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弥漫

　　有风从窗口吹来，火苗舔到手指上，有点疼。夏至熄了火机，扔到了一边，绑了信，又找了个袋子装好，放回了原处。之后，很多次，想收拾书柜的时候，她都会重复的做着这套动作。直到最后一次，她盯着那打火机良久，终是不忍心小小的却旺盛的金黄色火焰吞噬那雪白的信封，于是她拉出了床底下的塑料滑轮箱，开始往里面装东西。很快，书柜上变得空空如也。信笺被压到了箱子的最底层，隔着浅蓝的塑料，一眼就能看到。夏至蹲下来，盯住看了又看，然后把箱子推回床下，想：不烧了就不烧了吧，没准哪天，李苍宇就成名了，初恋的信还可以卖个好价钱。。。。。。

　　春去春又回。转眼间，天气又热了起来。传说SARS病毒怕酷暑，所以京城的疫情局势日趋转好，已经不那么紧张了。学校虽然还在执行禁令，没有明文敞开校门，但学生们爬墙出入时，门口的警卫们基本上都挺识时务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相比于其他年级学生的解脱和放肆，大四的人们，却是开心少于感慨。因为非典的肆虐，比起往年早就开始的纪念活动，这一年的大四，精简了很多。即便现在马上就要敞开校门了，可眼瞅着所剩无几的时间，伤感的气息愈发的浓重。

　　大学就是大学，不同于中小学时候要自己去买花花绿绿的同学录，每个院系作了统计之后，给学生们批量制作了这种玩意儿。16开的大小，墨绿的硬壳style，很有荷大的气质。学生们开始小范围的传着写，从周围最近的人，到稍微远一点的，甚至是暗恋的。快毕业了，让暗恋变成明恋又怎样，被拒绝了大不了以后天各一方，不相往来，又或许因为离思稠浓，对方答应了也说不定。当然，也有人先从心仪的人开始递同学录，因为总希望最特别的一页上写的是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人的字和话，哪怕只是涂鸦。本子里有地方贴照片，于是很多女生开始洗照片，夏至也不例外。她拿着底片挑了很久，去洗了一打一张穿天蓝色裙子的照片。那上面的自己依旧是短发，笑得肆无忌惮。能代表大学生活的，就应该是这样的照片吧。夏至一闭眼，只觉得度过的四年像一幅幅立体的画面，栩栩如生，近在跟前。

　　一晚，周铭磊被龚傅他们叫走翻墙去西门外打游戏了，夏至在系楼碰到了谭妞子，于是结伴而行。两个人聊了聊毕设的事情，很快到了51楼对面的52楼下。52号楼很高，其实是在夏至他们入学以后建的，主要是为了给年轻教师解决住宿问题。夏至和谭妞子行至52楼的阴影里，一下子注意到51楼门口的两个身影，十分熟悉。再仔细看，果然不错，正是思达和张亮亮。听不太清楚在说什么，却能借着路灯，看到思达手里拎得大塑料袋里，若隐若现的梦龙标志。

　　“冰棍！”谭妞子失声喊了出来。夏至连忙捂了她的嘴，一把拽了往后退，退到张亮亮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谭妞子知趣的没再喊，等夏至放下手来，两个人对望，眼里面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不约而同的说：“表白。。。”调整了调整，夏至和谭妞子一前一后，蹭着52楼的墙壁，慢慢地挪到墙的尽头，探出头去偷看。思达和张亮亮似乎没有交谈，两个人都低着头，没有看着对方。张亮亮很高，这让思达175的身高没有任何优势，从夏至他们的角度看去，那两个人个头很齐，就像是军训队列班挑出来的护旗。路灯在他们脚下打出颀长的影子，也是非常整齐。偶尔一方挪动脚步，调整重心，就会看到影子重叠在一起，模糊的一片。

　　时间流逝，塑料袋里冰棍的冷气在流逝，夏至和谭妞子的耐心也随着那两个人的沉默不语和塑料袋的变型而逐渐流逝。夏至犹豫着要不要干脆大大方方的走过去，打个招呼，说不准思达会说：我们有事情在谈，你们帮忙把冰棍拿上去吧。可她还在想着，思达却已经冲着这个方向扭了头，然后大踏步走了上来。无处可躲。夏至的手伸到身后，扭住了谭妞子的胳膊。谭妞子下意识的往后退。眨眼之间，思达已经行至眼前，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你们俩，别看了行么？”这个男人平时都是嬉皮笑脸不务正业的，居然也会板起脸来。夏至半张着嘴，微抬右手指了指冰棍袋子，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呃，那。。。”可思达只当她答应了，点头之后，拎着袋子转身走了。

