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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十一
这睡眠很深,却并没有持续很久。
姜海晨蹙着眉,猛然醒来。冷汗迭出,微喘未平。他的手紧紧攥上凌律的手,无意识地,不愿松开。
“怎么了?”
这是姜海晨第一次发现凌律的声音竟然这么悦耳,透着奇妙的抚慰。
“没什么,睡着了。”姜海晨放开那只蕴含力量的手,冲着凌律笑。
凌律看进对方不带笑意的眼底,沉默着,忽然开口说道:“以前有段时间,我的睡眠很差。有一点响动就会醒过来,即便完全没有声音,也会经常从梦中惊醒。”
凌律转过头,静静看天。姜海晨盯了凌律一阵,然后将目光移开。
过了一会儿,凌律开口问道:“你有没有接触过精神分裂的病人?”
姜海晨瞥了对方一眼:“你接触过?”
“嗯。一起待了一年。”
姜海晨侧目看向凌律。
凌律偏过头来,平静地说道:“是我母亲。”
沉默着,姜海晨问出一句:“……为什么?”
“很多原因。”凌律的视线投向天空,飘往不知名的远方,“那时候是她一手把我养大,以前没有钱,她一个人一天打三份工,累得倒在家里直咳血。后来条件好了,她却疯了一年,精神分裂,还有狂躁抑郁症症状。”
清风徐徐抚过脸庞,凌律低醇的声音却停止了述说。
姜海晨试探着问道:“……你想报答她?”
可凌律却摇摇头,说:“她病得很严重,分不清现实和幻觉。可一旦看不到我她就会大叫,即便她有时候根本喊不出我的名字。我留在她身边只能让她情绪稍微稳定一点,对她的好转其实并没有很大作用。”
“那你为什么……”
“不知道。当时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在她身边。或许是因为,我知道如果疯的人是我,她也会选择这样做吧。”
姜海晨深深地望着凌律淡然的眼睛,问道:“……你那时多大了?”
“十岁。”
久久地,姜海晨叹息了一声,低骂了一句:“你这个笨蛋。”
闻言,凌律朝姜海晨笑了笑。
“既然她那么辛苦地把你养大,那你就更不能让她在没有理智的情况下伤到你。”姜海晨认真地说。
“你说得对,可惜我当时想不到这一点。”
“所以说你是个笨蛋……你身边就没有其他大人阻止你?”
“虽然作用不大,但我对她的病情还是能有所帮助,他们自然是希望母亲能尽快好起来。”
姜海晨一愣,似是有些怒意:“但这对你会有影响!哪个十岁的小孩会整天跟精神病人待在一起?”
“这没有人在意。”
姜海晨坐起来,有些恼火地瞪着永远轻描淡写的凌律:“我在意!所以你现在才无法在别人身边睡熟?因为跟她待久了?她对你做什么了?”
凌律看着一脸严肃的姜海晨,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忽然问道:“你知道?”
姜海晨愣了愣,有些不情愿地低声承认:“都一起住了这么久了,怎么可能连你有没有睡好都看不出来。”
“……”
姜海晨扫了一眼凌律的脸色,自认理亏:“好了好了,我道歉行了吧,先别说这个了……她那时候怎么对你了?”
“没怎么对我。”凌律想一言略过,却被姜海晨严厉的眼神所逼问。凌律想了想,继续说道:“只是晚上把我叫起来喝下午茶。”
“然后?”
“……然后打碎茶杯,用碎片扎我。”
“其他人就只是眼睁睁看着?!”
“房里有监视器,他们发现情况不对就会进来阻止,所以我现在好好的在这里跟你说话。”
“好你个头!”姜海晨狠狠咒骂了一声,将头转向另一边。他现在看见凌律这笨蛋就觉得心烦。
“这没什么。”凌律也坐起身,远眺天边,“很容易习惯。我刚开始的时候睡不安稳,后来也只是警觉性比一般人要高而已。她有时候很危险,大多数时候只是很善变。”
“很善变?”姜海晨冷哼一声,“她那种情况,应该是‘喜怒无常’吧?”
