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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归无计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九霄环佩”果真好琴: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九德兼备。李煜修长的指时而慢拢轻碾,时而疾挑重拨,琴音时而如金鼓鸣震,时而又如蝶翼缱绻海棠花。再配着敏儿清澈的嗓音,深宫马上从沉睡中惊醒。
云初在假山乱石中敛了气息隐匿,看着不远处的朋友一遍又一遍的弹着这首曲。敏儿似乎很喜欢这首词,李煜一遍遍的弹,她便一遍遍的唱,没有半分的疲倦。此前她还嗔怪云初的“突然告辞”,现在的她早就把这码子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心一意的看着自己的爱郎,一心一意的唱词。
四方馆不多时便被殿前军卫包围起来,盔甲上鳞片的摩擦声霎时惊破了夜色。云初吸了吸鼻子继而眉头紧皱。空气中弥漫了熟悉的血味儿,今夜这四方馆内的人必要喋血于此了。
果不其然,一队兵队冲入之后,大宋现如今的皇帝——赵炅踩着稳而有力的步子而来,怒目瞪着此刻还坐着静看自己的李煜,心中大为光火。旁边的大太监察言观色,马山尖声斥道:“还不将这乱臣贼子拿下!”
“是!”殿前侍卫得令,其中两人立刻上前将李煜压于长刀之下迫他跪下。敏儿吓得手足无措,大呼“陛下息怒”。正要上前扶住李煜,却被另两军卫挡下,当下便梨花带雨,“扑通”一声猛跪于地,连连磕头。
看李煜跪下,宋帝脸上的颜色才稍缓,沉声道:“违命侯,你可知罪?!”
李煜笑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赵炅听罢,连连冷笑。未等他开口,那大太监便又斥道:“好你个违命侯!我皇带你不薄,封你侯赐你馆,你却还不知廉耻,妄贪陛下的山河。刚才的唱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说你该当何罪!”
李煜啐道:“何时这大好山河,全然成了你赵匡义的了?!不错,我乃亡国之君。赵匡胤虽攻我山河破我金陵,但我仍敬他是个铮铮男儿,自己打下江山!”张狂一笑,李煜再道:“可是你赵匡义,只是一个谋害自己哥哥,霸占哥哥妃子花蕊夫人逼死花蕊夫人,篡位夺权的奸险小人!”
“大胆!”赵炅被李煜一脚踩住痛处,眼眶欲裂,哑声大喝。
李煜再笑:“我大胆?不错!我的确很大胆!你这个奸险小人胆小如鼠,篡了位就忙不颠的改了自己的名字,不敢叫赵匡义改叫赵炅;不等赵匡胤死的第二年便换年号,抢先给自己正名;更有甚者,还削自己弟弟的王位。你弟弟不久便抑郁而死……哈哈……”
赵炅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旁边的大太监连连叫嚷“大胆”、“住嘴”但也无济于事。
李煜像是怎么也笑不够,边笑边断断续续的接着又道:“抑郁而死?哈哈……谁、谁会相信啊!哈哈……”
一旁的敏儿已经磕头磕的额上血红一片,听见李煜连吐杀身之语,哭得更加厉害:“重光!重光!我求你了!算我求你了!别说了!别说了啊!”
四方馆的庭中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敏儿的求饶呜咽之声断断续续的响着。赵炅立在那里闷头不语,大太监、侍卫的额头上都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半晌,赵炅怒极反笑,拍手道:“好!好!好!”
他这三个好字,说得冰冷彻骨,闻者都不由自主地暗地里打着寒颤,除了那刀下的李煜,依旧挑眉怒笑。
赵炅挥手,示意大太监将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大太监会意,奸奸一笑,转身托来一方长盘。上面赫然放着三样东西:一杯酒、一把匕首、一条白绫。
大太监将三样东西捧到李煜身前,拖着声音道:“陛下如此宽厚恩典,违命侯,选吧——”
李煜“哈”的一声,继续瞪视赵炅:“果然是‘宽厚恩典’呐!”
