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梦城

　　第二日早上，梁凰烨起来迟了，西历哗啦地一阵梳洗穿衣，把摇红也吵醒过来。
　　睡眼模糊间看到梁凰烨忙乱中俯身穿皮鞋，头脑似还带两分宿醉。喉咙有点干渴，这才爬起来倒茶。
　　吵醒你了。梁凰烨发现摇红起身。
　　嗯，没事。
　　穿好皮鞋，梁凰烨披上外衣，今儿我要回家一趟，晚上就不过来了。
　　说完这一句，他便急匆匆地走了。
　　摇红本想继续睡去，但不知为何却再也不能入眠。屋外的南院那边，照例听到几个小丫头晨起练功吊嗓。偶还有鸟声追逐。
　　摇红披上惯常的葱白缎子罩袍，走出屋外。
　　想不到好一个敞蓝天气！摇红深吸一口气，不禁有一种梦尽天澜，乌鸣九绯的感触。
　　蒌香这时跑过来，姐姐昨儿那么晚睡，怎这么早起来了？
　　嗯，睡不着。摇红笑笑，继续深深呼吸，活动几下手脚。
　　那我去给姐姐煮开水敷脸。蒌香转身就往厨房去。
　　蒌香，准备了今天去莲泉寺的供品没有？洪菁不是提过说那院的老夫人最近都在走动不安么，我打算也去为老夫人求个安心。
　　都备下了，一碟鲜果一碟点心，香烛都有了。难得姐姐还有如此孝心。
　　那好。今儿天气好，既不是初一十五，想必人不多。我们早去早回。
　　莲泉寺是城西便门外的一座寺庙。没有过多产业，只有临近的小树林和数十亩薄地，约八九个和尚。不过庙里的老主持十分心善，不时周济逃荒的难民，所以方圆一带口碑都很好。
　　摇红和蒌香来到庙里，已近中午。
　　庙门口十分冷清，没有什么香客来过的样子。二人先在正门前拜了一拜，然后进去，走向正殿。
　　空气里漂浮着檀香的气味，携着一阵忽远忽近的木鱼声，让人心神素净。
　　正殿里只有两个小和尚在打扫卫生，见到摇红二人也没什么反应。
　　摇红也就自己摆上供品，然后点上香烛。与蒌香一起参拜了一回。
　　对了，你不是说丹枝姐和银槐姐她们经常过来的么？怎这么冷清的样子？摇红有点奇怪。
　　这我就不知了。我确是听说来着。
　　今天她应该没来吧。后面配殿不是还有一间罗汉堂么？咱们也去那烧一注香。
　　二人于是又度过正殿侧的阶檐，往后面进去。一路竟都没碰见什么人。
　　到了罗汉堂，却发现大门紧锁。摇红没办法，只好和蒌香在院子四下走走，闲逛几步。
　　忽看到旁边的檐廊过去，还有一个院落。摇红信步走过去，原来也是一个佛殿，只是十分狭小，几间厢房紧闭，中间的送子观音，香炉里还有未燃尽的香。
　　摇红正要上前去烧香，忽然听见其中一间厢房里有希簌的怪声，约是那种压低了嗓门说话，才能造出来的气息声。
　　摇红本能地站住。和蒌香对视一眼，然后放轻了脚步。
　　朝那间厢房走去。越走近几步，便越清晰的听到果然是说话的人声。
　　摇红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但四周如此静谧，显得这人声特别神秘，让她忍不住好奇。
　　靠近门外，便能听见里面是一男一女的说话。
　　先是男的声音，上次我教你背诵心经，也是希望你能安定下心来，不要被那么多的凡尘俗事所扰，平和过日子，有衣有食，便是福气。
　　女的说，每天念诵，就真的可以平和一生么？我们的命运，生来多舛，是含着苦果长大的，你说的不都是痴心妄想。
　　男的继续开解道，不管命运如何，我们心存善念，菩萨会保佑的，相信我，终有那么一天。
　　欲戒啊欲戒，你是想戒也是不能戒啊，这世事又有哪一件是能够随心意的？那么你说，总有一天，我们能在一起么？女子轻轻地叹息。
　　即使□□的桎梏不能脱解，但我们的心已经在一起了。男子的声音说到此，同时似有衣衫脱解的声响。我是诚恳的，我们是认真的。我每一天都向佛祖祈求，我的心愿便是你能幸福，平和一生。我这条命本就不应该有的，迟早也是要死，也就……
