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同真实与幻梦的绘卷

　　十.
　　史耳拉是个矮胖子，油光发亮的三七分头总在灯光下闪光，像是怕别人看不见他一样。
　　当我踹碎墙壁，迈步走进去时，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
　　清秀的少年人脸上挂着谄媚温顺的表情，尽管这时没做什么令人作呕的事，但他们手臂上脚踝上厚重的镣铐和保留着斑斑血迹的白色衬衫——或者说碎布，依旧能够告诉我之前发生过什么。
　　我没做出任何表情，因为我捕捉到了在我进来一瞬间，沙土开始弥漫时史耳拉的动作。
　　他转向我这边，一改之前享受的表情，面色凝重地推开要软倒在他身上的少年人，让他远离我。
　　看清我的一瞬间，眼中流露出的是惊疑。
　　嗯？看来这个人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人渣嘛，至少没有对敌人放轻警戒，受到袭击的一瞬间没有将那少年人当作挡箭牌。
　　''请问阁下，是哪一方的人？''史耳拉眯了眯不能再小的眼，这让他看起来有些像胖狐狸。
　　我没有回答，借力移到他面前，右腿抽向他的脖颈。
　　史耳拉双瞳猛地一缩，右脚踩紧，左臂抬起，迎着我的右腿猛地抽动身体。左臂借着旋转的力挡下了我的腿，我以此跳出去，在落在地上的一瞬，史耳拉移动到了我的身后。
　　很快，比我想象的要快很多。
　　不过，这不全是身体的速度，我感受到了念。
　　哎呀哎呀，麻烦了。
　　看来他的念这种情况下不会伤害到那名少年。很不巧，我的会。
　　看来得想办法领着他出去。
　　我想着，眼角瞟到了那名少年。
　　衣服上的血，似乎并不是……
　　少年右手手指中还夹着小刀。我一抬眼，他就把刀朝我射来。
　　看来，我是误会了一些事。
　　我避开小刀，黑色的念渐渐浓郁，聚集在手指中，将那小刀全数收集起来。身子向后一折，脚尖离开地面，整个人腾空，避开了史耳拉攻击而来的双掌。
　　喂喂喂，就算是我误会你们了，也不用气急败坏吧？！不对，好像是我不分青红皂白就先攻击人家来着……
　　算了，已经打起来了，就没有打输的道理。至少要让他们明白我是比他们更强的。
　　这么想着，我让已经沸腾的念肆溢而出。

　　''这么说，你'收集'那些长相美丽……良好的少年，是为了给他们一个安全的环境。并且保护他们？''我敢肯定，这个被我差点揍成猪头的第七区区长现在肯定无比心虚。
　　我都看得出来你是图谋不轨，难道加了一条''保护''我就改观？
　　切。
　　''其实吧……我这是欣赏艺术的态度啊，你看，我一没做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二来，我不是诚心认错了嘛。''史耳拉有些没心没肺的说。虽然他嘴上说着诚心认错，但肯定是那种绝对不改的人。
　　毕竟他认为自己没有错，对于我，他认为认错是有必要的，虽然我没有一次提到过要他认错。
　　我也不想管那么多。只是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准备就这么离开。但是史耳拉那种顺从着我又偷偷做鬼脸的动作仍旧让我很不爽。
　　对了，我之前说什么来着？
　　啊啊啊，要让第七区更乱一点的对吧？
　　我也正准备，这么做了。

　　沙土弥漫肆溢着。
　　灰黄的土下，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对的，永远都不会犯错。
　　但并不是这样，人都会犯错。更何况，我连人都算不上。
　　流弹被我挡下，直直地朝着那名少年人而去。史耳拉还来不及反应，殷红的血液就迸发开来。
　　他站在那里，空气都沉寂下来。
　　''兰斯……？''
　　''兰斯，你说说话…''

　　''不是真的，''他不断地喃喃，''这一定不是真的……''
　　史耳拉站在那里，只是看着兰斯逐渐扩散开的瞳孔和渐渐僵硬的躯体。
　　''是谁的错呢？''史耳拉喃喃自语，''这一定是我太混账了，所以他们要报复兰斯。''
　　''对，一定是这样的，兰斯没有错……''
　　''错的是我。''
　　他的眼泪有些浑浊，沿着圆润的脸颊滑下，嘀嗒一声，落在地上。溅出的液体落在早已僵硬的兰斯的身体上。
　　空气中，隐隐有些铁锈味。
　　代替了他的眼泪的，是与溅出的兰斯血液相同的殷红。
　　他挪动脚步，到了外面，没有发出一点除了衣物摩擦以外的声音。
　　我能够察觉到外面的攻击的人气息已经消失。
　　仿佛喉管被渐渐掐住，我喘不上来气，有什么焖在胸腔里，郁结在一起。即使我不需要呼吸，我也感觉到沉闷。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
　　蹲下，跪在兰斯面前。手里拿着沾了水的白布，慢慢擦拭着兰斯沾了血的脸。
　　''你不喜欢血，却为了我去不断地沾上这些东西，现在不需要了。''
　　''血和锁链，都不需要了。''
　　''你自由了，兰斯。''
　　说着，他擦着。动作轻柔，只是血泪再也流不出来。
　　''那么，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呢？''
　　史耳拉抬头，眼睛里已经失去了焦距。
　　呼吸放缓，再放缓。
　　直到他的呼吸停止。
　　史耳拉保持着跪在兰斯身旁的样子，仰着头看向被破烂房顶阻隔着的蔚蓝天空。他们不能飞翔，血液禁锢了史耳拉，而来自史耳拉的锁链束缚了兰斯。
　　我站在那里，一直没有动。
　　我不知道为什么，什么话也说不出。
　　正如以前自己所唾弃的自己那样。

