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格

　　02
　　蒋毅临从人群中站起来，黑色风衣立领，墨黑色头发在额头前掀起，一丝不苟地立在脑袋上，戴着墨镜让人看不清眼神，嘴唇抿成一线，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迈着志在必得地步伐朝台上走去。

　　“蒋总，”陈微渺向蒋毅临走去，“您还真是不给后辈一点机会啊。”
　　蒋毅临驻足，用一种“你谁啊，不认识，滚”的脸色看着他。程风拉着陈微渺的衣服，恨恨地压低声音说：“你神经吧！别闹了！”
　　陈微渺扯开程风，继续向蒋毅临走去，“这位沈小姐我看上了，你出个价吧。”

　　蒋毅临不屑地笑了笑，单手勾下自己的墨镜扔给身边的助理，港式桃花眼仔细上下打量眼前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我想刚刚那三下已经足够你犹豫后做下决定了。”
　　陈微渺笑了笑，“你误会了，我不是买沈小姐今天，而是以后的每一天。”
　　蒋毅临皱眉，觉得这男人可能是个疯子，他宠溺地往台上的小玫瑰看了一眼，“你想拥有她？你难道不会觉得你的这个想法很痴心妄想？”
　　陈微渺：“我可以答应你的任何条件。”
　　蒋毅临：“这可由不得我说了算，你得问问当事人。”

　　沈瑰看笑话似的笑看着台下的两个男人为了拥有她而争风吃醋。十年不见的男人，居然还能保持着当年的那份天真，这一点让她生出一丝羡慕。她看了看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十年的堕落让本就配不上他的身份变得更加不堪。

　　他想买她的下辈子。
　　为什么？
　　因为她是沈瑰，还是因为她是沈玫。
　　如果是前者，说明他还残留着对她的爱；如果是后者，那么他只是想救她。
　　她早已经不奢求他还能回头爱她，毕竟她已经不是沈瑰了，永远都不是。
　　至于救她，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救赎。

　　沈瑰走下台，走到两个人之间，用一种相当疏远的语气说：“既然你们两个都有意于我，不如公平解决。由我调制一杯酒，你们谁能承受，我就跟谁走，怎么样？”
　　蒋毅临伸手揽住沈瑰的肩头，“都听你的。”
　　陈微渺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似乎正在分辨她到底是沈瑰还是沈玫。
　　“怎么样啊陈先生？”沈瑰手臂抱胸，将黑纱裹紧了些。
　　陈微渺微微一点头，表示同意。

　　本来应该各回各家的客人都不约而同地留下来看热闹，凌晨四点多了酒吧依旧没有进入午夜场，大家都在期待着朝暾第一调酒师最后会花落谁家。
　　两杯透明液体放在了陈微渺和蒋毅临面前，陈微渺率先闷了一口，舌尖沾到液体的一刹那，他就意识到这是一杯烈酒，味道极冲脑门，辣味刺激着整个咽喉道。他睁眼看了沈瑰一眼，这个女人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比起刚刚的温白开，这一杯才是真正的沈瑰的性格吧。
　　他就像喝水一样将一杯烈酒全部闷了进去。当他喝完，蒋毅临也轻松地干掉了一杯。

　　“他们果然是一伙的。”这是陈微渺失去意识的最后一个想法。

　　酒吧难得安静下来，连爵士乐都停止了，都在等沈瑰的一个决定。
　　沈瑰撸了一把头发，往蒋毅临身边靠了靠，立场显而易见。

　　陈微渺被程风踉跄搀扶着，幽幽地直起身子，半睁着眼睛，嘴角有些涎水，砸吧砸吧了嘴，看了看沈瑰，又看了看蒋毅临。自己笑了笑，“又输了。沈瑰，你总能让我心甘情愿地一败涂地。”
　　在沈瑰印象里，这个样子的陈微渺她从没有见过，有些可爱，又有些心疼，让她移不动步子。
　　最后，蒋毅临拉着她，轻声说：“走吧。”
　　沈瑰这才回神，小鸟依人地躲在蒋毅临的怀里，离开了三点半酒吧。

　　到车上，沈瑰依旧木然地靠在蒋毅临的肩头，司机眼观鼻鼻观心地开着车。蒋毅临似乎心情愉悦，“你是故意放水的吧，你明知道这一杯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的。”
　　“嗯。”沈瑰没什么感情地应了一声。
　　她是故意放水了，她清楚陈微渺的酒量，这一杯的酒精度数，足够他不省人事，甚至可能会忘了今晚与她不愉快的久别重逢。

　　也许是察觉到沈瑰不同以往的情绪，蒋毅临收了收自己的心情，意味不明地问：“是他吧。”
　　“嗯……嗯？”沈瑰抬起头，“什么？”
　　狭窄的后座无处安放我们蒋总的大长腿，他憋屈地动了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姐姐沈玫和那个小子，还有谁能让你魂不守舍的？”
　　沈瑰开玩笑说：“还有钱。”
　　“可拉倒吧，给你一百万你都没眨眼。”
　　沈瑰看向窗外，“今天没心情，一百万你收回吧。”
　　蒋毅临没强求，“行，我一向尊重你的选择。”

