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你还在吗?

作者:临江之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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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仨


      我跟张衣出生在离长沙不远的一个小乡村,父母是同一个单位的,一出生就住在同一栋楼里,我们家三楼,他们家一楼,我妈常说我俩是娘胎里就认识的朋友。1996年,我爸工作调动,全家搬到长沙。1998年的夏天,一场洪水摧毁了我们的家乡,张衣不但失去了家园,还失去了父母,成了孤儿。一个月后她被养父母收养,带到长沙。养父母结婚多年,一直无所出,在电视上看到张衣的遭遇,因为养父刚好也姓张,觉得是缘分,接过来后名字都不用改,收养了她。那年张衣已经10岁,对于生离死别已经有了跟成人无区别的痛苦,所以刚到长沙的半年,她是封闭的,幸好她一向好学,学习这件事情给了她很多支撑。由于要转移户口和学籍的原因,她在开学两个月后才入学,但是那个学期的期末,她已经是班上的第一名。

      那个时候的张衣和张恒礼,作为同学的第一个学期,对彼此没有任何印象。到了第二个学期,他俩成了同桌。张衣也渐渐开朗,在学校学习成绩班级第一,年级前三,在家里也渐渐接受了新的生活新的父母,养父母因为她漂亮,成绩又好,还越来越乖巧,很喜欢她。

      我认识张恒礼这么多年,除了会做饭的本领,他真的是一无是处啊,跟我一样!张衣说张恒礼和我的缺点不太相同,把我俩的缺点加起来,几乎等于全人类的缺点!我呢,简单三字,丑、蠢、懒。张恒礼呢?欠扁、没个性、穷、不务正业,一位男性比我还白,拥有最多的是游戏和女孩。准确地说只有游戏,他谈了连自己都数不清楚的恋爱,没有哪一次不是被甩。

      以上还不够,张恒礼最大的缺点是胆小。但他的这个最大的缺点,却成就了他的初恋,初次失恋,多次失恋,以及他与张衣的友情,甚至让他还只是一个高中生的时候,就在法律上拥有了一套房产和两万多的银行存款。

      他们俩成为同桌之前,张衣已经引起了挺多男生的注意。她长得好看,成绩好,又是个新同学,男孩子很容易注意到这样的女孩子,可是张恒礼没注意到她,因为他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同桌身上——一个所有的橡皮擦都是粉红色的女孩。

      第二个学期他俩成了同桌。班上还转来一个数学老师,数学老师很严厉,每天布置的家庭作业,学生做好后家长都需要检查并签名,没有完成作业或者没有家长签名的,一旦被发现,都要打手板。那时每天都会有人被打,有几个男生屡忘屡打,屡打屡忘,偶尔不被打都觉得上学没激情了。

      张恒礼绝对不是其中一位。可是好死不死,他直到现在都想不起来,为什么就有那么一次,他和他爸他妈,谁都没想起要签名那事儿!数学老师从第一组第一位开始,让大家把作业本翻开摆在桌上,他逐个检查。张恒礼一翻开自己的作业本,就开始发抖了。张衣说她当时手放在桌上,张恒礼腿抖得课桌都动了,她最开始还以为地震了,后来才发现是同桌在震。眼看着老师已经检查完第一组,张恒礼的嘴已经开始变瘪了,张衣眼看着这孩子要哭,把他的作业本拿过来,照着张恒礼爸爸之前的签名在草稿纸上模仿了几遍,然后在张恒礼的作业本上签上了名。

      张恒礼前后对照,发现挺像,就平静了许多。张衣还很骄傲,觉得自己助人为乐了。可是随着老师越来越近,张恒礼又开始发抖起来,因为他心虚,他觉得老师能成为老师,是因为他们特别聪明,他一定能看出破绽。谎言被老师发现,惩罚会更严重。张衣扯他的袖子,摁他的腿,都无济于事!当老师走到跟前的时候,张恒礼已经面红耳赤,全身发抖,额头上鼻子上全是吓出来的豆大的汗珠。老师当然能注意到他的异常,问他怎么了,幸好张衣胆大,说他肚子疼,但是不敢举手去上厕所,憋的。老师一听,也没怀疑,因为那跟要拉肚子的样子确实像,而且还是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说的,就赶紧把张恒礼往厕所赶。张恒礼说他在厕所死命挤死命挤,硬是挤出了几滴尿才敢不那么心虚地回教室。

