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门状元

作者:秋花新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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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试


      (37)
      一页页小心翻过宗谱,找到了祖父母和高祖父母的名讳,陆敏之在心中记住。又找到爹爹名字出现的那一页,看到上面写着:
      陆承堂,妻邢氏,子陆宗成,陆宗学
      陆承轩, 庶子陆敏之
      陆承亭,妻李氏,子陆宗范,陆宗恺

      来之前陆敏之已心理有了准备,现在看到宗谱中既没有娘的出现,又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了个“庶”字,虽然有些刺眼,但仍是神情冷静没说什么,看了之后就将书谱收好,盒子盖好,交还给了大伯。
      陆承堂将盒子重新在神龛里放好,一声叹道:“你爹当年太一意孤行,当年宗祠里曾开过族会,本是商议要将你爹逐出宗祠宗谱的,最终我还是压住了众人之议,但你娘的事我也无能为力。”
      陆敏之也没多说什么,向大伯道了一声谢后告辞而走。

      去程家湾的路上,陆敏之想起了廪保的事,又问起了顾嘉文。
      “猴儿,你知不知道廪保是怎个保法,要收多少保费?”马车赶往顾陆村的途中,陆敏之又向顾嘉文问了一个问题。
      “你说廪保啊,就是考试时秀才为你作保,保你没冒名顶替、没有居丧匿丧,然后保你出身清白什么的。一个秀才一次最多可以保五十个应考生,至于保费,每个秀才所收的有不一样,一般是最低二两银子起保。但是程夫子他,今年所保的有二十一个是他自己的学生,他对自己的学生只收一两,对外收二两。”顾嘉文边优哉游哉赶走马车边回答。
      “最低二两起保,那不是一个秀才一年收保费都可以收一百两,但听说七品县官一年的俸禄都不到一百两的,秀才比县官还赚钱不成?”
      “哪像你想的这么简单的!你以为秀才收的保费就都收入到自己的腰包,他们一般都要上交给县令一半的。”
      “上交一半?山阴县今年三千多考生,不是至少要上交三千两给县令?”
      “上交那么多是不错,但你就以为那钱是县令一个人得?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一个人还能独吞?每年县试可说是县衙最忙碌的时候了,衙里那些吏卒都根本不够用,县丞、主薄、典史这样的副官都要上阵帮忙,还要临时雇用许多人手的,这些人难道白干活县令不给钱他们?还有每年县考棚的修缮费县令自然也不会私人掏腰包的,还有上头府里面也要打点些。这样算下来,县令实际所得的也不过是只剩几百两了。”
      “猴儿你怎知道这么详细的?我看你是块做官的料!”
      “我二姐夫的兄长就是县里礼房的书吏,这些我又怎的不知道?不过我们程夫子他真是个好人,如果不是要打点上面,他对自己学生那一两保费都不会收的。”
      “是的,难得我们有同感。”
      “怎么是难得?我不跟你是同道么?”
      ……

      今天是程家湾私塾县试前的最后一堂课,程秀才还在学堂里给学生们交待考试要注意的事项,并出了几道模拟题让学生们作最后的练习。陆敏之没有先去打扰他,而是提着肉去找师娘徐氏。
      中午的一餐饭,程秀才要请学生们一起在他家吃,徐氏从早上就开始做饭忙碌着,程小艾也在一旁帮她娘的忙。
      正在门前水池边洗耦的程小艾忽然一眼抬头看到陆敏之,怔了半天后就羞红了脸:“敏之哥,你今天怎么来了?”
      “嗯,我来找程夫子有点事,师娘在家么?”陆敏之看到程小艾半年多不见,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了。
      “在呢,在厨房里炒菜。”程小艾看了陆敏之几眼后又低下头洗菜,眉梢眼角都洋溢着喜悦。