　　昏黑天色依旧，马路牙子边几乎没有行人，此刻有一个走路跌撞的醉鬼还是很醒目的。
　　“停车！”沈瑰喊。
　　蒋毅临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然是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陈家大少爷。他拉住想要下车的沈瑰，“你想干什么，和他再续前缘吗，你别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沈瑰的手臂被这个男人拽得生疼，低低地回，“我比谁都清楚。”
　　“你有没有想过，现在一旦下车，就会和他有扯不清的关系，你用什么身份面对他，沈瑰？还是沈瑰的姐姐沈玫？”

　　沈瑰犹豫了，这两个名字，每喊一次，都是一次剜心刺痛。
　　夜色的陈微渺踉跄走着，程风从后面追上，黑色凯迪拉克也在后面慢悠悠地待命。程风想要把陈微渺强行拉上车，奈何这小子犟得很，腿一别就躲开了程风的拉扯，然后自己摔倒在绿化带里。程风无奈把他拉起，一巴掌拍在他脸上，两个人恶狠狠地干起架来，凯迪拉克的司机赶紧出来劝架，三个人扭糖人一样缠在一起。

　　沈瑰看不下去了，挣脱蒋毅临开门下车，“他喝醉了，不会记得我，我会在他清醒前离开。”

　　沈瑰走到程风面前，“你们先回去吧，他就先交给我了。”
　　陈微渺听到了沈瑰的声音，果然安静了许多，乖乖站着不吵也不闹了。
　　程风瞪了这两个狗男女，愤愤说：“我不管你们以前什么关系，也不管你们即将发生什么关系，我反正受够了。等他清醒了，老子要和你们绝交！走！”
　　黑色凯迪拉克扬长而去。

　　静谧空荡的大马路就只剩下了两个人，沈瑰呼了一辆滴滴，架起陈微渺的胳膊，威胁道：“你别跟我装啊，要让我知道你在装酒疯，我就杀了你。”
　　虽然嘴上恶狠狠，手里的动作还是很轻柔的把陈微渺往车上推。
　　耳畔是陈微渺不时呼出的热气，掺杂着烈酒的气味，热热地打在她的耳朵上，痒痒的。微微听到他呢喃了一句，“你不如杀了我。”
　　三分撒气，六分怨怪，还有一分可怜，像个被抛弃了的小怨妇。

　　好不容易把陈微渺弄到出租车上，沈瑰反应过来，不是像被抛弃，当初就是她抛弃了他，于是那三分撒气，也全部化作了可怜。
　　司机从后视镜偷偷打量两个人，一个衣衫不整酒气冲天，一个衣不蔽体浓妆艳抹，怎么看都不是干好事的。
　　沈瑰尴尬地笑笑，“师傅，到……”她推了一下陈微渺，“住哪！”
　　陈微渺扭了扭身子，选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倒在沈瑰的怀里，嘴里还不忘回答她，“你心里。”

　　沈瑰忍不住翻白眼，又看到司机师傅投来诧异的目光，更加尴尬地想死。
　　“师傅，您先往前开。”她翻出他的手机，划开，显示请输入密码。
　　“密码！”她把手机伸到他的脸前。

　　陈微渺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懒懒地说：“你生日。”
　　沈瑰输入自己的生日，显示密码错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堵，她再次把手机拍到他脸前，“密码错的！”
　　陈微渺嘿嘿笑，“哦，是我生日。”
　　沈瑰将信将疑地又输入了陈微渺的生日，还是显示密码错误。她气得直跺脚，顺势就把她怀里的一颗脑袋揉得乱七八糟，“密码到底是什么！我告诉你，我没时间陪你玩！”

　　陈微渺根本不理她的暴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似是喃喃自语，“原来你还记得我的生日啊。”

　　沈瑰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又一下子落下去。很心疼，没来由，也不应该。怀里的人蜷缩着，看起来小小的，她想起从前他告诉她，他是个早产儿，出生时才一点点大，差点活不过来，父母才起名“微渺”。现在虽然已经长得很挺拔高大了，可这一刻，他还是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让人心疼。
　　渐渐平复了心绪，呼了一口气，输入一串数字。“嚓”，屏幕亮了，那一瞬间，沈瑰突然想不起来她为什么要打开他的手机了。
　　直到司机师傅提醒，沈瑰才从久远的记忆中回过神。她快速点开淘宝，点入收货地址，报给司机师傅。

　　密码是，她不辞而别的那天。

　　司机师傅听了地址，为难地说：“天地城门禁很严，陌生车子不让进，我只能送到天地城门口。”
　　沈瑰点点头，“哦，那行，就送到门口。”
　　司机“好勒”一声，加了油门往天地城开去。