　　夏至回头看谭妞子，后者满脸的不情愿。于是，两个人开始绕着庞大的52楼兜四分之三圆的圈子。在这个墙角偷看一眼，然后迅速的兜圈。兜到另外一边墙角，再偷看一眼，然后往回兜圈。可是兜来兜去，51楼前的那两个人就是立在远处，目光看地，若有所语，又怎么都看不出更多的迹象。兜到第十一圈的时候，夏至不耐烦了，说：咱们回去吧。谭妞子点头，可是，她们转了第十二个半圈准备装做自然出现的时候，那两个人解散了。夏至和谭妞子几乎是争先恐后的奔向51楼，然后往388宿舍冲。

　　刷成浅黄色的漂亮的铁皮大桌子上，有一个塑料袋。那里面有很多支梦龙。只不过，梦龙都是液态的，好像一包包酸酸乳。夏至和谭妞子颓然坐在床边，哀声叹气。张亮亮白了他们一眼，拿起塑料袋，出了宿舍。她一出去，关彧立即从假死状态变活了，挤眉弄眼的小声说：“Open question, open answer。”

　　夏至摆摆手，“Open什么啊，Open，就是拒绝的意思。”

　　关彧正欲开口，见张亮亮扔完冰棍回来了，就立刻闭了嘴。张亮亮明显有点心不在焉，也没有丝毫要给大家解释的意思。四个人静了一会儿，谭妞子说：“我们不是只有四个人吗？他为什么买七个冰棍？要买也是八个吧？”

　　张亮亮抬起头来，目眦尽裂的看着她，问：“你有没有开水？我没来得及打！”

　　张亮亮之前没谈过恋爱，但她肯定是憧憬的，不过，碰巧那个人是思达，一切就又不一样了。她很优秀，所以一定向往一个比自己更优秀的男生，比如说一起工作过的师兄，或者学校其他系的学生会同仁。至于思达，做朋友可以，做恋人，根据她原先定下的标准，真是远远的不够级别。但是，平日里相处的愉快，毕业之时，拒绝了他，或许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张亮亮有些颓然，可她一贯要强，不肯在其他女孩子面前讲出她的顾虑和忧伤，所以，只好闷闷不乐的独自承受。

　　关彧没有问，因为害怕；谭妞子没有问，因为了然；夏至也没有问，因为她们对爱情的理解不同，不相与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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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ARS终究敌不过时间，夹着尾巴逃走了。毕业生们也最终敌不过时间，披着黑色厚重的学士服，迎来了他们的毕业典礼。那几天，主楼前面被林清渊称作“烈士陵园”的地方，荷大的荷花坑，还有体育馆，甚至于对每个人而言有个特殊意义的犄角旮旯，都堆满了成群结队的黑衣人。学生们把学生服穿的形形色色，摆了各种有趣的pose，尽情挥霍所剩无几的时光。

　　毕业典礼，就在夏至生日那天。白天是仪式，晚上，计院安排了聚餐。这天早晨的阳光特别好，夏至他们都特意选了有白色尖领的衬衫，好衬托拖沓沉重的黑色学士礼服。体育馆门前的空地上，到处都是学生。从一系到二十系，挨个拍毕业照。计院是六系，所以很快就轮到了。两百多人呼啦啦站到台子上，很是气派。因为拍照不能背光，所以台子面向东方，又有几个反光板打起来，太阳显得越发眩目。摄影师比比划划之后，一记快门，一片眩晕中，所的笑容尽数收在了底片上。

　　接下来，就是真正的毕业典礼。体育馆里面，黑压压的都是人。主席台正对的席位以及右手的席位，全部是本校学生，而左边的席位，留给了家长和亲友。夏至的妈妈也来了。她坐在一群家长中间，既紧张又兴奋，兴奋来源于对女儿毕业的骄傲，而紧张，则纯粹因为不期然的，一定会见到周铭磊那个小流氓。她屡次抬眼到计院的位置寻找女儿的身影，无奈离得太远，学生们又都穿着一样的衣服，怎么都看不清楚。

　　学校领导开始一个接一个的讲话。如果不是有同学拿了相机，在座位上不停的回头咔嚓，夏至怕是早就睡着了。十几个讲话之后，又是冗长的授礼，也就是由台上的领导，为每一个学生把学士帽上的垂穗由左边拨至右边，象征着学生的毕业。两千多名毕业生，五个五个的上台，漫漫长路，其修远兮。这会时间，烦躁远远超越了离情，学生们竟似恢复了日常的模样，乱哄哄百无聊赖的开始聊天。人太多，空调不太起作用，有人因为太热就去掉了学士服的领子，不注意看，还以为是理发馆的顾客跑了出来。