      “师娘好,在忙着做饭呢!”陆敏之提着肉走进厨房,将肉挂到了墙壁上。徐氏虽然以前也生过自己的气,但她毕竟和大婶有些不同,自己今天能有把握和信心去参加科举,程秀才的启蒙教导之功不可没。看在程秀才的份上,自己也应该对她礼敬几分。
      “哎呦半年多不见,敏之你又长高了些啊!”徐氏看到陆敏之的有礼有节,也是满脸笑容。人比人就知道高下,徐氏看到现在的陆敏之,百户女儿子的那门亲事她更有些不乐意答应了。只是陆敏之的性子在她看来还有些傲倔,她一时也不能作多想。
      陆敏之又从包袱里拿出两个大银锭放到桌上:“师娘,这些银子你先收着,这些年我受程夫子教导功课,也从来没交过什么束脩费,今天又要来求程夫子作保,肯定不能让他破费,我知道程夫子要钱打点上面县官的。”
      那两个银锭足有二十多两,差不多够徐氏一家一年的生活费了。徐氏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她本对丈夫保费收得太低有些不满,现在见陆敏之送来两个银锭,也算是弥补了些,她推辞几下也就收了。

      私塾门前那株大槐树就要开花了,已冒出了花蕾,可闻淡淡清甜之香。从七岁到十岁的三年多,陆敏之曾见此树三度开花,常在此树下听程秀才讲经授课,与程道生一起探讨经义疑问。
      现在,又在这株树下,陆敏之听到程秀才一番话,更是吃了定心丸。
      “敏之,你不用多担心你的身籍问题,科举考试身籍主要从父,就算你是个庶子参加科考也没问题。圣人当年有教无类,仆隶之人也曾受教于圣门,以身籍来限制考生本是与圣人之道不合的。何况大周朝如今许多律法都已非一成不变了,本来以前军户子弟是不能科举的,但现在此规已同虚设。所以敏之你不必多顾忌,也不用担心什么。若有什么问题我一定为你据理力争。”
      程秀才依旧是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布衣长衫,眉宇间那份从容,那份清傲,让陆敏之看着都很是感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读四书五经读圣人书 ,满口仁义道德却心中所想的全是读书可得到的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但陆敏之感觉程秀才不是那种人,他的思想境界陆敏之也不敢妄加揣测,但至少感觉他对经书的“道”之一字,并非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程秀才现在为自己作保,如果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他的秀才功名身份是要被革掉的,这对他已是关乎身家性命的利益了。而以自己现在的身世,出问题的风险也不小。
      陆敏之现在已想好了,万一到时出了问题,以致于程秀才的功名被革掉,那么自己只有多花一些银子来补偿徐氏,以后发达了一定要帮助一下程小艾和程道生,以报答程秀才现在的恩义。
      除了廪保,还有五童互保。顾嘉文是不必说了,死都要跟自己保到一起。而另外的三童,程道生、程道江、程道溪,一个程秀才的儿子,两个是侄儿。如果出了问题,这几个人今年的成绩也要作废,还要被禁考一年。陆敏之估计程道生三人跟自己的互保,也是程秀才作的主。
      陆敏之临行前对程秀才跪下磕了三个头:“虽然敏之未正式拜夫子为师,但在敏之心中,夫子一直是我的启蒙恩师,为我传道授业解惑,此恩此德,弟子没齿难忘。”

