的手，在纸上倾泻着徽墨。
　　屋内紫色的帷幔遮住了窗，烛光下的空气潮湿中氤氲着香。
　　红烛落下最后一滴眼泪，第一道曙光降临大地的时候，她慌张着离开，门都忘了关。
　　“还会再来吗……”过了不知多久，他看着她离去方向的地平线，望着细密的雨丝，才忽然想起想要问她却忘记开口的话。
　　翌日夜，敲门声再次响起。
　　“还……没有学会写字，学会后自会离开，必不敢再来叨扰。”她仍是毕恭毕敬的。
　　他只微微一笑，没有说出一日的相思，没有说出相留的迫切，因为他知道，她明日还会再来。
　　第三日，她带着一串风铃而至，挂在了房门正上方。
　　“风铃响了，就代表我来了。”她第一次笑，笑得那样甜美，整个夜空的星在他眼中都黯然失色。
　　“今日要练的字都已写在了宣纸上，照着摹写便是。”他不想被她认为轻薄只因轻易触碰她，有些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距离可以代表尊重。
　　“莫要忘了带上门口的伞。”她临走时，他指了指立在门边的油纸伞。
　　“多谢公子。”她再次笑了，举着伞步入雨中，出门时风铃阵阵清音，令人心旷神怡。
　　往后每日她都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两个人什么都不说，她在那里练字，他便就在旁边看书，静默的夜晚，却盈满了温馨浪漫。
　　不觉半月已过，她微微笑着向他道别。
　　“要，走了吗……”他说起话来有些磕巴。
　　“嗯，”她还是笑着。“这些日子承蒙公子照顾，不胜感激。”
　　“客气。”他神色暗淡，郁郁寡欢。
　　两人对视了良久，她方缓缓道：“真的要走了。”
　　“莫忘带上伞。”他说这话时心中一惊，想不到每日分别时的话语竟如此简短，他似乎对她一点都不了解，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最后一笑：“不了，留给公子罢。”带着些许苦涩，她回转过身，缓步踱进了雨里。
　　他竟不敢去看，每日他都望去的方向。他似已断定她不会再来。
　　二
　　秋风乍起，风追铃动，铃声惊醒了他。
　　她来了！
　　他连忙起身，甚至连袜履都来不及穿，便急切地推开了门。
　　一位衣着奇怪的人冲进了屋内，把他推到了一边。
　　“发生何事？”他大喊。
　　那人不睬他，只念动符咒化作六点繁星，困住了他屋内不知何时出现的第七颗光点，愈飞愈远，最终消失不见。
　　他从梦中惊醒，才发觉，自己已经做了同样的梦不知多少时日了。
　　她……是天上的仙子，化为凡身，来渡人世间的劫的吗？
　　铃声再次响起。
　　他双目圆睁，仍不顾一切冲过去开了门。
　　她换了一身素色长裙，她的笑在他的眼中已然温暖了整个秋天。
　　“我来，求公子教书。”她笑着。
　　“好。”他寻了半天也未想出别的话来，什么词语也无法掩盖他此刻的激动，竟只说了一个字。
　　这次，不能再错过了。
　　“未知姑娘芳名……”
　　“敢问公子名讳……”
　　他们几乎同时说了话。
　　“真的要认识吗？”其实他们在心里想了多久，最终还是决定，不让自己后悔终生。
　　“夜铃。”她道。
　　“文生。”他笑了笑，接着道，“这次……能呆多久？”
　　她看着他，他也望着她，看了很久很久，她才道：“这次，我不想离开了。”
　　他的心犹如落下了一块石头，顿觉轻松愉快不少。“尝尝我的手艺。”
　　“晚上为何要做饭？”
　　“因你只在晚上来。”
　　“每日如此，只为候我？”
　　“……是。”
　　他夹给了她一块肉，怜惜地看着她道：“入秋了，为何不多添些衣物？小生这里没有女孩子的衣服，而小生亦不会做，所以才想到为姑娘做顿饭，吃了好暖暖身子。”
　　她看到他眼里的无限温柔，微笑着吃下了那块肉。
　　天将亮，她要离开。
　　他紧紧握住衣角，道：“我怕……有一天你会一去不回。”
　　“……明晚此时，铃声一响，我便来了。”她淡淡道，随即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秋风里。
　　他看着她的背影，望得出了神。
　　三
　　几日后，一个道士来到了他的家里。
　　“道长因何来访？”他惊异道。
　　“读书人，你家中有妖气。”道长开门见山。
　　“胡言乱语。”他突然有些生气，想要赶道士出去。
　　“近日，一妖修行已满千年，须白日修炼，夜里寄居在有德行有善心的人的家里才能躲过这几日的天雷之劫。我见你房檐之上有妖物，想必是那妖送与你的罢？”
　　“与你何干？”
