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山 • 梦谷

　　莫无味在那暗红色的石门上重重敲了两下。

　　这本该是一道极其宽敞气派的门，面上镶着黄铜的门钉，两边各立着一具威武的石狮。可如今，他们眼前只剩下一块铜锈漆落，光秃秃的门板，和两处被打烂了的石堆。唯一没有变的，似乎只有那块高悬在上的门扁。蓝底之上赫然是两个不会褪色的金字。

　　姚府。

　　这里是岳州被称为华街的富人地域。这栋房子本是当朝士大夫姚晋的府邸。

　　可莫无味和小央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

　　夫人的本家姓姚……

　　这是当日在月下，青岚所留下的唯一线索。换言之，目前小央在世上唯一可寻的亲人，就是这一姚家。问题是，姚姓遍布中原大陆，根本无从寻起。乍一听来，确实如此。可这一事在莫无味脑中翻转了一番，居然又转出了不少线索。

　　其一，南宫乃是名满中原的书香世家，这一代掌家更是江南第一的才子，琴棋书画无一不堪称绝伦，因此被人誉为“才侯”。不管是官场还是武林，能与南宫家有深交的都是些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个与南宫家结亲的姚家必定也非名门即望族。

　　其二，不论从体质，举动和仪态来看，南宫夫人都不像是出生于武林世家的女子。而她的谈吐口吻让莫无味觉得，她必定是来自一个极富学识文风的家族。

　　其三，夫人当年未婚先孕，姚家必定视此事为家族之耻。可只是如此的话，也不必让女儿产下孩子不到半年就将她匆忙嫁走。从马上将孩子送走一举来看，姚家不但想掩人耳目，也有逼迫女儿彻底断绝前缘的意思。若有这样的打算，应该会特意将女儿远嫁，甚至亲事也不欲铺张。南宫侯行事低调虽是人尽皆知，可哪家的名门闺秀愿意被偷偷摸摸地嫁走？这不但不寻常，应该也很少见才对。

　　这么一一看来，范围就变得很小了。

　　于是，有关姚晋一家的传闻让他立刻将目光锁定在了这位士大夫的门户。姚晋膝下有两个女儿，小女儿嫁入名门的时候大大地宴请张罗了一番，可大女儿出嫁简直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更奇怪的是，姚晋十五年前突然辞官引退，圣上欲以挽留，他也坚决不依。所持理由是年迈体衰，已无法胜任重职。可事实上，姚晋当时才刚过五旬，而且一直都很精健得力，在官场中也没有和任何人结怨。他这一突然的决定，一直都让人匪夷所思，而莫无味不但觉得蹊跷，而且越想越觉得和他们所寻之事大有关联。

　　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迈的老人。虽然一看便知是一个奴仆，可莫无味看见他的模样之时也不禁纳闷了一番。说不上是衣衫褴褛，捉襟见肘，可一身的落拓潦倒却是一目了然。这哪里是伺候人的样子啊。

　　难道说姚家真已落迫至此……

　　眼前那对垂老的眼眸不见半点生气。

　　莫无味和善的欠身问道：“请问，这里是姚晋姚大人的府第吗？”

　　那老仆面无丝毫反应，用他生硬嘶哑的声音慢慢回道：“你来晚了十五年了。老爷早就告老还乡，不在此地了。”

　　莫无味这才明白这府门为什么回沦落到如此不堪的模样。原来这地方从十几年前就被废弃，光留着一个老仆在空守着而已。

　　姚晋不但突然辞官，而且归隐乡里，不再示人，根本像在躲避着什么一样。

　　这么看来，只怕也难指望从这老人口中探听到什么消息。

　　心中虽这么想，可莫无味还是仔细地观察着老人的神情。

　　小央就站在他的身后，他在等待老人瞧见她的时候脸上的反应。即使知识一丝细微的变化也可能暗示着他想要的答案。

　　可老人却始终没有移开他的目光，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莫无味身后的人，亦或者，他根本不屑去好好看上一眼。他身上带着一种极为怪异的迟钝，让人觉得难以与其交流，更别说，探取线索。

　　在老人转头回去的一刹那，一丝折射的阳光终于照在了那双隐蔽在阴影之下的眼睛。

　　那是一对空洞的，几乎成白色的眸子。

　　莫无味顿时恍然大悟。

　　老人根本是一个瞎子。

　　姚家全家上下从岳州消失，只留下了一个看不见的老人留守空屋。因为看不见，所以才不会知道别人不想让他知道的事。因为看不见，所以不会知道来者是谁。因为看不见，所以没有人会对他加以施问。

　　这里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需要他们这般竭力隐藏逃避？

　　这其间的原由，只怕莫无味纵有再好的脑袋，就目前的线索而言，是怎么也无法知道的。

　　寻亲一行到这里，看来又要中断了。

　　莫无味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回头去看小央。

　　跟着他快要两个月了，这女孩还还是一副谦卑伺奉的样子。吃饭的时候总要等他先一口下肚才肯动筷，听他一说天热就马上拉开袖子替他扇风，到他就寝的时候就忙着帮他铺床，硬是要比他晚睡，又要比他早起。莫无味本来就习惯天一亮就醒，现在居然发现每次眼一睁开小央就已在等着替他梳洗更衣了。他甚至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好好睡觉。

　　虽然跟她说过好多遍，“你不是我的奴仆，是结伴同行的朋友”，可她似乎还没听明白。

　　要改变一个人的习惯很难，要改变一个人的个性就更非一朝一夕所能办到的。

　　这个女孩并不软弱，她一直都很能忍耐，可莫无味希望有一天能从她身上看到另一种坚强。

　　一种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建立起来的自尊和自信。

　　“看来我们白跑了一趟呢。” 莫无味耸了耸肩，有点无奈地说着。

　　小央微微点头一笑。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莫无味的口气中带着一丝遗憾。那是对她而生的遗憾。虽然他并没有对她说为什么来岳州，但她感觉得出来，他在寻找着什么，不为别人，而是为她。

　　“这下该往哪里去呢……？”

　　他不由得仰首望天，似在自言自语。

　　“公子……其实公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请不要再为小央的事劳烦奔波了。”

　　“是吗……”

　　他幽幽回道，语气轻柔得如吐气一般。

　　迎面吹来一阵凉风，吹得满地的落英回卷轻扫，唰唰而响，吹得空气中的桂花香扑鼻而来，飘溢弥漫。

　　不知不觉，已是秋意浓浓。

　　再过不久，便又是中秋时节了。

　　他的思绪又自然而然地飘回了那个地方。回想那年佳节独自一人在山巅放声痛哭，那滋味真是不好受。

　　“公子……没有想去的地方吗？”

　　她的声音如流转于山间的回音，飘渺，悠扬，挥之不去。

　　“我娘的祭日快到了。我想……回去。”

　　回去。

　　回到山里去。

　　终于，心底里油然泛起的怀思之情，随着那倾吐而出的一句话，将他重新带上了回归家园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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