凌律点头:“是,她的情绪很难控制。可能前一刻还在发呆,下一秒就会突然尖叫。我开始的时候也有试图跟她说话,但无论怎么说怎么说,也一点效果都没有。”说到这里,凌律停了下来,望向姜海晨。
姜海晨也看着他,继而愣住。
“你不是想告诉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凌律点点头:“我要说的就是这个,这是我想出来的答案。”
“……因为你跟一个精神病人长时间无法交流,所以就丧失了跟人交流的意愿?” 虽然听起来很符合逻辑,但这使人太难接受。姜海晨很惊讶,他觉得可笑,但笑不出来。
“……如果说话不能带来任何改变,那为什么还要说?语言并不是人的本能。
而且我只是很少跟她说话而已,并不是不跟她交流。事物都有自身的规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逻辑和思维,精神病人也是一样。我尽力摸清她的规律,努力通过观察到的细微征兆来判断她的想法和行动,也会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跟她交流。有时候我跟她说一千遍“住手”,还不如用眼神阻止来得有用。”
姜海晨仔细地注视着凌律,他不知道这个人还将在自己面前展现怎样令人惊异的一面。
凌律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不过这也许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交流,只是相互传递了想法。但我——就像之前说的,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这种表达交流的方式,可能还有许多其他没有发现的方面。如果你昨天不提起,可能我很难意识到这么久远又根深蒂固的东西。
我确实不太习惯语言,特别是用语言表达和交流感情。因为不会有反馈,所以我常常会忘记去表达。像母亲那时给我的印象一样,我觉得人总是难以理解又难以改变,所以除了必要,我也不会主动想去了解或者改变谁……用对待精神病人的方法与正常人交往,我确实需要好好反思。谢谢你的提醒和忠告,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我的想法,也算是一个答复。”
这或许是凌律迄今为止对姜海晨说得最多的一段话。姜海晨默默地听着,与凌律相互凝视了许久。
“你……唉……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姜海晨无奈地叹气,眼里却寒光一掠,“你竟然遇上了这样的事,那些人竟然这样对你……”
“没有人希望事情变成这样,我们只是做了我们认为正确的选择。”
姜海晨愣了愣,垂下视线,沉声问道:“所以你不后悔?”
“是。”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其他情绪?”姜海晨的目光疑惑地探进凌律眼里。
凌律不解,反问道:“什么其他情绪?”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他们牺牲你去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根本就没有考虑这些会对你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你是无辜的,他们怎么能这样做。”姜海晨一字一句,愤怒中甚至带着莫名的恨意。
“我是自愿的。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目的,我跟他们的决定一致,这就可以了,没有什么牺牲不牺牲的。你说我是无辜的,那谁是有罪的?我母亲?有罪又怎么了,我为什么不能替她担负一点?”
姜海晨沉默了。他想反驳,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思考了一阵,他开口说道:“你那时候才十岁,根本就不懂多少事,本来就不该拥有这么大的决定权——就算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如果你没有这一段经历,很可能性格什么的就不会这样,也不会留下连你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后遗症。”
凌律沉思良久,回答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既然我已经做了决定,我也就必须对我的决定负责。这件事可能会对我造成某些不好的影响,可是我可以慢慢把这些影响消除,这才是我现在最应该做的,难道不是?”
