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有只鬼

　　青萝拂行衣·山月

　　白璐的老家是乡下一个山清水秀的古镇。老爷子年纪大了，就愈发不喜欢都市的繁华喧闹，虽然白爸爸有能力照顾两个老人，也乐意照顾，但老爷子任凭白爸爸软磨硬泡，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在第二个孙子刚出生时进城住了两个月，就毅然决然地带着老伴回到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小镇去了。

　　白爸爸没办法，只好每年寒暑假都带着妻子儿子回去住一两个月，陪陪老爷子。

　　白璐对乡下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欢，因此每每一到放假就特别期待。

　　昨天听到妈妈说今天要回家看爷爷，白璐晚上兴奋地睡不着，在床上翻来翻去，动得鬼黎都睡不着了，只好伸出手臂抱紧他，不让他再翻来翻去了。

　　“鬼黎，你干嘛啊？”

　　鬼黎比白璐小了三岁，力气却比他大了三倍。白璐被他抱着，别说挣不开，连动一下都难，他觉得自己身为哥哥的尊严有点受伤，瘪了瘪嘴，“你抱得我好疼。”

　　鬼黎那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他一瞬，白璐脸不红心不跳，一点也没有睁眼说瞎话的自觉。鬼黎想了想，道：“你要是不动了，好好睡觉，我就放开你。”

　　“不动了！”白璐立马应下来，等鬼黎一把力道松开，他就卷着被子滚到床的另一边，离得远远的，自觉到了安全地带，小孩从被子里露出一双透着狡黠的眼睛，他说不动了，可没说会好好睡觉！

　　鬼黎和白璐从小就像一对双胞胎一样心有灵犀，他只要一看白璐眼睛就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过鬼黎想，只要白璐不来吵他睡觉，其他的就随他好了。他要是乖乖睡觉了，白璐没人搭理可能也跟着睡了。要是他也没有睡觉，肯定是两个人都不睡觉了。第二天肯定会被妈妈骂。

　　可是白璐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就如他所愿。

　　他虽然答应不动了，但是又没答应要好好睡觉，更没答应让鬼黎好好睡觉。

　　白璐觉得，要去爷爷家这种大事情！怎么能一点都不兴奋呢！鬼黎一定是不知道爷爷家有什么好玩的，才会这么平静！

　　“鬼黎，你没有去过爷爷家不知道，那里可好玩了。”白璐仿佛已经看见他未来一个月的幸福生活了，“爷爷家好多树，院子里就种了几棵，爷爷说是海棠树，开花的时候可好看了，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它开花，也不知道是不是爷爷骗人。”

　　白璐想到爷爷老是喜欢逗他玩儿，哼，不是个好爷爷。不过……要是这次回去，他带自己去山上摘果子，他就承认他是个好爷爷。

　　想到果子，白璐眼睛一亮。

　　“不过爷爷那里还有几棵龙眼树呢！就是暑假长的果子！”白璐想起龙眼甜甜的味道，愉悦地眯起眼睛，像只得了抚摸的猫咪……

　　眼前仿佛随着记忆浮现出：安宁祥和的小镇，连绵起伏的山峦，其间繁茂葱茏的参天古树，纹理斑驳的躯干挂着蛛丝蝉蜕。

　　“爷爷说，知了脱下来的衣服可以入药呢！我上次帮爷爷摘了好多！……”

　　此起彼伏的蝉鸣一声声接连高歌，

　　“就是山里的知了太吵了，真奇怪，我明明都看不到一只知了，可是整座山都有它们的声音！……鬼黎，你说会不会是我拿了它们的衣服，它们不高兴了，才一直吵我呢？”

　　山间万物都随着蝉鸣蒸腾，那纵歌的知了却不知藏在哪一片叶间，不见踪影……

　　“还有溪里的鱼儿……爷爷烤得特好吃！不过不能让奶奶知道哦，她会揪爷爷耳朵的……”

　　浅溪一派清凉澄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将水边的石头打磨地圆润，激起的小水花卷下夏日热烈的阳光，散出一抹迷蒙的虹，然后溪水东去，周而复始……

　　白璐第二天果然没能起来。白妈妈连哄带骂地叫了他半天，白璐就缩在被窝里嗯嗯支吾两声，就是不肯起。白妈妈一边恐吓他“再不起来就不带你去了哦”，一边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白璐睡得迷迷糊糊的，乖乖地坐在床上打瞌睡，脑袋跟小鸡啄米似地点点点。白妈妈被他闹得没脾气，从衣柜找出衣服来，刚想帮这小混蛋换上，衣角忽然被人拉了一下，她回过头一看，小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刷完牙洗完脸把自己收拾好了。

　　白妈妈看了一眼坐着还能眯着眼睛睡的大儿子，心里不由得感叹，小儿子真是乖得不行，从不让人操心。要不是这两只都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她都要以为小儿子才是哥哥了。