赵炅此时已经背过身,覆手而立。
李煜看了看依旧跪在地上哭喊的敏儿,放缓了神情。看了一会儿,又猛然转头看向那个金色的背影,大喝:“赵——匡——义——就算死了,我李从嘉,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还有你弟弟涪陵县公,赵匡胤,花蕊夫人!总有一天,我们会拉着你下——地——狱——”
尽管赵炅努力将腰身挺得笔直,听闻此言,也不禁全身一震。
李煜那“下地狱”三个字说得铿锵有力,已经喊得沙哑的嗓音,更是让他的字字句句听起来像是来自冥府深处怨灵的嘶喊。再加上李煜说出的那一串赵炅异常熟悉的名字,也迫使这个帝王全身发冷。被这夜风一吹,居然也微微的打了个冷颤——原来,他的后背竟已经被汗濡湿了。
李煜喝完,狂笑不止。
正当所有人皆震撼呆愣之际,李煜突然抓向扣在颈间的长刀。猛地一拉,霎时间鲜血四溅,泼了满地。这个亡国之君,立时扑倒在地。四溅的鲜血,瞬间点红了敏儿的瞳孔。敏儿双眼圆瞪,双唇翕动着却始终没能吐出一字。
这一刀力道极大,狠辣、决绝。李煜颈间的皮肉外翻,隐约可见血管气管。这样惨烈的一刀,李煜竟还没有立刻断气。他怒瞪着旋身而来的赵炅,两唇开合,似乎还在说着什么。但除了喉间漏风的“呵呵”声,却也说不出任何东西,倒是吐出了一口又一口的血沫。
这“呵呵”之声清晰的回响在寂静的四方馆庭中,众人顿觉头皮发麻,发根直立。
正当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李煜突然全身抽搐,皮肤一下干瘪下来,身体也在不断的收缩、变小,不多时便变成了具干瘪的尸体。
四更天,半点不留人。
李煜终于断气,但眼睛依旧圆瞪,至死未闭。一旁的敏儿半跪于地,安静的出奇。她平静的注视着李煜,脸上的泪痕已经不知在何时抹去了。
这一下赵炅大惊失色,鼻间额头均冒出了汗珠,慌张的脱口而出:“牵机毒?!怎么会!”
赵炅惊得连连后退,要不是旁边的大太监回神回的快及时扶住,他就要绊倒在庭中假山乱石前的草丛中了。
风疾天高,夜静得出奇。黎明前绝对的黑暗下,这庭院中忽然刮起阵阵邪风,周围侍人手中的八角宫灯晃晃悠悠,灭了几盏,烧了几盏。悉悉索索的风卷着细小的夜露撕扯着众人衣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月已西沉,恰恰挂在假山乱石之上。众人仰视,看向不知何时立于山石之上明眸浅笑的人,满脸惊愕。
素月分辉,银华似练,铺泻在了她的身上。那人扫视周围铁刃间相互映照的冷光,却忽而灿然一笑。那一笑仿若烟华,虚幻似梦。
她的脸色莹白,眼睛安然看着众人,里面的璀色照人,睫毛如翩跹玉扇。两道精致的眉若浓也淡,似盈盈秋水淡了春山。她的嘴唇微抿,染着莲花之色,红中带粉,有说不出的高洁和魅惑。她一袭白衣白裙,简单的发绾上仅带一根羊脂玉簪,全身上下再无其他饰品。这样的她,就如同白色的海棠。
花,以海棠最艳,却偏偏是清雅的白色。这一抹惊艳,人间难有天上难得。
染着莲花之色的唇轻轻勾着。她保持的那笑靥,荧惑胜月,似是能挑破长空远天浓浓的暗色,刹那间惊破了九重碧落黄泉。眼角眉梢盘踞着根深蒂固的淡定,眼瞳中的颜色如七月胡地的飞雪,透着浓浓的寂寥,却广翰沧美。
“花、花蕊夫人……”
众人呆立良久,终于有曾经见过花蕊夫人的侍人喃喃出声。
赵炅也终于回神,眼睛紧紧地盯着那抹白色的身影,大喊道:“不……不可能!”
石上的女子冷笑:“怎么不可能?”
此时的赵炅早就慌了神,闻言马上道:“你、你已经死了!”
