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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争如不见
我睁开眼,便看见天意特大写的脸孔,活力逼人。这样的脸蛋,这样热力四射,谁为此心动也不稀奇吧?
“姐,你要拍家居服广告?”
我怔了半晌,才反应:“是家居服么?你又知道了。”
“人家关心你嘛。”她递给我一杯水,“正巧我要放假,便提前来了,看能给你帮上什么忙。”
“小丫头,姐姐是老女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吗。”
她笑:“我姐姐呀,是什么都会,偏偏缺了理财神经。卖了你还数钱呢。”
是。她看得到。我这个小妹小事糊涂,大事可精明得很了,学经济真不辱没她。
“我跟帘姐谈过了,马上要与合作方接洽,你需要一个事事打理周到的谈判高手。这个人非我莫属。”
“真不害臊。还没毕业呢。”到底谁是姐姐。为何她们都当我三岁婴孩。
“姐,注意你的措辞。人家我,你优秀的小妹,是在跳级读硕士未毕业。”
“是是是,未来沈硕士。”
对方下午便派人接洽,却坚持具体合约回国签署,广告也在国内拍摄。
“哪里签不是一样?”天意疑惑。
“沈小姐,我说过了,负责人正忙于一场国际会谈。广告一定在国内拍,迟早也要回国的。就请二位包涵。”
我知道我们没有耍大牌的本钱,来者也算非常有礼,因为这帧并不是非我不可。二十六岁出道的“仰仗”他人名气红起来的老女人拍一线品牌广告?还好只是登上杂志的平面照片,真的要搔首踟蹰,退回去八年我也不见得做。
天意觉得有理,便转向我:“姐,你觉得呢?”
我仍然僵凝着脸。听到必须回国,并且是那个城市,我再也无法闲适。
“姐?”她拉我到一边,“总不能一直不回去吧?妈妈也念叨你这几年统共回过两次家,不知道在干什么。不如就此回家长住一阵,不然她老人家都要登报与你脱离关系了。
想想父母的确辛苦。拉扯大一对姐妹,姐姐整年客居异国不思进取,妹妹整日念书要干一番事业,路还长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能完成他们那项伟大心愿,陪伴,可做为某种形式的补偿吧。
“我考虑一下。”
“还考虑什么?沈小姐,本公司已经推掉众多明星模特儿,你若不应,我们……”
“我知道你们的苦处。完不成委托方的交代,恐怕得不偿失。”
他松一口气,“沈小姐明理。不似那些倚恃名气便胡乱提要求的小明星,简直天花乱坠,白日做梦,以为世界全绕他们转呢。”
“你这么说,”天意挑眉,声音响亮而清脆,“我姐姐是没有名气了?”
“不,”他一跌声,“不不不……”
“姐姐,好楞的人哦。”天意对我道。
“淘气。”我推她,“天意逗你呢。”
“我是说真的,”那位先生犹自道:“沈小姐还是总公司指定的人选。”
“是吗?”我不甚在意地反问。思绪却停留在去留的问题上。那所有的回忆似乎已是久远了,连牵系着我们的那柄锁匙也已遗失,伤,我应该可以相信不是那么鲜明,只是我要如何抗拒,那事事物物的熟悉里旧欢如梦的惆怅?还是四年,已让那座光速发展的城市面目全非?
“姐,好了吧。你看这个人这么楞,那边一定有更多好玩的人,去吧去吧。”
天意仿佛找到了更好的说服理由,露出兴高采烈的样子。那人被说得不好意思,却仍殷切地看着我。
正待开口,行动电话突然响起,“对不起,接个电话。”
我并没有起身,掏出电话扫一眼陌生号码,“你好,沈天姿。”
“天姿,你要给别人拍广告?”是莫致远。
啊,劳烦大人物亲自打电话,真过意不去。
我无意识的拨弄纽扣,“怎么了?听挽帘说的?”
“告诉我那不是真的。”
“啧啧,火气真大,”我仍然轻松,听到自己声音里的笑意,“挽帘当然不会骗你。”
“不准,我不准。”
“笑话,”我放开扣子,“你凭什么不准?你宣布那件事时有征求我的意见吗?”
他怔了一怔,我以为他终于想明白自己那里不妥,他却道:“你是我的!”