      夕阳余晖中,陆敏之作别恩师、同学们以及程小艾,坐着马车又向会稽称进发。程道生、程道江、程道溪三人也和陆敏之同挤在一辆马车上,大家挤挤更暖和。顾嘉文则当仁不让地驾马车当车夫,将鞭子挥得啪啪响,将马儿赶的得得跑。大家一路高歌,气势昂扬。
      陆敏之挤在马车中,边和他们的歌声边会想起这半年多的经历,也是感慨万千。这半年多时间虽短,却算得是自己人生道路征程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回想起半年多前那个月夜凌晨,自己离开陆家木屋就像是在逃难,这半年多如果没有遇到那几个与自己有缘的师友,自己或许还在逃难中。
      徐山长、是长者恩师,是他让自己进了会稽书院,又教自己琴艺和修心养性。
      苏慕白,是大哥,也是师友,是自己的引路人,是他带自己去见徐山长,是他安排自己进了丙字堂明字斋,又教自己习武,又是他为自己解决了曹千户的麻烦。
      顾嘉文、程道生、沈乐平、宋运新,是好兄弟。成了男人后,陆敏之最大的感受就是男人间的兄弟情与女人间的闺蜜好友是有很大不一样的。
      前世和闺蜜在一起,最多也是一起磕磕瓜子聊聊八卦电视剧男人好吃的。就算聊天时也要小心翼翼,很多话不能随便说,怕小心眼的闺蜜起疑心伤自尊,搞不好就翻脸了。自己前世没男朋友,如果有了男朋友或许还要更防着闺蜜一点。
      但和男人在一起,和兄弟在一起,基本是毫无顾忌了。一起笑骂,一起打闹,一起打架,一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甚至一起将这个世界搞个天翻地覆都无所谓。
      还有一个不能忘的人——苏青桐,是他帮自己脱了贫困,赚了四千两银子的人生第一桶金。墨香斋对其他话本小说书稿都是买断制,最多也才一百两的买断费。如果苏青桐不破这个例和自己搞分成制,自己绝对难赚那么多钱。
      如果有一天,苏青桐脱下男装换上女装,那将会怎样呢?陆敏之很是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38)
      三月十六日,陆敏之和顾嘉文、程道生、程道江、程道溪五人一起去县衙作了身份姓名和三代履历存殁的登记,搞好了考号和考牌。因为有顾嘉文姐夫兄长周书吏的关系,陆敏之几人都不用怎么排队就顺利登记,登记时书帖们也没怎么刁难,考牌背后贴的浮牌上有关几人相貌的描写,书帖们也尽量用了嘉美之辞。
      考牌就相当于后世的准考证,这个时代还没有照相机,没法在考牌上贴相片,为了防止顶替代考,只好用简单的几句话描述考生登记时的相貌。
      比如书帖们对顾嘉文的描述就是:年十三,身高六尺,不胖不瘦,眼微小,鼻梁挺,目有精光。对程道生的描述:年十三,身高六尺有差,偏瘦,貌秀,面白如敷粉。对程道江的描述:年十六,身高六尺半,身壮、虎目、面微黑。对程道溪的描述:年十四,身高六尺有差,微胖,小眼,大耳。而陆敏之看到自己的描述竟然是:年十二,身体颀长,目有神采,面白如玉,貌甚佳。
      考牌上还贴有考号,听顾嘉文说考号都不错,不会是漏号和臭号。这其中陆敏之给了五两银子顾嘉文去打点周书吏,顾嘉文也没有推辞。若没有周书吏这个关系,恐怕打点都没门路。年龄上陆敏之也虚报了一岁,以自己现在的身高说十二岁也没任何人会怀疑。
      考前的一天,有的同学将自己关在房里闭关修炼,有的一起相聚打叶子牌娱乐,有的去游山玩水。而陆敏之也有自己的散心方式,那就是带上弓箭进会稽山打猎。顾嘉文自然是乐意做陆敏之的副手,程道江听说要打猎也来了兴趣,最后程道生、程道溪对打猎没什么兴趣的也跟去了会稽山,欣赏一下会稽山的风景也不错。
      在山林中穿行,感受大自然的气息,享受最原始的力量和速度的感觉,让陆敏之很是开怀。自己百步穿杨的箭术,也让程道江看花了眼。当年这个程家湾私塾中要自己作揖送礼喊大师兄的大哥大,现在也被自己的箭术给吓着了。小试身手就打了三只野鸡,一只野猪。野鸡被几个小伙伴一起搞了个野外烧烤,而野猪则被顾嘉文扛了回去卖了银子。

