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初

　　大宋。汴京。
　　街上人来人往，摊子纵横酒楼林立，一派繁荣。大家小姐乘着轿，一手半挑轿帘，另一只手也不闲着，状似欲拒还羞的掐着方手帕掩着嘴。小家碧玉们则带着婢女扭着水腰踩着小莲步东挪西逛，手中还必握个纸伞，尽管这天上的太阳并不毒。公子哥们或高头大马，或家丁相随。缀着玉饰的扇子在手中不时地把玩，好像全然不知道扇子的真正用途。
　　夜幕降临，出门招摇的人都收了摊打道回府，汴京城渐渐安静下来，唯有一条街上灯火通明。
　　“我就知道，今天我这儿这么大的阵仗，云初你就算是钻狗洞也得从将军府溜出来！”说话的人正从精巧的桃木雕花楼梯上缓步而下，杏黄绸衫，银丝带束发。几缕头发散落在外，有意无意间自成一股慵懒的俊美。
　　已经在看客席位坐好的云初抬眼望了望那人，努了努嘴：“‘恶贯满盈’的老狐狸，就算你想见我，也用不着下这么个套儿吧？”
　　那人轻笑几声，慢声道：“偏偏就有人就喜欢上这样的套子，你奈我何啊？”
　　云初也笑：“老狐狸狡猾得很，我这么单纯的公子怎么会不上套儿呐！”
　　“喝！”那人夸张的一愕，“这汴京城里的‘解愁公子’皇甫云初狡诈无双，你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了。怎么到了我这地界儿就变单纯公子啦？”
　　“抬举我了，满英。你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了，我怎么敢比？”云初笑意更浓，抬手拿了桌上的茶轻轻抿着。那动作优雅至极，垂下来的睫毛犹如翩跹的玉扇，瞬间就闪了楼上楼下花娘们的眼睛。
　　那个被称作“满英”的男子见状长叹一声，快步走到云初这席坐下，担忧道：“云初，早晚我这‘青楼’和那‘红馆’里的姑娘小子们，都被你这朵云彩勾走了魂！我这老板还要不要做啊！”
　　“嗳，公子我可是断然不会接收你的摊子哦。呃，这茶可真难喝！”云初放下手中的茶水，精致的眉毛微皱。
　　满英见状，打趣道：“来我这里的公子们可不是为了来喝茶的。你闲难喝，我给你换成酒好了。”
　　“狐狸，我对你这行当的加料酒不感兴趣。”云初挑眉，已经脱了稚气的脸上笑得灿烂，又引得旁边的姑娘们一阵感叹。“青楼也好，红馆也罢，还有那些什么百花坊留香斋，茶水是难喝俗气，馆子里的装饰也是千篇一律的俗气。但是少了这股子味道，公子们还不爱来呢。不过……”话锋一转，云初接着说道：“不过，你的地方还真不是一般二般的俗。就连名字你都懒得取，直接叫个什么‘青楼’，‘红馆’。真是闻所未闻，前所未见。”
　　满英嘻嘻一笑：“所以我的地方也是前所未有的红火啊。”
　　说话间，一浓妆艳抹的女子款款而来。“老板。”
　　“嗯？怎么，那呆会儿要上台标价的小姑娘闹你了？”
　　“是。她折腾得太厉害了，身上还有些功夫。真没见过这么辣的小蹄子！”女子恨恨道。想必是她口中的“小蹄子”让她吃了亏。
　　“嗯。云初，我去忙了，这儿的标价一会儿就开场了。你稍坐。”
　　云初点头，道：“能让你满英做出逼良为娼的事，这姑娘想必是国色天香啦。满英你尽管去吧，不用管我。我这回倒真想看看这姑娘是怎么个美法。”
　　满英款步离去，云初还闲他去的慢了，坐在席上还不断催促满英快些走。直催得满英连连喊着知道知道，小跑着离去。
　　青楼大堂里的客人越来越多，“啊，王公子！”，“呦，李公子！”之声此起彼伏，其中还伴着众公子的“久仰久仰”。
　　云初猛翻白眼，大叹这群猪头贵胄不知所谓。来这烟花之地，还久仰个什么劲儿啊！