那种肯定及霸道,令我的火气也上扬,“你的?莫‘先生’,你生养我吗?你守护我吗?还是你爱我?不要以所有者自居,即便以上那些都做到,也不能。而你,更没有资格。”我顿一顿,“合约已经签了,真不好意思。”
不等他回答,我已关机。
四只眼睛晶亮地盯住我,我平复一下表情,“呵,你们神态真像,有没有兴趣演夫妻档?”
没人理睬这句话。天意先开口:“哪里来的‘所有者’?”
那位先生也道:“这么说沈小姐是允了?我这就定机票,明天不匆促吧?”他站起身,怕我反悔似的。走两步又转回头,踌躇着道:“沈小姐,我一直想问,有没有人说你像一个人?”
“我?”我指指自己。这里可是有两位沈小姐。
“啊,我忘了,这里是新西兰。那位当红影星是近两年在国内窜起的。走回国内的圈子你一定有机会认识她。”
“嗯。”含笑送走他我才松下僵硬的脸皮。国内的圈子?没想过。以后的路还长着呢,而我,本不是懂得计划的人。
事情办起来很快,上飞机下飞机可以浓缩为一瞬间。登机前,我感叹:“他们效率真高。怕熟鸭子飞了不成。”
“你要是真飞啊,还可以省一张机票。”天意笑。
挽帘却道:“是你过得太悠闲,都不知道外面世界时间是以微秒计。”
她与我拥抱,“过两天我有业务,可以过去探你的班。”
这便是我对生活四年的城市最后的记忆。回到这座回忆的城,站在机场的新修大堂外,不无感慨——当初,是以怎样一种心情,孤身从这儿飞往彼邦。
记得是姚镜送我。漂亮的白衬衫,他沉稳的气质中尤余一股学生气的清冽。我晃一晃他手臂,“还疼吗?”
“傻丫头,都这么长时间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能留什么后遗症。”
“拜托,是骨折好不好。”
“没事。我若不活得好好的叫你放心,你连朋友都不会与我做了。”
“是啊,从此我俩再无瓜葛。”真叫他说中了,为了他好,我要帮他戒掉我。从此几年我们都不曾再见面。
——我想,发现自己的决绝冷情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这样一个同我青梅竹马长大的人,我可以为了怕自己在感情里负更多债于是再不联络……
“你不心疼吗?我确定他也不会伤得比我轻。”他眼里有关心,还有一丝孩子气的得意,好气又好笑。
我却笑不出来。在他面前,任何伪装都是多余。
“算了,我在问的都是废话。即便他做出那样的事,仍有不可动摇的地位。若真要问我有什么比不上他,我只承认这点。”
“你对我,也很重要。”
“亦父亦兄?还是闲时解闷?”他的笑难免自嘲。
“别说了。我要过去了。”我阻止他,并接过行李。
相信他会好,胜过相信自己能平复,时间的确可愈伤,但要看那人愿不愿走出来。而我相信,姚镜是比我聪明百倍的人。
“原来你是飞花,终究留不住。”他轻轻叹息。
“什么?”我转身。不解他语意。
“没什么。好好照顾自己,我看着你走。”
而今故地重游,与天意拖并不沉重的行李,上公司派来的车。对方很体贴的安排我们休息一晚,明日签约。
“哇。姐姐,这里变化好大。”
我点头。目光透过车窗,仍能在初明的霓虹中找到一些细微的痕迹。再怎么变,主道的分布,川流不息的繁忙不会变,流的那些内容,也大抵一致吧。
第二天的签约我是不想去的。明知宾馆那地方的枕头是人人公用,却又觉得麻烦未将睡惯的枕头带来,当然不得好眠。我要去寻一套舒服的睡具。
天意摇头,“你现在不是那种闲晃的身价了,那些事要别人去做。签约都不去,太没诚意了。”
于是被强势的妹妹带过去,衣衫都不正式。妹妹可顾不了,要打仗的是她,她光鲜就好。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天意与那个处处光鲜的地方相得益彰。但效果远不止如此而已。接待人员对走在前头的她热情招呼,“沈小姐,林先生已经在会议室等您了。你看起来比照片上更年轻,那组照片是你应合作方要求扮成熟了吧?林先生说不定转而邀你拍电视广告呢。”
我在背后偷笑,见天意要解释,连忙拉她到一边阻止,“我来已经给你很大面子了哦,让我到接待室等你好不好?我好想睡。”
“姐……”
“不然等会我在会议室睡着不是更没诚意兼之没有礼貌?”这么好的机会可以将错就错,我才不要错过。于是转向接待人员,“请问接待室在哪?”