　　从不让人操心的小儿子平静地看了她一眼，道：“妈妈，我来帮哥哥换衣服，你先去吃早餐吧。”

　　白妈妈顿时觉得自己真是把两个儿子生错时候了，她一边欣慰小儿子的懂事，一边又觉得太懂事了也不好，她还从没见过小儿子跟她撒过娇呢。

　　白妈妈心里遗憾地叹息一声，伸手揉了揉眼前这早熟的小人儿的脑袋，点头道：“好，要快点哦。要是白璐再闹腾，就来找妈妈，妈妈帮你骂他。”

　　有白璐这么个折腾人的小孩，白妈妈心思自然细腻得很，她眼尖地瞧见小儿子眼底那片不明显的青黑，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昨晚白璐因为要去爷爷家兴奋得睡不着觉，他自己不睡也不许别人睡，折腾得小儿子也没睡好。

　　真是一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白妈妈咬了咬牙，觉得白璐真是越来越熊孩子了！

　　鬼黎好看的小眉头微微地皱起，小手拉着白妈妈的衣角，“白璐没有闹腾，妈妈不要骂他。”

　　他仰着小脑袋看着白妈妈，小脸上竟像是带着点委屈的样子。

　　白妈妈哭笑不得，又不是要骂你，“好好好，不骂他！”

　　白璐在鬼黎手里异常得乖巧，一点儿也不闹，乖乖地让鬼黎摆弄，鬼黎让他抬手他就抬手，让他抬腿他就抬腿，好容易把衣服给穿上了。白璐整个人都软趴趴地挂在鬼黎背上不肯动弹，一两个呼吸间就睡着了。鬼黎知道他昨晚没睡够，现在肯定困得不行，也一动不动地让他趴在自己背上睡觉，毛绒绒的小脑袋还埋在自己的颈边，发丝搔得他痒痒的，可是他不敢动，怕把白璐给弄醒了。

　　僵持半晌，鬼黎觉得再这么下去，等下就不够时间吃早餐了，白璐没有吃早餐肯定会饿，白璐饿了肯定又要闹腾了。

　　于是他侧过头，伸手戳了戳白璐的小脑袋。

　　小脑袋动了动。

　　再伸手戳戳。

　　小脑袋不动了。

　　鬼黎抿着唇，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下定决心把扒着自己的两只手拉开，“不要睡了。”

　　小脑袋终于不满地抬起来。

　　“要去吃早餐了，不然来不及了。”

　　白璐睡眼惺忪地瞪着他。

　　鬼黎又道：“再不起来爸爸会把早餐吃完。”

　　白璐捂住眼睛，“好困，眼睛睁不开了。”

　　“妈妈说再不起来就不带你去了。”

　　“……”白璐瘪瘪嘴，不情不愿地抬起手递给鬼黎，“你拉我去。”

　　刚想去找他们俩的白妈妈还没站起来，就看见两个小孩一前一后，手拉着手从房间里走出来，被拉着的那个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十分乖巧地仍由小孩拉着。

　　看着小儿子拉着大儿子出来，白爸爸揉了揉白璐的脑袋，“乖，去刷牙洗脸。”然后转头对鬼黎道，“快来吃早餐吧，不然豆浆该凉了。”

　　鬼黎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拉着白璐朝卫生间走去。

　　白爸爸：“……”

　　一旁目睹一切的白妈妈“噗嗤”一声笑出来。

　　被妻子取笑了的白爸爸认命地将两只小孩的豆浆拿去热了一遍。

　　洗完脸的白璐又吃饱喝足，睡意全消，到坐上白爸爸的车子时，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兴奋起来。

　　“爸爸爸爸，什么时候到爷爷家啊？”

　　白爸爸道：“才刚坐上车呢。”

　　白璐丝毫没有被泼冷水的自觉，又扭头去跟鬼黎说话。

　　“等去了爷爷家，我让爷爷带我们去赶墟，给你买冰糖葫芦！”

　　话音刚落，还没等鬼黎说话，坐在副驾驶的白妈妈就回过头说了，“不准吃那么多糖！小心蛀牙了！”

　　“哦。”白璐不高兴地转过头。

　　还没安静一会儿，白璐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头兴奋地说道：“我之前让爷爷帮我藏了一个红包！到时我买给你吃！”

　　鬼黎安安静静地靠着椅背坐着，微微垂下头，也不知道听到白璐说话没有，一点儿反应也没给他。

　　白璐推了推他，“你是不是困了，要不躺下睡吧。”

　　鬼黎身体被他推得动了动，他迷茫地抬起头来看向白璐，漆黑的眼睛里迷蒙一片，一看就是半睡不醒的样子。

　　白璐挪到座位另一边去，拍了拍椅子，朝鬼黎道，“鬼黎你躺下睡吧。”