      从那天起,他俩就成了朋友。小学毕业的时候,张恒礼很义气地留了家里的电话号码给张衣,说有事给我打电话,你救过我一命我还没来得及报答呢!他知道,初中不会在同一个学校了。因为张衣被保送了重点中学,张恒礼凭他卓尔不凡的心理素质,肯定是进不了重点的。

      其实张恒礼特别聪明,不管什么知识,学一遍就会。我们经常一起做各种各样的卷子,张恒礼永远都是最快的,而且能得到的分数从来不比张衣低。特别是数学题,平均张恒礼做好四题,张衣做好三题,我的第一题才算到末尾,得出的还是错误的答案。如果学习成绩能按照平时写的作业或者无关紧要的小测验来打分的话,学校被保送的三个人中,他肯定能占一席之地,兴许就没张衣什么事儿了。可是万恶的中国式教育,总是喜欢把好几年的努力,都压在那样一次的成绩上,于是虽然张恒礼一直有名列前茅的本领,却只有上最普通学校的命。不然他也该跟张衣一样,最不济都是上湖南最好的大学,而不是跟成绩普通的我,和严重偏科的易续上了同一个二本大学。

      初一一年,他俩没有联系。张恒礼初恋失败后一进入新的学校就喜欢上了临班的一个女孩,刚好那女孩也注意到了他,两个青涩的孩子在暧昧的气氛中欣喜得不行。张衣这个女孩子,他根本就没想起过。直到初二上学期已经快期中考试的时候,他突然接到张衣的电话,说想请他帮忙。张衣约他在离她家不远的小巷子里见面,张恒礼说要不是当年她有恩于他,他是不会去的,怕被劫财又劫色。

      张衣给了张恒礼五十块钱,拜托张恒礼帮她买一套初二上学期的课本,并借给她初一下学期的课本。张衣初中上了一个学期就没再去学校了。养母在他们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也就是张恒礼有了一天初恋的那个暑假,意外怀孕,并生了一个弟弟。弟弟生下来后养父母说家里困难,不能供张衣读书了,让她呆在家里照顾弟弟,张衣提出过自己在家学习,养父母也没答应给她买书的请求,怕她分神照顾不好弟弟。所以她只能在平时买菜的时候,偷偷地一毛两毛攒下来,攒够了五十块,就找到唯一能联系上的张恒礼,请他帮忙。她原本想自己去书店买,可是她唯一知道的书店在小学的旁边,那个老板娘认识她的养母。其他的书店,她不敢贸然出去找,弟弟还太小,不敢带出去太远或太久,更不敢单独留在家里太长时间。所以,她想来想去,只能给张恒礼打了电话。

      张恒礼把自己初一下学期的课本和练习册都借给了张衣,不但给张衣买了初二的全套课本,还加上了全套的练习册。张衣算了算,五十块肯定是不够的,说:“我会尽快还钱给你。”张恒礼贼眉鼠眼地瞧瞧四周,说:“你……你以后帮我写一些作业行吗?”有好多作业会做还得重复做,他实在不想做。他想节约些时间谈恋爱。张衣也答应下来,张恒礼的笔迹偏柔,像女孩的字,她模仿起来很顺手。接下来三个学期,张衣真的帮张恒礼做了很多作业,寒暑假就不说了,每到周五,张恒礼就把练习册和作业本全扔给张衣,他觉得自己上课认真了,平时每天按时按量完成作业已经很委屈了,不想把好好的周末还浪费在上面。张衣也乐意,她那时特别辛苦,要照顾一个婴儿几乎就已经筋疲力尽,但她依旧坚持自学。周一到周五养父母上班的时候,她就一边照顾弟弟一边看书,周末养父母一定会推着弟弟去公园散步,或者去朋友家玩,她就呆在家,边打扫卫生边偷偷写作业。那一年多,张衣最开心的时刻,就是每周六的凌晨,偷偷翻开张恒礼的练习册和作业本,那上面有上个周末她做的作业,老师画的勾或叉,那个时候,即使是叉,在张衣眼中都是很美的,她很怀念能上学的日子,看到那些红色笔迹的时候,是她最快乐的时刻。