      半年多来陆敏之已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考前的一夜也睡得很踏实。照例早上五更天不到就起床,神清气爽。考试这几天,沈乐平和宋运新去学院里的宿舍睡了,将床位让给了顾嘉文和程道生。他们也早早起来了,顾嘉文还不错,有说有笑精神抖擞,但陆敏之看到程道生的黑眼圈,就知道他昨晚没怎么睡好。陆敏之递了条热毛巾给程道生,让他敷脸去去黑眼圈。今天排队候考要站半天,考试也要考半天考到天黑,陆敏之真有些担心程道生那身子骨能否经受得住考验。
      姐姐陆慧芝也早为自己准备好了考篮,里面装着考牌、笔墨、四个白面馒头,两个咸鸭蛋,一小瓶萝卜干盐菜,一壶凉白开水,一条新面巾,一条粗麻布巾,两只蜡烛,一个火折,还有个小白瓷瓶装的提神醒脑清凉油。顾嘉文和程道生考篮里的东西也一样。他们看到篮子了的东西都赞不绝口。为了给自己壮行打气,小妹陆小琼也破例起了个大早,给姐姐帮忙。
      白馒头又香又软,还有热热的温度,那是陆慧芝四更天不到就起来蒸的。陆敏之本不想姐姐那么劳累,说上街买些也一样。但陆慧芝担心今天考生太多馒头早被抢光,隔夜的馒头又冷又硬也不好吃,所以坚持早早起来蒸了一锅馒头,煮了一锅粥。
      “姐姐,我们吃了早餐就走,你累了大半天就不用跟我们去了,就在家里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们没事的,一定会中的。”喝着清香的热粥,陆敏之对姐姐说道。
      “我现在也睡不着了,不如跟你们去看看。”陆慧芝笑道,“虽然我不能参加科举考试,但去看看感受一下那气氛也不错的。”
      “哥哥,我也要去,我要给你加油!”陆小琼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道。
      “你就给你哥哥加油,不给我加加油么?”顾嘉文啃着馒头,看着陆小琼嘿嘿一笑。
      “哼哼,我就只给我哥哥加油,猴儿你不是还有你姐姐跟你加油么!”陆小琼不买顾嘉文的帐。
      陆敏之摸了摸陆小琼的头道:“小琼,你叫他猴儿有些过了,应该叫他猴哥的,快说声猴哥加油以赔礼,猴哥中了肯定会给你买好吃的。”陆小琼还是很听哥哥的话的,眨眨眼睛看着顾嘉文道:“有好吃的我就喊一声猴哥加油!道生哥哥也加油!”顾嘉文听了这话忙一叠声答应着中了肯定有好吃的。

      卯时六点开始搜检入场,陆敏之等人来到县学旁的考棚前,这是卯时还差三刻,那里已排了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看那规模,陆敏之估计已不下两千人了,后面还有流水般的人群向这里涌了过来。今天这里将是正座绍兴城最人多拥挤的地方,巡逻的兵丁也有近百人,身穿盔甲手握枪矛,在那里或守门,或拦检,或来回走动巡逻。
      考生们分五列纵队排在巡检门后,规规矩矩站在那里,不许大声喧哗。考生两边站的就是来送考的亲人了,他们的人数规模比考生还多。
      顾嘉文的姐姐顾丫丫今天也来了,也带了个篮子,里面装有备考的文具和吃食物。不过她篮子里的东西已基本用不着了。顾丫丫要将篮子的肉干鱼干也送些给陆敏之,但陆慧芝说今天吃些清淡的东西更好,就没有要鱼肉干,只要了些花生米加到了陆敏之的盐菜瓶里。
      排队时,陆敏之又看到程道生的娘徐氏和妹妹程小艾也提着篮子过来了。今天程秀才也要来考场为所保考生认保,丈夫和儿子都来考场,徐氏自然也跟来,昨天下午就已进城。程小艾不想一个人在家也跟了过来。
      送考的人自然也不许大声喧哗,他们只能目光注视。所以现场人数虽然很多,气氛却是比较静默。但是这静默中,却又一股无形的力量,延续千年的力量。陆敏之想到前世高考的场景也和着差不多,不过录取比例没法比,这里是三千人取三十个,录取率只有百分之一。