　　“读书人，那妖早晚是会害了你，只要你将门口风铃摘下，她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无稽之谈。”
　　“妖虽不一定都是坏妖，但修炼成了精的妖为了遮掩自身的妖气，是会用人气来掩盖，如此，便会对人造成伤害。”
　　“无需多言。”
　　“好，既然你听不进去，我也不会多说，贫道先行告退。”说完转身离去，瞬间消失不见。
　　今晚……她还会来吗？
　　其实他又怎会不知，她绝非常人。
　　为何只在每日夜晚前来？
　　为何雨中拜访，衣服却从未淋湿？
　　为何她离去的路上……没有脚印？
　　为何只在她来的时候风铃才会作响？
　　他不敢问，怕神秘的窗纸一旦戳破，她就会从此消失。
　　期盼着风铃响动，期盼着她的到来，似乎已经成了生活的日常。本来可以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就这样，一直下去……本来已经约定好了的，她以后每天都会来，为什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他们的悲伤结局。
　　风铃声又响起来了。
　　他跑过去开了门，看到了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她。
　　“发生了什么事？！”他惊道。
　　她静静走进了屋子，面无表情，像往常一样坐在了凳子上，只是一只手捂着胸口，似乎使劲按住就不会痛。
　　“到底……”他的话还没有问完，她就已经开口了。
　　“我本是一只风铃，被遗弃在黑黑的井底。”
　　他静静的看着她，静静的听着。
　　“在井底，我遇到了一只妖，是他给了我生命，条件是我修行千年之后为他做事。为了成人，我同意了。”
　　“千年一晃而至，身为妖的我要经历雷劫，所以躲在了你这里。”
　　“可万万没有想到，我对你动了真心。”
　　他仍静静地看着她，就那样平静，就像多少次离别之前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的平静。
　　“三个月前就是千年之期，我本想留在他身边，就此忘却你，然而我忘不了你……我违背了我的承诺，偷袭并重伤了他，然后前来找你。”
　　他直直的盯着她，似乎可以看到她经历了多少艰辛。
　　“可是，就在刚才，我才知道，他早已经修养好了身体，而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经刚才一役，他已经把我的所有修行都夺去了。”
　　他皱了皱眉，原来那道士……也是妖。
　　“每个修行了千年的妖要躲在一个有德行有善心的人的家里才能避过雷劫，而避过之后一定要报答才能算功德圆满。可我……来不及报答你。我当初的存在就是逆天而行，除了雷劫，还有很多其他的劫数，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也许撑不到现在。如果来生……”
　　他突然向前抱住了她，她的身体冰冷刺骨，让他不觉颤抖起来。
　　她一边推开他，一边用颤抖的声音道：“我快要消失了，抱着我只会让你也受到伤害！”她第一次这么害怕，他从来没见过她情绪如此激动。
　　他相信，在她心里，一定是有他的。
　　他抱的更紧：“曾经有一位得道高僧与我说过，我将来必遇一段奇缘，如果心爱之物即将离去，只要紧紧抱住她，就可以让她留下！”
　　她突然安静下来，闭上了深如潭水的双眸，她想就这样让他抱着，不论是真是假，结局如何，至少在最后享受一下片刻的幸福。
　　过了不知多久，她的身体从虚变实，她由妖成了人。
　　她惊喜地睁开双眼，却看到他的身体变得透明起来，她本已发红的脸颊突然白的可怕。
　　“为什么……”
　　“要想留住她，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他接着道。
　　“你，会如何？”她双眸已湿。
　　“只是想这次，先走的是我。”顿了顿，他又道：“明夜此时，风铃一响，我便来了。”他微微一笑，缓缓离开了屋子，融化在了夜色中。
　　天雷滚滚，大雨滂沱。
　　房檐上的风铃因失了妖力，在秋风中不停歇地响着。
　　她望着门外他远去的背影，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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