      到了初三的寒假,张衣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她让张恒礼帮忙找她伯伯。张恒礼不肯,说你这样你养父母会打死我的,你要是走了,我就要暴露啦!张衣挂着泪珠告诉他我要是不能上高中,那我学习就没意义啦,我也不能帮你写作业了。张恒礼就只好通过张衣给的单位名字,找到了我爸爸。我还记得那天我跟我妈正在我爸的办公室等他下班,我爸在会议室开会,我们那天晚上要提前去给一个伯伯拜年。我听到敲门声打开门,看到一个男生,脸色惨白,头发乱糟糟,鼻子下还挂着一点清鼻涕,哆哆嗦嗦地,明明是个人高马大的跟我年龄相仿的学生,却像个要饭的。就这样,我跟张衣这对在娘胎里就认识的朋友,在异乡重逢了。就这样,我、张衣、张恒礼,开启了属于我们三个人的漫长又坚固的友情,那年我们14岁。

      我爸爸帮张衣找到了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她伯伯。她伯伯很久以前跟我爸爸在同一个单位,在我们出生的那年辞职下海,做生意前几年很不顺利,后来发了点财,打算把老婆孩子接到长沙来,就晚了几天,那场洪水让他成了孤家寡人。

      张衣她伯伯不想接纳她,不然张衣当年也不会被陌生人领养。张衣主动提出跟他签协议,她做所有家务,寒暑假出去打工补贴生活费,他支持读书,生活费学费统统记账,大学毕业后五年内十倍偿还。他算算也合适,再说还有老同事的眼睛盯着,多多少少顾点面子,就答应了。我爸爸找了关系,让张衣回到了她上过一个学期的那个重点高中。

      张衣不管在学习方面还是在照顾她伯伯生活起居方面都尽心尽力,她心存感激。她养父母知道她联系上自己伯伯的那天,就把她赶出了家门,准确地说,是养父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扔出了家门,她光着脚走到我家,我爸妈没让她进门直接往医院送,医生从她的脚肉里挑出好多小砂石,在我家过渡了两个多星期才被她伯伯接纳。后来张衣又两次回去想取得养父母谅解,都被甩了耳光,说养不熟,自私,忘恩负义。

      所以张衣全心全意地对她伯伯好,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她知道她得到的每一点一滴都太难得了。她伯伯出门忘了带钥匙让她等着她就能一夜坐到天亮地等,她伯伯对来家里做客的朋友和生意伙伴说这是家里的小保姆,她也配合地叫“张先生”。她像土里刚出来的绿芽,对每一滴水都感激不尽。

      我们16岁那年,张衣的伯伯突然被查出肝癌末期。本来天天喝酒抽烟打牌玩通宵精神比谁都好身体比谁都壮的人,一查出病,就崩溃了,两个星期不到,瘦了差不多20斤。张衣也没法去上学,在医院没日没夜地照顾着。我跟张恒礼那个周末去医院看望的时候,他伯伯已经神志不清了。张衣说他每天精神只能好上两个小时,有时候大白天有时候大晚上。他只要精神一来,就拉着同屋的病友说话,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在睡觉心情怎样,他说自己的老婆儿子现在在美国,老婆特别忙,所以现在没法回来,但是儿子一放假就会回来看他了。儿子长得又高又帅,成绩还好,肯定有出息,回来就让全医院的人都好好看。送孩子去美国留学曾经是他的梦想。有两批病友受不了他,申请换了病房。刚搬出去的第二位,没申请到病房,宁愿睡在走廊上的病床上。

      那天我跟张恒礼一进屋,他伯伯就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抱住张恒礼大声呼喊:“我儿子回来啦!”

      张恒礼本来就是个不喜欢去医院的人。他小时候一调皮,他妈就吓唬他,说你再不乖旁边医院的鬼就来抓你了!他还不知道什么是鬼的时候就开始相信医院里有很多孤魂野鬼了。

      他那天是被我硬拉去的。我不喜欢医院里的那股味道,得拉一个人同苦。

      张恒礼后来讲,他觉得一个鬼突然冲过来,控制了他的身体,他动弹不得,任鬼宰割,那个鬼还瘦骨嶙峋,抱他的那一瞬骨头嘎吱直响,身上还散发着酸味儿,他余光还能看到那个鬼脖子上的皮肤就跟晒干的橘子皮一样。他当时就被,吓哭了!

      张恒礼哭的时候有一个特点,就是全心全意地哭,不管是因为愤怒,羞愧,后悔,疼痛,委屈还是别的任何原因,有的人可能会一边哭一边表达自己的感受,甚至哭的时候口才突飞猛进,但张恒礼绝不,他哭的时候,一心一意,只哭,一个字都说不出!