      卯时到,一声号角吹响,开始搜检放考生入场。

      县试的搜检比起后面的院试、乡试要松一些,不是每个人都要严格搜身查检。但还是有些运气不好的考生被重点搜查,他们被勒令解开要带,敞开外衣,还要被守门的兵头上下摸身。毛笔的笔筒也要被仔细检查,整理好的篮子被翻了个底朝天,甚至吃的馒头也要被劈开成两半,看里面有没有夹带。
      这种时候,如果被搜检的考生稍露厌烦不满之色,那些兵头会更加变本加厉地刁难,要他全脱了衣赤袒上身,甚至用刀割开他的衣袍口袋,看里面有没有夹带。陆敏之就亲眼看到了有几个涵养功夫还没够的考生露了不满之色,遭到了这样更难堪的遭遇。
      超过三千的考生,光搜查就要搜几个小时。漫长的站立等待,既是考验体力,也是考验耐心。不过这种考验对陆敏之来说已是小儿科了,曾经弯弓搭箭,蹲着马步头顶一碗水都能长久一动不动,现在站一站又算什么?寂静的无聊中,徐山长曾经教的那些琴曲在脑海中流淌回响起来,身在荒野,如临仙境。
      等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快到自己了。前面的顾嘉文还算运气好,没有被搜身,只被瓣开了馒头看看有没有藏夹带。那个兵头的手已摸了很多人的身子,再去摸顾嘉文的馒头,也不知他还能不能吃得下去。
      然而,程道生却没那样的好运,他被一个兵头捏开了馒头,有被一个兵头摸了身,那兵头一双大手在他全身上下摸着,只差没去摸他的脸了。陆敏之看到那兵头摸程道生的身时,双眼还冒出了兴奋的光芒,难不成他将程道生当姑娘在摸了?一旁的徐氏看到儿子被那样对待,怒得眉毛倒竖,差点忍不住要破口大骂了。
      还好程道生涵养好,一动不动没露出半点厌烦之色,总算没有被更严厉的割衣对待就放过。

      轮到陆敏之了,那个兵头一看到他,也双眼冒光。
      不过,陆敏之用眼神冷冷看了那兵头一眼,那兵头就一时有些被震慑住,没有敢动手。他在陆敏之的眼中看到了一股令他害怕杀气,那种感觉就像一个猎物被猎手锁定的杀气,让他不敢动弹。
      篮子被左边另一个兵头翻了翻,拿出考牌对了对后,陆敏之就提着篮子跨过了巡检门。
      转身一望,只见姐姐陆慧芝,妹妹陆小琼,还有程小艾都踮着脚在向自己张望,目光中尽是关切鼓励之意,陆敏之对他们挥了挥手,让他们放心。

      考棚四周都围了栅栏,只开了南、北两个门。南门称为辕门,专供那些兵丁杂役进出的,考生不从南门进。北门又称为“龙门”,考生、考官、监官都从此门进。此时还不能进“龙门”,要在门前的侯考大院里等候着被点名,被廪生认保。考号排后的考生,站在这里又要等一个多时辰。
      由于前面周书吏的关系,陆敏之、顾嘉文、程道生、程道江、程道溪五人的考号都比较靠前,很快就被点了名。
      “五十八号考生顾嘉文!”监试官大声点名。
      “学生顾嘉文到!”顾嘉文上前应名。
      “山阴县廪生程德明保该生!”程秀才在一旁唱保。
      然后顾嘉文就领了试卷,向圣人牌位三鞠躬,然后进了“龙门。”
      “五十九号考生陆敏之!”监试官大声点名。
      “学生陆敏之到!”陆敏之上前应名。
      “山阴县廪生程德明保该生!”程秀才在一旁唱保。
      然后陆敏之也领了试卷,向圣人牌位三鞠躬,进了“龙门。”
      “六十二号考生程道生!”监试官大声点名。
      “学生程道生到!”程道生上前应名。
      “山阴县廪生程德明保该生!”程秀才在一旁唱保。
      ……