姜海晨死死地盯着凌律,无言以答。最后,他放弃似地大字躺下,叹道:“世界上居然有你这种人,我真得感叹造物主的神奇。”
“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这样做的。”凌律不以为然。
“可能会像你一样这么做,但我不可能有你这样的心态。”
凌律沉默着,望向天空。
“在我十岁以前,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活着,我对生命从来没有特殊的感情。有什么就有什么,没有也没关系,对自己的命也是一样。”凌律的话语淡淡传来,平静而悠远,“经历了这些事情以后,我才突然发现,我想要活着,想活下来,这是一种本能,也不再仅仅是一种本能。”
在扣动扳机的那一刹那,突然看见了喷薄而出的生命,还有那高于一切的求生意志。
世界不是因为生命而变得光彩绚烂,而是因为那强大的生命力。
“从那时起,一切就已经不一样了。我发现了很多很多以前没有发现的东西,像人一样在这个世界活着,我觉得很有意思。就如你那天说的那句话,‘这里不错,我很期待’。我想也许这并不是心态的问题,只是人生确实很奇妙,很美好,起码我很喜欢。”
太阳缓慢地攀升着,光耀四方。姜海晨回视着凌律沉透的视线,不语。
总是带着事不关己的理性甚至冷漠,即便是在对待他自己的事情时也是如此,好像什么都无法真正激起他的感情。看起来似乎是唯我独尊,或许其实只是缺失自我。
也许,凌律这样一个人,才是最彻底的旁观者。而这样一个旁观者,却在自我的突现之后,如此地热爱生活。
旁观,是他的性格、他的乐趣,亦是他的生活。
人生不一定美好,但确实很奇妙。
时间就这样随风飘散,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一阵一阵的铃声过后,或是喧闹,或是宁静。但仿佛,这楼顶的世界已隔绝了尘嚣,只剩亘古的天地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凌律缓缓站起身,凝白的衬衣,玄黑的长裤。
他在一片倾城的阳光中,默立。
姜海晨注视着他的背影,微怔。
或许不是这天地广阔了他,而是他广阔了这天地。
在失神的刹那,不经意微笑。
十二
凌律可以用最神圣的姿态俯仰于天地之间,也可以用最圆滑的方式周旋于人俗之列。——在看见凌律重新被一群女生围住时,姜海晨突然冒出这种想法。
如果昨天那个被女生烦得闹脾气的人是凌律,那么现在这个左右逢源的家伙又是谁?
“原来如此”、“你怎么看”、“是这样吗”……简单的语句经凌律用悦耳的音调说出口,却显得弥足珍贵十分稀奇,并且让人听来异常舒服。女生们觉得凌律与之前不同,很不同,似乎已变得更易亲近,更易了解,更加……更加人性化。
奇特的感觉。
她们能够发现,却得不出更多。可姜海晨看得出来,凌律现在已不是在被动地回答问题,而是在主动地交流。这些表达疑问感叹的句子,不只是在表达,更是在交流。
凌律这个人,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甚至在某一瞬,姜海晨看到凌律笑了。极浅极快,但确实是笑了,而且似乎是发自肺腑充满愉悦。
姜海晨漫不经心地跟旁边的同学搭着话,视线却离不开凌律。
这个人总是不断不断地带给他惊喜,出乎他的意料。可奇怪的,姜海晨却觉得自己能够真切地理解凌律。朦朦胧胧。
就好像异时空刹那相融的倒错感,完全不同的事物瞬间重叠的违和感。不,这并不贴切。他们是两个人,也许是相反的两个人,但这并不能阻碍那来自灵魂的,共鸣。
灵魂。灵魂吗?
凌律有感应般地抬头望过来,姜海晨的目光直直地咬上去。
那一刻,姜海晨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被凌律吸引了。
“这并不难,跟处理学生会的事情也没什么两样。”两人放学回房间的时候,凌律总结道。
姜海晨埋头走着,手照例兜在长裤口袋里,却破例没有回应。
凌律看了对方一眼,喊了声:“海晨?”
姜海晨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自顾自地向公寓走去。
凌律感到纳闷地盯着他的背影,却不再多说。
在房间待了一会,凌律收拾了书包去上晚自习。等他十点回到房间,姜海晨破天荒地仍然枕在床上,一副沉思的表情。
当凌律冲洗完毕继续摊开书本温习时,姜海晨才突然惊叫着从床上一跃而起:“律,你刚刚说了什么??!!”
凌律无言地看向他,回答道:“我什么都没说。”今晚回房后压根就没人说过话。
“你今天放学说什么了?你叫我什么了!”姜海晨跑过来紧扣住凌律的肩膀,两眼放光,甚是急切。
凌律努力从遥远琐碎的记忆中搜索。
“海晨?”凌律疑惑地再次唤出这个名字,却令姜海晨的目光越发炯炯闪亮,兴奋得好像恨不得把眼前的凌律一口吞下去。
“‘海晨’!你居然叫我‘海晨’!哈哈!律你居然叫我‘海晨’!”