      于是,我们就看着张恒礼被张衣的伯伯,拉着在各个病房奔走相告,说自己的儿子回来看他了,大家都来看看啊,看自己的儿子多高多帅长了一张多有出息的脸。我本想阻止,被张衣拉住了。她知道伯伯的时间不多了,如果那样能给他一点慰藉,也挺好。

      而张恒礼,就只能任由他被人摆布了。对于张衣而言,伯伯已经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亲人,她看着他那两个星期飞快地走到死亡边缘,只有幻想能让他稍稍好受一些,既然有个人能满足他的幻想,那她是求之不得的。我当时呢,青春年少,那个年纪对于生命即将逝去的同情超过一切,以致于对张恒礼,一点怜悯都没有,甚至觉得他应该主动去慰藉那个病入膏肓的人。

      等到我们都回到病房,张衣伯伯握着张恒礼的手沉沉睡去的时候,医院好多医生,护士和病人都真的以为他的儿子回来了,还是个有孝心的儿子,看到父亲生病的样子,一哭一小时不止。

      后来张恒礼每天都到医院呆上一个小时。张衣伯伯每天见到张恒礼都跟见到饿狼扑食一样,张恒礼每天都是闪着泪光离开的。他去医院也不是想做什么临终关怀,他当时喜欢班上成绩最好的女孩,那女孩每天早上跟班上成绩最好的男孩对家庭作业的答案,他在医院的那个小时是为了让张衣检查他的作业,他要保证全对,才敢第二天抢在男学霸之前先跟心仪的女孩对答案。

      那时张衣跟伯伯的相处也好了许多,她会帮他回想堂哥当年的很多趣事,所以伯伯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只把她当一个小保姆来使唤了,他对她亲切了一些,他会跟她笑,会主动问她睡好了没。哪怕那段时间她每天只能睡上两三个小时,要给伯伯翻身子,擦洗,甚至端屎端尿,她也觉得特别幸福,她想,她一定要照顾好他,减轻一些他的痛苦,让他舒服一些,因为他这一生不容易,因为他对自己有恩,因为他是这个世界留给她的最后一个亲人。

      可是她伯伯去世的前一天,做了一件事,这件事给了张衣继失去家园、变成孤儿、被养父母抛弃后的又一次重击。这件事,使得张衣性情大变,从此后即使生活比以前的要好,她也不轻易笑,不再能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了。她受的那些伤,都结成了太坚硬的痂。

      那天是周六,我早上起床就去医院找张衣了,我把刚考过的月考卷子给她看,她在医院一直坚持学习着。我到的时候,一个律师也到了,他跟我并排走进病房,差点两个人都卡门框里。

      张衣伯伯当着我们的面,要求律师,今天儿子到的时候做一份遗嘱,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儿子,怕张衣侵吞堂哥应得的遗产。律师告诉他张衣在法律上属于养父母的家庭,而且就算跟亲身父母的家庭还存在关系,侄女也不在继承的范围内,所以不用担心。可是她伯伯不肯,他要保证他儿子的每一分钱的利益都万无一失。他残忍地,不留情面地当着张衣的面说,要是遗嘱不签下来,张衣一定会吞的!

      这一幕发生的时候,我惊呆了。等我反应过来想把张衣拉出病房的时候,她已经面如死灰了。她坐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眼神呆滞、脸色铁青、不哭不笑也不说一句话。她伯伯还在跟律师说,她还欠我一笔帐,我都记着,大学以后要十倍奉还的,也要让她还给我儿子,一分钱都不能少,一定要还!

      我当时很有冲动告诉他其实那个儿子是假的,你的儿子早去天上了。可是我没敢,万一我一说,他就去天上了,那我在地上还不被人骂死!

      我受到了震惊,张衣却是受到了打击,并且是双重打击。第一,那段日子她满心想的,就是珍惜照顾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少一些痛苦。那年她才16岁,照顾伯伯是她生活的全部,她对财产没有概念,她甚至没有挪出一点的时间去想伯伯去世后她该怎样活下去。16岁的孩子,她哪有那样的城府,去算计这个亲人死后该怎样吞掉遗产?她伯伯居然这样看待她,和防着她!第二,她突然被惊醒,是啊,如果伯伯死了,靠什么活下去?再去找养父母?去街边乞讨?做童工?那是不是以后都不能上学了?会饿死冻死在街头吗?才16岁,人生该怎么走下去?该靠什么走下去?