      (39)
      现在的试卷上还没有试题的,只是有首卷和答题卷。陆敏之领了试卷提着考篮,终于进了传说中的科举考棚,只感觉一股烂木头的霉味扑面而来。
      县考棚一年才用一次,刮风下雨经常被淋,有霉味也算正常。
      考棚里还有一排排,一列列的小隔间考舍,又称号舍,考生就坐在那里考试答题。
      陆敏之看那考舍小得就像后现代的电梯间。不过那布满灰尘散发霉味的木考舍其豪华度是不能和电梯间比的。然而,这考舍还谈得上什么豪华度,只要不漏雨木板没长虫子然后不在厕所旁边就算是天上人间了。

      进了考场就不许说话,平时爱说笑的顾嘉文此时也闭了嘴,提着篮子默默找五十八号考舍。
      顾嘉文的方向感很强,很快就在几千个考舍中找到了五十八号,陆敏之也跟着他找到了旁边的五十九号。然后程道生也来到了隔几个的六十二号。
      虽然陆敏之和顾嘉文就在隔壁,但想作弊照抄也基本不可能。考舍只留前面一个门口,左右后上都有木板隔着,而且前面那个口也有一块木板拦着,考生进了号舍后直到交卷就不能出来,出恭也要先打报告领牌,有手提长矛的巡逻士兵跟着去厕所。
      号舍里两块木板横在半中腰,拼在一起就是一张床,拆下来一块,一块当桌一块当椅。
      幸好自己考舍的木板还不是霉得要烂,也没有长虫子,陆敏之拿出考篮里姐姐放的粗麻布巾擦干净了木板,坐在那里神定气闲,等着考官出题。

      所有的考舍都向北开门,考生也都坐南朝北。北面是君位,南面是臣位,只有皇帝和府衙堂官才能坐北朝南。现在考棚里北位虚设尊位,主考官坐在东面,监试官坐在西面。
      陆敏之坐在考舍中,也只能看到前排的考舍木板。前后左右上都只能看到木板,发霉的木板。整个考场虽然有超过三千多人,但陆敏之坐在考舍中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如同置身荒芜的沙漠。

      不过在陆敏之看来像置身沙漠,在其他大多数考生看来身在考舍是如同置身监牢的,顾嘉文和程道生考后散场都说是这种感觉。
      这样的“监牢”,即使一路顺利都至少要进五次,那些一次没过要重考的不知要进多少次,受多少折磨折辱了。科举考试的终点殿试中坐的是皇帝,说到底是为皇帝选拔治理王朝的大臣小臣。没有几个皇帝喜欢高傲的臣子,在通向胜利的终点前要折磨尽他们的傲骨才更好。受尽这样的折辱还能保持傲骨的,陆敏之只能说他们真的在圣人书中得到了一种“道”,有一种特别的操守。

      在等待考官出题前,先到的考生已可以开始在首卷写上自己的姓名考号以及三代履历了。
      陆敏之也磨耗墨,提笔在卷上开始写了:
      高祖父陆讳经民,躬耕,高祖母夏氏
      祖父陆讳传佑,躬耕, 祖母程氏
      父陆讳承轩,府生员, 母沈氏
      五十九号考生陆敏之
      要三代名讳履历都写,陆敏之估计这也是遵循儒家“慎终追远”的用意。县试的试卷不用弥封,阅卷官是可以看到考生姓名和他三代履历的。如果三代都有功名,那就是书香世家了,考官看到这样的试卷可能要更仔细批阅,甚至是特殊照顾优先录取。
      在写到“母沈氏”三个字时,陆敏之顿了顿,但还是坚决不按族谱来,不在前面加一个“庶”字。要是万一被复核审查了,就让你们去查吧,老子也不管那么多了。
      写好履历中午都已经过了,陆敏之肚子有些饿了,开始吃起馒头来,吃口馒头再吃口盐菜,再喝口凉开水,似乎也不错。只是不知那些分在厕所臭号旁的同学们,你们怎么吃得下去的?