“……”看着后知后觉突然之间激动得手舞足蹈语意重复的姜海晨,凌律实在无话可说。
“律,再叫一遍!快,再叫一遍来听听!”
对着一张不管不顾不屈不挠的脸,凌律认命了:“……海晨。”
“再来一遍,再来一遍!”
“……海晨。”
“再来!”
“海晨。”
姜海晨定定地盯着凌律沉然的眼睛,紧紧地在那片黑色中搜寻什么。
那是坦荡、坚定、深邃的眼神。
静默中令人沦陷,仿佛在无声无息中就能勾去人的魂魄。
姜海晨觉得心脏猛然一紧,呼吸都开始慌乱。他看见凌律正凝视着自己,认真地,深沉地,似乎也在无言地探问。
房间静下来。
视线交融,仿若刹时间两人都已毫无保留。
毫无保留。
“海晨。”凌律的声音是如此迷人,竟然让人有片刻的沉醉,“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敌人,你是我的朋友。”缓缓淌出的话语,被这嗓音赋予了魔力,慑人心魂。
姜海晨看着凌律,左手不自觉地抚上凌律的脸,细细地,描出半边轮廓。他的右手移近对方的颈侧,手指撩开了凌律微敞的白色衬衣领。然后,埋头咬了一口。
不重,刚好能留下印记。
凌律蹙起眉,不解地望着海晨:“这是干什么?”
姜海晨愉快地低低笑道:“定情。”说着,他又在凌律充满疑惑的脸上偷亲了一口,开心地笑起来。
“……”被人任意轻薄的凌律拉了拉衣领,转开身子……继续做题。
姜海晨一溜烟爬上了凌律的床,坏意含笑。
昨晚兀自思索整宿没睡的凌律今日提早上床,可姜海晨还是死活不肯下来。
“去你自己的床睡。”
“不!” 姜海晨挑衅似地歪着头,扬起下巴。
“……”
“反正你也睡不好,还不如让我抱着你睡个好觉。”
“你抱着我我能睡好觉?”
“是我抱着你我睡个好觉。”姜海晨理所当然地澄清。
“……”凌律静静看着无赖的姜海晨,终于开口点破,“无法在有人的情况下睡熟的,不只我一个吧?”
姜海晨眼角一凛,笑容却依旧:“你知道?”他后靠上柔软的枕头,仍是一副稳稳当当的张狂模样。
“……你这是何必。”
“怎么?”姜海晨眉毛一挑,“你是在投降还是劝和?前一阵子跟我一起咬牙较劲的人去哪了?”
两个人都无法睡熟,可就是谁也不提地咬牙较劲,等着对手认输放弃。
其实咬牙较劲也是白搭。白天要听课念书的凌律又怎么熬得过上课补眠随时逃学的姜海晨。
“……我觉得这其实没什么意义。”这是凌律最大的感受。只是被迫陪玩的他根本就没有停止游戏的权力。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我们两个错开时间单独睡觉?我不喜欢,那样会没多少时间跟你相处,我们住在一起也没什么意义了……”
说到这里,姜海晨的眼眸中闪过一缕黯色。他抬眸望着凌律,幽冷说道:“最好的方法就是我搬出去,这就是你所希望的吧?”
“以前的确是。”凌律看着姜海晨有些冰冷的眼底,那里面隐约着不安。
“那现在呢?”姜海晨步步紧逼。
“……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这个回答相当老实,让霸在床上的姜海晨无话可说。
他拉过床边的凌律,将他箍在怀里。
他要留住凌律,他不想离开他。只是不想离开而已,也许只是暂时。
“律……”音节泻出,姜海晨尖削的下巴从后抵上凌律的肩膀,“你觉得我们俩睡在一起就只能是相互折磨吗?”
“……有些事没办法勉强。”
姜海晨收紧了力道:“但可以尝试。今天我在你身边睡着了,你发现了吧?所以我想,也许我们都可以试一试。怎么样?”
一贯强势的姜海晨,前所未有的商量语气。
凌律沉默着,没有提出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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