　　这样半睡不醒时的鬼黎很乖，基本就是白璐说什么就是什么。鬼黎顺从地按照白璐的话躺下，眼睛刚闭上就睡过去了。

　　后座上装着两个小小个的孩子也不显得拥挤。

　　白妈妈一直从后视镜里注意着这两个小孩。

　　此时见鬼黎那么快睡过去，就知道他肯定是之前就一直很困了。想着早上鬼黎还强撑着照顾白璐的样子，白妈妈又气又心疼，要不是白璐太不懂事，自己不睡觉就算了还不让别人睡，鬼黎现在哪会睡不够？

　　可是再看坐在一边托着腮安静看小儿子睡觉的白璐，白妈妈又觉得肚子里那股气怎么也发不出来。

　　她心里叹了口气，轻声叫了一声“白璐”。

　　“啊？”白璐一脸茫然地看过去，心里嘀咕着妈妈这语气好像听起来有点不对！

　　“你知道鬼黎为什么这么困吗？”为了不吵到鬼黎补觉，白妈妈刻意放轻了声音，可是语气里的严肃却一点也没有减少。

　　白璐被她这么一问，顿时想起了自己昨晚吵着鬼黎睡觉的事情。他有些心虚地低头看了眼鬼黎一眼，睡着的鬼黎稚嫩的小脸上一脸疲惫，眼底下淡淡的青黑。

　　“呜……”

　　白妈妈好一会没听到白璐的声音，赶紧回头去看他。

　　白璐埋着头，身子轻轻地抖着。

　　白妈妈一看就知道不好了。“璐璐？”

　　白璐抬起头，眼圈红红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他无声地抽泣着，一想到鬼黎因为自己没睡好那么累，他就好难过。他只顾着自己高兴，可是从未想过他这样做，会给别人带去什么。

　　“呜……都是我的错。”白璐声音小小的，他一边哭着还记着不能吵醒鬼黎，努力地把自己的哭声压抑住。

　　“怎么了？”专心开车的白爸爸听到后面的动静，目光朝后视镜瞄了一眼，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儿子正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白妈妈有些无奈，都还没开始说他呢，怎么就哭上了？

　　白璐从小就爱哭，一言不合就掉眼泪。委屈了哭，被骂了哭，难过了哭，看见别人哭他也哭……别人家的小孩哭闹都是为了引起大人的注意，可白璐他只哭不闹，自已一个人也能哭得起劲。白妈妈发现自己生了个爱哭的儿子，觉得有趣又很无奈，她抱着为一朵花旱死了不停地掉眼泪的小白璐，叹声道：“我是不是生了个水做的男孩子呀？”

　　小白璐摸着死掉的玫瑰花，自顾自地掉着泪珠。

　　白妈妈擦着他的眼泪，温柔地哄道：“给你买新的花好不好？哎别哭了，我的小露珠……”

　　才不管用呢。小白璐才不管，新的花是新的花，已经不是原来这一朵了。泪珠子继续掉，谁哄也不管用。

　　白妈妈后来发现等他自己哭好了就行了，于是就仍由他去了。反正谁也哄不好，能有什么办法呢？

　　白妈妈看着后面眼泪掉个不停的小人，笑骂道：“爱哭包。”

　　爱哭包白璐自己哭够了之后，就安安静静地趴着车窗看风景。

　　安平镇离兰市不近，车开了一天才渐渐见到安平镇的影子。早晨也到了傍晚，夏天天黑得晚，仍是一片明亮的天空已经能见到几颗星星，一轮弯弯的月亮高高挂着。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清晰，似远似近。

　　鬼黎醒过来时，白璐正一脸内疚地看着他。鬼黎怔了怔，他伸手过去拂了拂白璐的眼睛，那双眼睛还带着微微水肿，一看就是哭过了的样子，他皱了皱眉，“怎么又哭了？”

　　白璐吸了吸鼻子，拉着鬼黎的衣袖，声音软软地道歉：“鬼黎……对不起……”

　　“都是我昨晚不乖，不让你睡觉，你才这么困。”白璐一双像水洗过一般的眼睛很是明亮，他此时望着鬼黎，却写满了难过。

　　“不要说对不起。”鬼黎眉头却皱得更深，孩童稚嫩清澈的声音里有着不符年纪的平静冷硬，“白璐很乖。”

　　“嗯。”白璐把头埋进鬼黎怀里，两个小孩抱成一团，“我以后会好好睡觉。”

　　鬼黎眨了眨眼，把刚到嘴边的“我那么困不是因为白璐。”咽了下去。白璐还是好好睡觉比较好。

　　目光透过车窗，车子正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驶进群山环绕的小镇，窗外是缓慢掠过的景色。

　　暮色四合，碧山化作一片苍茫的阴影，野草杂树离得极尽，交叠的枝叶如同织成一张渔网，漏下点滴皎洁月光。

　　山月如钩，缓缓随人行。

　　他似乎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见的是遥远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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