“呵呵……说得对。”女子轻笑出声,“我早就死于谁的毒了呢?牵机毒,那锁命追魂的阴狠毒药……”
赵炅一把捂住头,喃喃自吟:“不知道……别问朕……朕不知道……”
女子摇头,鬓边未束的黑发刹那间倾泻而下,在月色下闪烁如同黑色的珍珠。那颜色隔在夜色中,竟似水做的一般。“你不知道?可是,我们都知道。”
“别说了!别说了!给朕住口!”赵炅双目圆瞠,赫然大叫。
女子不予理睬,继续幽幽的说着:“如今的你,终于成了这大宋山河的主人了?”看了看不远处只顾看着自己爱郎的敏儿,女子叹:“可怜。有人喜欢强夺人妻,这女子怕是他的下一个猎物吧,匡义?”
见赵炅语塞不语,那女子接着又道:“可是,我们的白骨还在这里盯着他呢。”
闻言,众人皆颤抖不已,暗叫这深宫之中杀戮过重,竟招引来冤魂女鬼。
赵炅的喘息之声越发厉害,倒了半天气儿,终于攒足力气大喝道:“妖言惑众!来人啊,还不快将她拿下!”
话音一落,圣旨一下,众人之中竟无一人敢动弹。
“难道你们敢抗旨吗!”赵炅气急败坏的叫嚷:“拿下她!”依旧无人敢奉旨。胆大的侍卫也只是紧攥手中长刀向前挪蹭一些。
女子继续幽叹:“其实匡胤跟他的脾性有些像。我不就是这么来的大宋吗……”灿如星子的明眸看着赵炅:“如果他今后勤于政事,忠于山河,少了那些为非作歹的恶为,冥府里的恶鬼,也许真的可以原谅他呢。”
赵炅一愣,缓缓道:“原谅……”
“这权贵烟云的世道间,本就无好人恶人之分。好人做了恶事,便成了恶人。恶人做了好事,便又成了好人。然这世间无圣人,怎么能有不会犯错的人?”深深看了呆愣的赵炅一会儿,女子本来已经缓和的语气复又冰冷起来:“不过他若不知悔改一错再错,这冥府内被他害死的恶鬼,总有一天会在暗处将他生啖!总有一天!”
这一席话说得赵炅时惊时惧,时喜时忧,几年间的往事历历在目。如同腐叶般灰败的记忆慢慢点燃,他这才惊觉自己的作为步步惊心处处阴狠。
赵炅呆愣间,忽而狂风又起。这一次仅剩的宫灯也全都灭的灭烧的烧,众人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之中。
待到侍人慌里慌张的重新将残存的灯点起,假山石上花蕊夫人的鬼魂已经消失不见了。一切皆安好的众人这才长长吁气,慨叹劫后余生。这刚刚“闹了鬼”的四方馆庭院中有些变化,不过经过今夜如此大的变故,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些细微之变。
薄雾初起,远山之外的血色隐约微露。
四方馆,躺在地上的李煜双眼已经闭上,放在石桌上的紫漆琴没有了踪迹。庭中石板上血如泼墨,腥膻的味道之下暗暗隐藏着什么别的味道。那味道独特、醉人,更清爽清新,将那浓烈的血味儿衬得微微发甜——李煜袖中那云初送给他的东西,谁也没有注意到。
天空完全亮起之前,云初回到了城外小庭。沐浴后湿漉漉的头发披散着,贴着他雪白的里衣,在背后化开了一滩氤氲的水渍。羊脂玉簪躺在桌子上,像个隐藏心事的人。不言不语,只在身体的局部,酝酿着激烈的感情。
云初拿着一方绸帕轻柔的擦拭手中的紫漆琴,嘴角带笑,眼神空灵:“从嘉啊,我本来真的是不想再看到身中牵机毒而死的人了。你啊,可真是很会给我添麻烦。这下可好,晚上又要做噩梦了。”看着手下擦拭的紫漆琴渐渐闪现出温润的色彩,云初笑意加深:“这世间若真有鬼的话,晚上有空就来和我喝喝酒吧,这样我就没有噩梦了……”
朝阳如血,映得山间的翠色也如同蒙上了一层轻薄的红纱。
小庭院里,芳草萋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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