      原来有一只叫做“绝境”的怪兽,一直在她周围潜伏着,伺机出来夺走她的生活和希望,也许还会要她的命!她却从未察觉。

      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把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可是拉起来她又坐下去,我知道自己犟不过她,就由着她了,好在她伯伯没再说什么更过分的话。

      律师也觉得气氛很凝重,他问我他儿子什么时候到。我说可能得晚上七点。律师问能不能通知让他早点来。我知道张恒礼大白天的肯定出去约会了,不可能在家,当时我们也没手机,根本就找不到他人。律师不满地说为什么不让儿子先到再让我过来呢?我一个案子五千块起,他就给个四百块,要不是以前就认识,看他病入膏肓挺可怜的,这案子怎么都不会接!

      律师给了我名片,让“他儿子”到了我再通知他。他走出病房又退回来跟我和张衣说,我跟他说了我不做代书遗嘱,你们让他自己先想好自书遗嘱的内容,我和主治医生做见证就可以。

      张恒礼那天意外地提前了两个小时到。他到的时候张衣已经像木头一样呆坐了差不多7个小时。她伯伯睡了醒,醒了睡,比张衣过得舒服。我趁他睡着偷吃了他的苹果,太饿了,没敢让他知道,我怕他把苹果赔款也写进遗嘱中。

      张恒礼一到,我就赶紧跟他说发生的事儿,他听得嘴巴越张越大,几乎要吓得神志不清了。

      “哇,玩这么大,我先撤了!”他听完撒腿就要跑。

      没想到张衣突然从椅子上起来,抓住张恒礼的胳膊:“你就满足他的心愿吧,让他放心地走。”
      张恒礼直摇头:“这怎么行?我会被抓的!”

      “我以我这条命担保,你不会。”张衣说:“他不愿意给我,你再不接着,那些财产就谁的也不是了。”

      “可是我……”张恒礼发着抖。

      张衣把他拉到走廊上,颤抖得像一只被饿坏冻坏的小兔子。

      “我需要你帮我!我得活下去,我得上学,我得有地方住,我需要他的房子和银行里的钱都不被收走。”她说,“他在说那些话质疑我羞辱我时,也提醒了我,我该为自己今后怎么活下去考虑了。”

      “啊?可是……”

      她恳求地看着张恒礼,继续说:“我求你帮帮我!这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只要他银行里的钱,我给他交医药费的时候知道了他的银行密码,我假期再打一些工,就能支撑我上大学,那个房子你让我先住着,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我将来会把房租还给你,但是你什么时候想收回去,我马上搬出来!”

      “不……不是……我不是这意思,我是……哎呀……”

      张衣抓着张恒礼的胳膊,脆弱地着急地呼喊着:“张恒礼我求求你,我真的求你帮帮我!”

      “可是,我……我不知道怎么帮。我会露馅的!”

      “你只要呆在那儿,可以不说一句话!”张衣说:“这个世界上,没有可以继承他遗产的人了,就算遗嘱有问题,也没有人可以找你的麻烦。你放心!”

      “真的吗?”

      “我发誓!”

      “那,那好吧。”

      张衣跟着张恒礼回了趟家,拿来了张恒礼的身份证,还在路上复印了好几张带过来。她让我打电话让律师赶过来。

      律师过来前,她根据网上找到的格式草拟了一份遗嘱,特别注明了张恒礼的身份证号,并且没提“儿子”这个词。律师过来后看了遗嘱,叫来了主治医生,让医生确定病人是处于清醒的状态后,她伯伯亲笔照抄了那份遗嘱,遗嘱就此生效。

      一年多后张衣告诉我,主治医生来的时候,她很矛盾。她希望他能判断伯伯是清醒的,这样遗嘱就能即时生效了,只要张恒礼让她用银行里的钱,她就能活下去。但同时,她也隐隐约约希望伯伯不是清醒的,这样他之前说的那些伤她至深的话就可以被理解和原谅了。可惜医生的判断是清醒的。从那一刻起,张衣能生存下去了,但她的心,也彻底地死亡了一次。因为她知道,那个她视为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的人,宁愿自欺欺人地给一个陌生人所有财产,也不愿给她一条活路!
      我跟张恒礼目睹那一幕又一幕,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在张衣的掌握之中,我们依然觉得特别地不可思议,张衣似乎就在那短短的几个小时里变成了心思缜密攻于心计为达目的有点不折手段的中年女人,那哪是16岁的年纪,分明是36岁,甚至46岁!