　　满英果然手段高明，去了一会儿大概就治服了那姑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就已经回到了台上，标价大会就要开始了。
　　青楼今晚的压轴大戏开了场，台下的看客里却没了云初的身影。老板满英正忙得晕头转向，也没有注意云初在不在宾客之中，却不知云初早已经摸到了关那姑娘地方……
　　另一头，漆黑厢房内，云初拍开了被五花大绑还外加点穴伺候的姑娘的穴道，笑嘻嘻的看着她。
　　那姑娘慢慢睁开眼睛，愣了一下，忽而大哭起来：“云初！”
　　“喝！小瑶的眼力何时这么好啦？这么黑还能一眼看出我来。”云初打趣，手下轻柔却飞快地解开了绑着那姑娘的绳子。
　　那“小瑶”吸了吸鼻子，说：“云初，你身上有迷迭香和绿薄荷的味道，这汴京就你一个的。”
　　“哦？”云初笑道：“小瑶原来是个小狗的托世啊？鼻子这么灵！”
　　说话间绳子已经都落了地，那“小瑶”气不过，拳头猛捶云初，怒道：“你才是小狗呢！”
　　云初任她打了一会儿，才扶住她那没什么攻击力的拳头，低声道：“公主殿下啊，别气别气。咱有帐呆会去门算吧，趁着满英这老狐狸没开口黑我银子之前！”
　　“满英？你认识这里的老板？刚才那个桃花眼，一把年纪还装嫩穿黄丝衣的老狐狸？”小瑶抽了手，眼睛瞪得老圆。
　　云初听到她对满英如此评价，“扑哧”笑开了。笑够了，才接口：“满英如果听到你这话，非气的打回原形不可。那家伙二十八九，不算老到掉渣儿啊，小公主！”
　　“你你你……”小公主连“你”数声，气得喘了几口气，玉手连连杵着云初：“你认识他，你还认识他！你知不知他刚才多凶！我只是好奇进来看看的，可是——你看这绳子，比碗口还粗吧？！点穴就点吧，还绑我！要不光绑我也成啊，还点穴？！还说什么楚楚可怜梨花带雨效果更好……”
　　小公主愤愤地叨念了半天，忽地想起了更重要的事，大喝一声：“你！云初！你是不是总来这种地方？！要不怎么能认识他？！”
　　云初看着小公主，大感头痛，“公主殿下啊，你再喊，就把那老狐狸喊过来啦。”
　　正说着，门外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那声音相当轻柔，耳力稍差者几不可闻。
　　云初一叹：“你看，老狐狸窜出来了吧？”
　　小瑶功力不济，自然是听不到，以为云初诓她，依旧气势汹汹：“乱讲，就会骗人！”
　　“云初，你又骗了哪个姑娘的心啊？”说话间，满英已推门而入。小瑶一惊，又犯起了口吃，指着满英，除了“你”就蹦不出别的字了。
　　满英上下打量小瑶，叹道：“唉，感情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居然口吃。想我青楼的姑娘红馆的小哥儿，哪一个不是口齿伶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罢了，云初。你我好兄弟，讲义气，这个粉头就让你带走好了。我可把话说在前头啊，今儿个出了我的地方，这小姑娘的一切，安全也好声誉也罢，全全与我满英无关噢。”
　　云初长长的“哦——”了一声，拿眼睛瞟满英，看得满英直冒冷汗才坏笑几声，拍了拍老朋友的肩膀，拉着小瑶走了，留下满英在厢房里擦汗。
　　“云初？”二人出了青楼走出去很远，小瑶才怯生生地开了口。
　　云初微微低头，看着及肩高的小瑶，“嗯？”
　　小瑶快速的瞟了眼云初，发现他依旧是笑意薰然，这才又继续道：“我自己跑出宫，还跑到……跑到那种地方玩，你生气了？”
　　云初保持着面上的笑意，小瑶以为他会说“不生气。”，却没想到微笑的云初忽然叹了口气说：“有一点儿。”
　　小瑶讷讷道：“可是、可是，你不是也去那个地方吗？”
　　“小瑶，我不是去那里玩儿的。”云初缓缓地叹道：“而且啊，小瑶是大宋的公主，不是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的。”