　　夏至置身于这片混乱，忍不住转身去看亲属席。其实那里坐的人不多，本科毕业，没什么大不了，况且很多人家住得离京城很远，犯不上因为参加一个小小的毕业典礼，跑上千里路，花很多银子又很辛苦。所以，夏至没怎么费事就看到了妈妈，然后冲她招手。夏至妈也招了招手，而她此时，目光却心猿意马的落在了夏至旁边的小流氓身上。小流氓今天也穿了黑色的学生服，帽子抱在手里。领口处是雪白的衬衫，衬得脸色甚是明亮。他低头听夏至说话，然后抬脸冲着这个方向微笑，气宇轩昂，跟头一次意外的见面区别很大，似乎并没什么流氓气息。夏至妈有一时的错觉，这个人到底是谁。她微微叹了口气，想起今天出门前夏至爸一再的嘱咐。

　　夏至一直忐忑着，不知道妈妈见了周铭磊，会不会极致的爆发，以至于大家都下不来台。不过到目前为止，似乎还一切安好，至少，她没有从看台上冲下来，像往常一样冲她歇斯底里的申诉。周铭磊瞟见了夏至的脸色，于是在一旁窃窃笑着。夏至狐疑的看他，然后不满的嘟起嘴。她忽然想起来什么，连忙问道：“过年的时候，你是不是给我爸打了一个电话？”

　　周铭磊颔首，扯了扯嘴角：“然。”

　　夏至偷偷踢了他小腿一下，“别逗了。你跟他说什么了。”

　　周铭磊扬头看了看主席台，还早。于是垂目摸了摸刚刚刮过的下巴，然后他扬眉看夏至，眼中有细碎的光芒，点缀了深邃的瞳孔，微微的闪耀：“我说给他拜年，然后，讲了我的计划。”他停了停，笑着看夏至，“我说，我本来打算出国，可是因为他宝贝女儿还有我自己的其他安排，我又决定不出了。不过我想跟他商量一下研究生毕业我做什么好。”

　　夏至被秒杀了。大热天的，她的牙齿忍不住地打颤，伸出手来扒住周铭磊的衣领，“然、然后呢？他说、说什么？”

　　周铭磊笑得暧昧，轻轻偏头去看看台，不露痕迹的拿开夏至的手，“注意影响。他问我愿不愿意从政，不愿意的话，从商他也不反对，反正计算机专业的精英到哪都一样，这是他原话阿，不是我吹的啊，他说到哪都行，就看待遇了。”

　　你都读了理学院了，还计算机精英呢？夏至心里一缩，但同时又感慨于周铭磊的勇气和手段。她爸一直是个教唆狂，有人能主动送上门来，问他意见，他怎会不高兴？投其所好，是俘虏敌人的一大手段，周铭磊阿周铭磊，你怎么想到的？夏至又想起周铭磊那美艳的娘，想起自己被她逼到墙角无以言对的一幕，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她看着周铭磊清俊的脸，微不可闻的叹息。一瞬间，她想象，如果能回到两三年前，该多好。那时候，她心里，他就是个善解人意的好朋友，容易相处却并不相关。年轻的岁月，简单的肆无忌惮。而后，纵使有甜蜜无间的爱情，却因为兴趣、前途、家庭而经受了一波又一波无穷无尽的伤害，如同玫瑰带刺，抚上那柔嫩花瓣的同时，手指早已被刺的千疮百孔。她向来是坚定的，但或许受了毕业离愁的影响，忽然间变得优柔寡断，心中如何都勾勒不出未来，不知还有多少迷雾等着他们去拨开。那一刻，只觉得疲惫不堪。

　　体育馆外面，三个人站在一起。夏至给她妈妈正式介绍了周铭磊，然后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只等她妈一嗓子喊起，他们就变得万人瞩目。周铭磊露出了他最最必杀的酒窝，浅浅的鞠了一躬：“阿姨好。我先道个歉，上次是我不对。那天我被夏至抛弃了，心情太差，所以冒犯之处，请您多多原谅。”说着，趁夏至还没发作，他掏出相机，“来来，我先给您和夏至来一张。”

　　爆炸声迟迟没有响起，夏至忍不住偷偷偏头去看旁边的定时炸弹的脸色。夏至妈突然扭过来，盯住夏至说，“你放心吧，我能那么没涵养当中跟他起冲突吗？”夏至一怔，老娘继续说，“你爸说了，这个小流氓是个有思想的人，让我有点耐心。我今天就是看看，他怎么个有思想法。”夏至的左手攥着学生服，攥得满手是汗，却不知如何回答，她妈又来一句，“哎，今天是你生日吧，他给你买什么了么？”

　　夏至忽然觉得累的直不起腰来，她努力扯了扯嘴角，冲着周铭磊使劲儿摆手，“快照！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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