      我和张恒礼在回家的路上交谈了很久,你说服我我说服你,我们尽了全力去理解张衣,那是我们的朋友。她那走投无路的悲惨遭遇我们全看在眼里了,理解并没有花去我们太长的时间。我们所受的惊吓相对于张衣所受的伤害来说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张衣真的太可怜了,如果我们不在她身边,她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她会被孤零零地囚禁在这个她只看得到黑暗的世界里。那年我们16岁,两个16岁的孩子像大人一样握手,做了一个现在想来都十分成熟的约定:张衣从此后在世界上就真的孤苦伶仃,没有任何亲人了,我们不一定能成为她的亲人,但至少可以成为她最亲近的人!

      第二天张衣的伯伯去世了,死前最后一句话还在叮嘱她:“你要把钱都还给我儿子!”

      张衣直接联系了殡仪馆,让殡仪馆火化了尸体并在同一天葬在了最近的墓地里。没有哭泣没有哀悼没有仪式,最后的告别就算是完成了。张衣只会在每年清明节去一次墓地,依旧没有哭泣没有哀悼,唯一的仪式是烧一张从相册里抽出的,98年夏天之前的全家福。

      张恒礼再也不敢进大医院了,他总是觉得张衣伯伯的冤魂在候着他。两年后有一次张衣为了他跟别人打架,被揍得头破血流,张恒礼把她背到医院,放在门口就准备走。张衣大叫说“这是肇事者!”,张恒礼就被刚好在附近的医护人员和病患家属押进去了。六年后张恒礼因为交不出二级以上的医院给出的体检报告,毕业后三个月才找到工作。

      张衣的伯伯去世后,她一头扎进了学习中,被落下的功课很快追上来。我和张恒礼有时会约着周末去找她玩,她从来不答应出去,只待在家。哪怕我们假装来学习,实际整天都心不在焉聊天聊地都行,她要呆在家里,面前有书有作业本她就安心。她后来甚至有了边跟我们说说笑笑边能大片大片地做题而且都做对的本领。

      我们一天一天地,变得比以前更熟悉、更亲密了,甚至能不分性别地推推搡搡打打闹闹了,即使不热热闹闹的时候,比如张衣学习、张恒礼玩游戏、我看电视的时候,有时一天说不上十句话,我和张恒礼还是会特地过去,三个人先聚在一起,再彼此不说话,热闹是自然的,安静也是不尴尬的,我们很习惯三个人呆在一起。

      我们很亲近,能喝同一瓶矿泉水,能喝对方剩下的面汤,也能不分性别地打闹。我们刚上大学那会儿,有次我跟张恒礼去参观张衣的学校,我跟张恒礼开着玩笑就开始动手,动着手就开始动脚,张恒礼一不小心伸腿踢重了,大夏天,我腿上立刻就青了一块。张衣看不过去,一发狠就扯下了他的运动裤,就在他们学校的大操场上,他内裤上的蜡笔小新就正对着升旗杆。虽然当时人不多,还是被至少十几个人看到了,那些路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有的人还笑弯了腰。
      张恒礼边提裤子边问我:“这不是我们学校吧?”
      我说“不是。”
      他抱着头往校门外跑:“H大,永别了!”

      我有时觉得我们像家人,超过了朋友的范畴。张恒礼从小就有个坏毛病,喜欢憋尿。张衣把他从网吧用键盘砸回来那次,他自己都承认,那四十几个小时,就上了两次厕所。就那样,得了个膀胱炎,还被女朋友给甩了,原因居然不是太爱玩游戏不求上进什么的,那女孩嫌弃他得的病太不好听了,丢人!我们上大学后,我跟张恒礼一个学校,张衣就给了我一个任务,盯着张恒礼,要是发现他通宵就跟她一样往他身上砸键盘。我们了解他,其他时候他也爱憋尿,玩游戏的时候忍耐力最强。可是我怂啊,怕被别的游戏爱好者群殴,既没当好眼线也没当好侩子手,就只能一找不到张恒礼就去翻网吧,找到之后就叨叨叨叨劝他吃东西上厕所。就我那鬼鬼祟祟的神态,张恒礼的那群玩游戏的朋友说,从来没怀疑是暗恋者或者女朋友,第一次见面就知道是个小保姆。
      我们的友情,是我最长久的财富。我以为我们是铁三角,是坚不可摧的。

      可是为什么,张衣会在易续的公司?

      为什么,张恒礼只字不提?

      我认为的最坚固的友情上,咔哧咔哧地,我看到的是裂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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