“右转,走道的第一个房间。”那人看也不看我答道。
“是你自己要淌这浑水的,就拜托你了,天意。”我小声对她说完便快步向右转,听到她在身后顿足。
瘫在沙发上。睡不足,真对我是天大折磨。
迷糊间有脚步声急促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想是参加会议去了吧。是哪个冒失鬼在这种光滑的地面上走这么快,不怕摔倒的吗?
才想着,那声音又转了回来,停在门外。谁?我努力睁开眼向玻璃窗看过去。
幻梦一样的人啊。我恍惚地笑一笑,朝他挥手,“嗨,你怎么来了?”
一定是梦。那梦四年来出现过许多次,每一次,都在朦胧睡意间。
果然,他很快消失了。像镜头,无论如何都会掠过。
我自嘲地笑。不行,再这样下去真的会在人家的沙发上姿态不雅地睡去,得去弄一杯咖啡。
刚站起身,门却被推了开来,我脑袋里轰的一声,迅速清醒。
——这是他在的城啊,碰见的概率就算无限趋近于零,也不等于零。
静静看门边的他,却纷乱地想,只抹了一点唇彩,睡不足,脸色一定苍白似吸血鬼。
他也不说话,周身依然是多年前香樟下那样流动的神采,依然是那样俊逸的眉眼,浑然天成的贵族气息。我一怔。是他未随时间老去,还是这个人已在我心底生了根,多少年都不会变?
不可再作如是想。我们已许久不见,朋友都不是。
我平整情绪打算开口说些什么。“你还好么”或者“好久不见”?
前者太伤感,后者太生疏。
僵持良久——也许不是太久吧,只是这难于用言语表达于万一的瞬间,给人以说不清道不明的漫长感——我庆幸终于有人打断我们暧昧的僵持。高跟鞋敲打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空旷而冷清。随之出现的是一个同样冷调的美女,精雕的容颜,华丽的锦衣,摇曳的走姿。
出于一种女性的直觉,我立刻介怀起自己的打扮:一件无比宽大松软的黑色纯棉T恤,半旧的仔裤与平跟鞋——明显的散漫有之,美艳不足。
“玉阁,在这儿做什么?不是说开会么?”她亲昵地挽上他手臂,视线轻描淡写从我脸上掠过。
朱玉阁终于侧头对她笑了笑,“你先过去。”
女子闻言点头,又认真地看了我一回,转身出去了。
一个处变不惊的女人。她的眼里分明写着,我知道你是谁。甚至有些示威的意味。
我是谁?自己都不知如何定位。我倒是认出她来。大街小巷新上映电影的海报,莫不是她年轻便已世故的神态。尤以这家广告公司门口的巨幅招贴为甚,美艳不可方物。
她叫苏盈然。人如其名,盈然似满月。
“那是苏盈然吗?”我明知故问。因为实在不想再回到刚刚的状态。
“你认识她?”他神色有丝古怪。
“上过街的人,没有不认识她的。”
他像是舒了口气,颔首,走到我跟前来,犹疑一刻,将双手放在我肩,“后天是你生日,一起吃饭怎么样?”
我才放松下来。我知道,是庆幸。庆幸没有如其他久别的恋人生分似陌生人。
“好。”我迟缓地点头,“你去忙吧,不用理我。”
“看你的样子,不理你你会睡在这儿。我要去冲咖啡,要不要?”
“不用麻烦了。”
可他的身影已没入茶水间,那个问号根本是肯定句。
捧着苦涩后犹有甘甜余味的温热液体,看雾气氤氲中他不紧不慢坐下,良久,都不说一句话。
回廊那头传来杂沓脚步声,会议散了吧?我也该过去签下卖身契了。
天意的脸出现在门边,“姐,该现身了吧?”她一边走进来,“你没看刚刚那位林先生知道我不是正主儿时的脸色,说有多……”她急促的语音在看清另一人时顿住。
毕竟年轻,无论多圆融精明,妹妹的脸上还是染上关不住情绪的赧色。
忽然想起,那一年,情窦初开的小妹,也曾受过的伤。
起身,对他扬手,“我们有事,先走一步。”牵起天意门把上的手,大步向会议室行去。
林先生及其助手,然后是刚刚的苏盈然,我一一点头微笑,“可以开始了吗?”