　　九江天地城坐落在朝暾北部的老城区，是一块别墅带，这块地是上个世纪欧洲富人在这里开拓的，因此完全是欧式风格，欧洲人离开后，这里被多次翻修改造，成为如今寸金难买的居住区。
　　天地城占地面积很大，几乎是老城区的三分之一，而整个朝暾市总共才八个城区。天地城深院高墙，棕榈环绕，里面没有正规的马路，私家车禁止入内，统一停放在大门外的停车场内。路旁一年四季的绿竹，顺着小路走，能看到各种绿植、喷泉、溪水、假山，还有很多的蜿蜒小径通向各户人家。
　　沈瑰一直不明白，天地城这么大，又不让进车，走走都会迷路，还浪费时间，真不知道有钱人家都讲究什么情调。

　　车子很快到天地城门口，离得老远司机师傅就停车了，他看了看沈瑰，又看了看她的穿着打扮，好心提醒了一句，“这里有很多‘眼睛’，你当心点。”
　　沈瑰拖着陈微渺走，答谢司机好心提醒，“谢谢师傅。”

　　天地城大门是智能刷脸进入，门口有智能摄像机捕捉人像。沈瑰躲在陈微渺身后，用西装罩着自己，凭着陈微渺的脸混了进去。
　　陈微渺觉得好玩，用西装罩着她不让她出来。沈瑰连踢带踹，还不敢出声，细着嗓子，“妈的，你再这样就自己回去吧！”
　　“这是哪？不认识。”
　　“不认识就睡马路！”
　　“嘭”一声，陈微渺就真睡了马路。
　　沈瑰：“……”

　　没办法，认命，她只好又把他拖起来，怀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心态把他送到家。没想到刚刚立起来，“呕”的一声，随后一股浓烈的酒气，喷了沈瑰一身。
　　算了，今天水逆，算她倒霉！

　　还好天地城里面管理较松，一路除了陈微渺这个行走障碍，以及不靠谱的导航总是胡说八道外，还算顺利。

　　九江天地城8号，一栋独立带院的别墅，装修很大气、很整洁，整洁到随时可以出售一样，缺少一种人烟气，看来陈微渺并不经常来这里住。
　　她把陈微渺安放在床上，脱了他的脏衣服和鞋子，掖好被子，看着他睡着的脸，在回忆上涌前，转身离开房间。

　　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除了一些久置的水果干别无其他。她掏出一些柠檬片泡了一杯柠檬水放到陈微渺的床头柜上，这次没有久留，转身决绝离开。
　　在开门的那一刹那，她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上面全是陈微渺呕吐的不明物。折腾到现在就快五点了，过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天地城距离她住的地方很远，还隔着一条江，就穿成这样出去，那她还要脸么。

　　开门的手犹豫了，抬头看了看楼上陈微渺的房间，似乎睡得很沉。她悄摸摸地摸索到衣帽间，衣柜里清一色男装，她随便扯了一件白衬衫，蹑手蹑脚地跑去浴室，心里嘀咕，“我没拿你一分钱，还把你送回来安顿好，拿你一件衣服当报酬顺便借地洗个澡不算亏吧。”

　　心理建设竖起来后，她就心安理得地去浴室冲了个澡，把糟心的酒气洗了个干净，穿上陈微渺的衬衫，别说，和她那件oversize还挺像，除了材质外根本看不出差别，不过这次她把上面的扣子扣了个紧，把黑色吊带和黑色纹身全都藏在了里面。

　　正美美地走出来，冷不丁和客厅里的陈微渺对了眼。看样子他已经醒酒了，坐在沙发上，冷冷地看她，他眼中嗖嗖嗖扫出来的冷气直接把她刚刚洗的热水澡逼降到零度。
　　沈瑰心里万头草泥马奔腾，表面波澜不惊，装作根本没看见，淡定地走到门口，手刚一握上门锁就听到身后一声大喊。

　　“沈瑰！”
　　声音涩涩，像是跑弦的大提琴音。带着六分憎恶，三分挽留，还有一分可怜。

　　他用过各种声音叫她的名字，霸道的、耍赖的、贱贱的，羞涩的、试探的、疼惜的，但从来没有这样憎恶，也没有来得及这样挽留，更没有什么时候让她觉得这样可怜。
　　她不想回忆，不愿回忆，不敢回忆，可眼泪忍不住先替她打开闸门，抽刀断水水更流。

　　她不敢转身，因为怕他看到她流泪的样子，也怕看到他几乎要凌迟自己的目光；她不敢说话，因为怕他听到她哽咽的声音，也怕听到他接下去要说的话。不管是哪种，都会牵扯两个人从前的记忆，她不想回到过去，所以，趁没有开始，就这样结束吧。
　　沈瑰狠心按下门把手，头也不回地远离这栋没有人气的别墅，远离这个不近人情的天地城，远离这场并不愉快的久别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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