　　不！女子连忙阻止，欲戒，我不要你死！我们可以走，走到天涯海角。
　　二人耳鬓腮磨的的声息渐渐急促，话语也像呢喃。
　　摇红暗暗吃惊，急忙与蒌香退出这院子。
　　一直回到正殿，摇红还紧紧抓住蒌香的手，刚才那声音，我怎么听着耳熟？
　　我听着也耳熟啊，姐姐……会不会是银槐姐？蒌香压低了声音。
　　这……摇红一时语塞。
　　二人在正殿前发了一会怔，摇红把剩下的香烛一把都点着，胡乱插到佛前。
　　又唯恐待银槐出来碰见，便赶紧回去。
　　回到家院里，竟又很巧地遇见一身葱绿袄、黑绒裙的丹枝。
　　一手拦住摇红，摇红妹妹，昨儿你不是过来借刘金定那套行头么？正好我不在，现在你过来拿好了。
　　摇红这次想起，对了，我过两日有几场演出，急用的。
　　随丹枝到她房里，丹枝叫自己的丫头芳香赶紧煮水泡茶。
　　摇红无意间瞥见桌上放着一本心经。心中一动拿起，怎么姐姐有兴致看经？
　　丹枝脸上泛起一丝苦笑，聊以□□罢。我们做戏子的，日子虽然过得还算饱暖不愁，但这青春易逝，红颜易老的歌词唱久了，心也凉了。想我们以后的出路，最风光的也不过到个大户人家做房小妾。所以啊，这闲时呢，看看经，安心。
　　噢，听说了姐姐最近常到寺庙去上香。摇红笑笑，也就不再探问了。
　　拿了东西，喝了一杯茶，便起身告辞。
　　到了傍晚，又有一相识的朋友送来纸条，邀约晚上一场饭局。摇红忙于梳妆打扮，也就把白天的事情丢开了。
　　地点正好又是万宝楼。
　　摇红到了包厢后，赫然发现银槐洪菁也在席间。
　　虽然摇红心里对白天的事情并不介意，但一想到那些言语，又有些尴尬。
　　当晚饭局的男士中，有一位姓王的据介绍是某古董商号的老板。
　　摇红想起了虞琅，便询问道，王先生，说到古董，我听朋友倒是说起过一位同辈，似乎是姓虞的先生，在贸易行里也偏好古董？
　　王老板想想，虞琅？
　　摇红故作诧异，他果然有点名气么？
　　噢，这厮是这两年做点古董买卖的，他以前做过大衙门采办，许是直接认识些坟里扒食的人，不时有些好东西。
　　哟，那也是有手段的人啊。旁边的洪菁插一句嘴。
　　王老板点头，算是吧，不过这人名声也并不十分的好。
　　那当然没有王老板德高望重了。摇红接上一句奉承。不过，那名声怎么不好了？
　　怎么？你对古董感兴趣？那王老板却反问。
　　哪里。我怎么会懂得这些学问。摇红连忙摆手，凡事好奇而已啊。要是知道那人名声不好，我也就不去深交了。
　　王老板大笑起来，你没听过无商不奸么？除了起码的诚信之外，交通的手段却可以千变万化，你说这名声又能怎样的好？
　　摇红听到这，也就不好再问了。
　　饭局完毕后，众人又转至舞场去跳了一回舞，夜深才散。摇红感到自己的意识仿佛笼罩在一层酒精的薄雾中，走出室外，冷风一吹，脚步不禁踉跄。
　　摇红姑娘醉了，我扶你走。有人上前来搀扶摇红。
　　摇红望望这搀扶自己的男人，夜色的不清晰间，男人正在说话的嘴巴竟然奇特地兀显得伸长，两只尖尖的褐色耳朵尖比头发竖立得还高些，一双目光闪烁狼狗般兽性的青光。
　　谢谢了。不必劳烦阁下。摇红婉言谢绝。
　　摇红自知自小到大，在攸忽间，自己常常能看到一瞬这样的幻觉……身为穷苦困难、身份地位最低下的贱民，其兽性的嘴脸毫不识掩饰，稍加正视便能感触到其的本原；反之身份地位越是崇高之人，倒是能将人性的脸面保护得很好，或者说，深藏得很好；也许只有在这夜幕迷惘之间，半醉半醒之时，才会稍露端倪。
　　只是，这看见的和看不见的，区别又如何呢？
　　摇红笑着摆摆手，我没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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