助手递过来两份合同,“我们已经签好,沈小姐过目,看有否不妥。”
我笑着摇头,提笔便落下大名。
“等等,”一直处于怔然状态的妹妹忽然出声,“朱玉阁是你们什么人?”
助手一边收合同及文件夹,道:“沈小姐真会说笑,令姐不是总经理钦点的吗?”
“什么?”天意惊叫,“是他?”
我也大大惊讶,转念一想,以他们朱家开疆扩土的速度,进军到娱乐界也并不奇怪。还有哪里不对劲。啊,是,为何是我,看看一旁的冷美人苏盈然,我可不会单纯到以为她是来见证合同的过程,一定是不甘这样的我替代那样的她,倒要看看沈天姿是何方神圣。
难道他要来个故人相见欢?或者,还如从前一般照顾我,无论做什么,都会挺我。
“是我又如何?”他轻牵唇畔站在门边,出现得突然而又理所当然。那样的姿态,恐怕会叫任何人的任何怨言都飞到九霄之外。
可天意转向我,“姐,我们去拍那部摄影集。”我惊讶,朱也挑起了眉。
实在不需要逃避得如此明显。只有顺其自然的坦然,才掩饰得了心慌。天意不懂,然而我,我练习过千百次。
“林先生,后日便开工是吧?”
得到对方肯定后,我自觉谈无可谈,“我们告辞。”便要拉天意走。
“天姿,等一等,”朱走过来,轻轻把一直在身后的右手递到我跟前,"你的东西,收好."
定睛一看,可不是我遗在异国大街的包包?黑缎面,金线绣了大朵的牡丹,那般无所顾忌地妖冶着.
来不及道谢,一直静默一旁的苏盈然突然走过来,紧紧挽上他的手臂,"不知道沈小姐在何处购得如此独特精巧的东西?我简直爱不释手."
这么说,那一日的皮货店内真是他,那么他身旁叫我错认的女子……是——苏盈然?
"玉阁,没为我们介绍哦,我倒是急于认识这位叫我们大名鼎鼎的摄影师大动凡心改拍人物集子的奇女子.恩?"她忽尔一笑,妩媚至极,仪态万方地抽出右手来.
朱玉阁显然有些为这个笑容失神,半响,轻喃:"都互相叫的出名字了,还不认识么?"
我见那苏小姐固执地看着朱,便伸出手,"苏小姐你好,我是沈天姿."
"久仰大名。"带着冰冰凉的口气,她快速与我握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迫切."玉阁可是很喜欢你为瑞合拍的那幅广告."
"哪里,苏小姐你才真正上镜,玉照为美化市区作出的贡献可不小呢."
"呵,"苏盈然娇笑,"谁知道明天街上又会是谁呢."
笑容里仍然不见多少笑意,啊,不轻易被奉承,早说了这个女子不简单.
这当口,一名中年男子行色匆匆而来,"盈然,电台的通告你已迟到了,快跟我走。"
苏盈然却回过身,不紧不慢道:"我去工作了。玉阁,那么我们晚上见."她轻轻一笑,眼波如媚,丝般闪烁,伴着清脆脚步声,渐行渐远.
那最后的一笑,恍惚暧昧得如此刺目——我从未对他这样笑过.
“天姿,看看里面有没有落下什么。”朱在身旁轻道.
“应该没有.”我将包包挽好,“就算有,也寻不回了.”
看一看空荡的小会议室,我吐出一口气:“我们也要走了,再见.”
“后天见.”
不是他提醒,我已忘记应允过的事.天意诧异看我一眼,“你跟他出去?”
“嗯.”看妹妹满脸不赞同,又补充:“叙叙旧,没什么大不了。”
妹妹忧心地看着我:“那个苏盈然不是个好惹的角色.况且,那天姚镜哥要替你庆生。”
“你不早说?”
“本来想给你惊喜的,看来要被辜负喽.”
回到酒店,将欲劝阻我的天意关在门外,便在地板上坐下,取出我的红色皮夹打开.
一枚刻了字的铜钥匙静静躺在环上,我轻轻抚弄,感觉难以遏抑的悸动从那纹理,从指间颤动开来.
如风轻,如云淡地,我笑.为今天的重逢,我处理得很好。像多次设定的一样,微微笑,不近不远,不动声色.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全然的陌路生分.
我为自己笑.像无数个行云流水的日子里,为自己举杯,除了爱自己,也有别一层的,对困扰忽略的含义.
--想那么多做什么呢,想得太多了,精力会竭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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