　　小瑶不解：“大宋公主怎么就不能呢？公主不是有很多特权吗？”
　　云初的脸微微扬向天上的繁星，“贵胄身份的权利，是拿自由换的。”小瑶看不到云初的表情，但听着他此时空灵却冰冷的嗓音，她突然觉得身旁的这个人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云初，那个每天都在笑的快乐云初。此时此刻的他，还是在笑着吗？努力扬起头，小瑶看到了他嘴角的弧度。云初，还是在笑的……
　　风动影移，月光如练，有云初的夜路，走的是这么安心。
　　大宋的小公主呆呆的被云初领着向前走着。不觉间，离宫门不远了。
　　“云初，我怕挨骂嗳。”小瑶拽着云初窝在月亮照不到的树影里，小声嘀咕。云初敲了敲她的头：“跑出来的时候就不见你怕啊？”
　　“好嘛，我错啦。”小瑶拽着云初的袖子撒娇，“你能不能，再带我‘飞’一次啊？”
　　云初无奈：“我就知道，让你吃过了甜头，就还有这下回，下下回。”
　　“下回？没有没有，真没有下回啦。”小瑶再接再厉，“啊，对了，替我谢谢满老板，他说‘讲义气’，二话没有就真放咱们走啦，我砸了他好多东西呢，他也没提要赔。”
　　“赔？他有胆让大宋公主赔他那些小玩意儿吗？他现在没准还在担心你会不会治他的罪呐。”云初笑。
　　“啊？”小瑶不解：“本公主是‘微服出巡’啊。”
　　半晌，小瑶才明白过来：“他早就在门外了，你叫我公主，所以他——”
　　云初再敲小瑶的头：“终于明白啦！”
　　“是是是，‘解愁公子’聪明绝顶嘛！”小瑶胡噜着两次被敲的地方，笑嘻嘻的看着云初。
　　“嗯，好吧！本公子好心，再带你‘飞’这一次。”云初架起小瑶，又叮嘱道：“说好了，真没下回了啊！”
　　小瑶开心的点头如捣蒜，也不知是真的听进去了还是又当了耳旁风。
　　云初提步，轻若蝶，矫如燕，风过无声踏尘无痕。即使怀中还有一人，步伐却依旧飘逸出尘，仅以足尖轻点，便飞快地掠过高墙金瓦、亭台楼阁。尽管云初一身白衣盛雪，居然也没有被侍卫发现，不多时便带着小瑶回到了她的寝殿琼华殿。
　　小瑶的贴身婢女们习以为常，焚香打点，准备伺候公主安寝。
　　“呵呵，真好玩！下回——”看到云初警告的微嗔眼神，小瑶连忙将后话生生咽了回去。
　　云初见状，笑着抚了抚小瑶被风拂乱了的头发，“我回去了。公主殿下啊，别再出乱子喽。”
　　夜阑珊，月盈天，时辰已经很晚了。小瑶有些不舍，但也不想太扰云初。这一别，怕是又要好些日子见不到了。“云初，常来看看我啊。这宫里烦闷得很！”
　　云初颔首，准备离去。
　　“等等！”小瑶突然又叫住云初，“回家好好沐浴啊。”
　　“啊？”云初诧异。
　　“那里的香粉破坏你身上的味道了。她们的香粉味，把你熏得不好闻了。”小瑶理所当然的说。
　　云初笑道：“是，公主殿下！”
　　一倾身，云初便飞掠而去。
　　今夜这九重宫闱中，怕是有人又要无眠了。
　　云初并没有回将军府，而是直接去了他在城外山中的小庭院。掏出满英暗里塞给他的纸条，云初看完后便把它烧掉了，连灰烬都埋进了屋中花卉的土中。
　　宫内琼华殿，安平公主瑶筝一夜无眠。宫外山中的小庭院里，云初亦无眠。
　　云初打开纸扉，夜风挟杂着露水的味道、迷迭香的味道和绿薄荷的味道扑面而来。庭中，迷迭香和绿薄荷披着山中的夜露闪闪发亮，随风拂动。万叶千声，声声皆慢。不知是听醉了人，还是听醉了夜。
　　即使醉了，依旧人也不寐，夜也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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