      待所有的考生,所有的监试官和巡查兵丁都进了场后,又一声号角吹响,南北门都被关上,两队持枪士兵把守门前,待考试结束前都不许一只猫狗出入了。
      监试官宣读了考试纪律后,主考官也就是县令此时也终于开始出题。试题是写在了几张纸上,然后将这些纸贴到灯牌上,由十多个兵卒高举着灯牌到处走动,考生门看到灯牌上的题目,记在试卷上。这个时候考生可以站起来看题。有些个子矮的同学还得站到椅子上才能看到牌。而那些近视的同学就更悲催了,只有等兵卒举牌到附近才能看清上面的题目。
      陆敏之目力极好,老远就看到了题,上面是两道经义题,一道大题出自《论语》:君子和而不同。还有一道小题是截搭题:及尔偕老,可一言而尽也。
      两题都是要求写一篇三百到五百字的八股文。

      学生们最怕的就是截搭题了,那些题目是看起来似乎毫不相干的两句经文各取一半搭在一起,给人风马牛不相及的感觉,考生往往不明白主考官到底想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破错了题。而开篇的破题错了,后面的文章再写得天花乱坠也是离题万里不及格。
      没有贴经、墨义之类纯考经书背诵的简单题目,那种题是唐朝科举考试中的题目形式,在本朝已被淘汰。至于诗赋和算术,应该是明天第二场再考。

      现在县尊出的这道截搭题:及尔偕老,可一言而尽也。陆敏之刚看到题目也蒙了下,县尊大人你这是在出言情作文吗?不过陆敏之认为县尊大人肯定不是话本小说看多了,他出这题也肯定有“微言大义。”
      仔细在脑海中搜索了一番,陆敏之记起“及尔偕老”出自《诗经卫风氓》: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陆敏之觉得其实这里是很容易搞错的,如果经书记得不清楚,就会误认为是出自《诗经邶风击鼓》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而“可一言而尽也。”出自《中庸》第二十三章: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
      这样看来,”及尔偕老”与“可一言而尽也”有什么联系呢?似乎联系还不是很明显,有点风马牛不相及的感觉。

      陆敏之只好再在脑海中搜索,将《诗经》和《中庸》有那两句话的全篇文章回忆了一遍,终于发现了些联系的蛛丝马迹。
      《诗经卫风氓》这篇还有一句话是: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一个有“士贰其行”,一个有“为物不贰”,这里“贰”与“不贰”,估计就是题眼,是前后半句的联系所在了。

      但是“贰”这个字还难以发挥,再联系上下文,陆敏之感觉真正破题的关键在个“诚”字。“不贰”就是诚,“贰”就是不诚。
      这个“诚”字这题中也就是“专一”之德,而非”二三其德”。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诗经卫风氓》这篇的男主角,就是信誓旦旦骗女子感情,始乱终弃的不诚、不专一之人,是“诚”的反面典型。

      而《中庸》则刚好是正面讲“诚”的美德,所谓“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
      地,一撮土之多。因其专一而至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山,一卷石之多,因其专一而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水,一勺之多,因其专一而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
      不过在经书中,“专一”还有一个更文雅的说法,就是“纯一”。所谓“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

      想到了这个“诚”字和“纯一”,陆敏之就很有把握破这道题。
      至于“君子和而不同”就更简单了。
      直接破题:君子以气相和,以道相合,同则比附阿谀也!

      时间还早,陆敏之也不急着马上答题,优哉游哉磨起了墨,先在草稿上打一下稿,练一下书法和手感。答卷纸不是白纸,而是用纵横的红线划了一个个的小格子,按规矩字是不能写出格的。如果哪个同学因为紧张手抖,字写出了格再好的文章也录取不了的。
      在这监牢般的考舍里,在这一个个小格子写字,简直就如戴着镣铐跳舞。如果平时没有练出过硬的书法功底,此时不说字写出什么“气韵生动”来,就是写端正不出格都比较困难了。毛笔的轻重缓急可不像钢笔那么好把握,而且是悬腕而写。这困难可想而知,想当年高考时自己因为紧张钢笔字都写得跟鸡爪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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