　　我想起了一些事。
　　一些，比来到这块大陆，比与那些魔兽夺命来说更加遥远的事。
　　并不是什么能洋洋自得地说出来，光明正大地炫耀的事。
　　与现在的我做的事，一样。

　　我做了什么？我让七区的防御被破，我让史耳拉放松警惕，我让那些人有可趁之机。
　　为了我无聊时的玩乐，为了我虚伪的自尊，为了我能够给自己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去体现自己有多么地……视他们如无物。
　　我的骄傲？我的实力？
　　那是什么，只能给他们带来痛苦而已。
　　可惜的是，我理解到这一点时，兰斯和史耳拉已经死去。
　　我能够做什么来挽回吗？我可以做什么来挽回吗？
　　或许对于原来的我和其他人来说，这只是两条无关的生命的自然消亡而已。
　　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不同。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我的时间太长，我也太无畏。总认为他们于自己产生不了一点影响，总认为自己能做到所有。
　　我错了，错的十分离谱。
　　没有什么是能脱离这个世界存在的。我的生命相对于其他人类来说，或许太长。
　　但我感觉的到，时间在我的身上一样的流动。
　　那么，除了天赋以外的东西，有什么是能让我站在至高点上，以神的角度来评价和对待他们的呢？
　　对于他，我愧疚，也不只是愧疚。
　　就像是被抛入深渊，埋没在虚无之中。
　　我做不到所有。
　　就连，保护自己最珍爱的人都做不到。
　　如同现在的史耳拉一样，或许在很久以前，我就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连同她的生命一起。

　　我没有回十三区。那里即使没有我也可以自己运转下去。
　　我没有回猎人协会。那里即使没有我也还是最大的组织。
　　我没有去揍敌客家。我可以想象，有我没我，它一样存在。
　　所以，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为了自己？不，那颗心早就停止跳动了。
　　为了世界？不，我不明白这样的自己对于世界有什么可用之处。
　　为了他人？不，即使没有我他们一样很好。
　　那么，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有谁能告诉我吗。
　　有谁能……
　　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我转过头去。
　　史耳拉的肥胖的身躯倒在秀丽的少年人身旁，激起一点灰尘。
　　慢慢地，慢慢地，尘埃落定。

　　我去向哪里？
　　我在做什么？
　　我……
　　孩童的哭泣声贯穿了我的双耳，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七区边界。
　　羊水和血液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我向尽头走去。
　　已经死了。
　　婴儿和母亲一起，死了。
　　那是哪里来的哭声？
　　小小的抽泣，我找过去。
　　生锈的铁皮箱子里，满身污垢的小孩正捂着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看上去三四岁的样子。
　　''它''仿佛察觉到有人靠近，抬起头用红肿的双眼看着我。
　　黑眼，大概也是黑发。我望了一眼''它''的头发，这么想着。
　　这么少见的瞳色，这一年我遇见了几次呢？
　　''它''想要反抗，却发现我没有恶意。
　　我指了指一旁''它''的母亲和妹妹，用毫不沙哑的嗓音问他，''要和我一起走吗？''
　　''它''愣住，打量了一眼我手所指出的事物。
　　没有其他反应，''它''点头。
　　''好孩子。''我笑了笑，向''它''伸出手。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它''。
　　''它''摇头。
　　''我是浣孟，随你怎么叫。''拍了拍他的头。
　　''……浣孟''''它''学着我的语调，重复了几遍，''浣孟。''
　　''那么，我可以叫真实吗？''''它''抬头，眼神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头有什么一紧。
　　''这个名字不好，嗯……''我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仕连怎么样？虽然我觉得一般……''
　　在我自己否决之前，''它''点头。
　　''好，我叫仕连。''
　　【如你所愿，我叫仕连】

　　我和仕连走出了七区。
　　带着个小拖油瓶，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
　　''浣孟，我们要去哪？''仕连扯了扯我的衣摆，抬头问我。
　　我摇头，只是问他，''你想去哪？''
　　仕连一愣，转过头直视前方。
　　小小的手抓住的衣摆被紧扯着。
　　''我想出去。''
　　''到没有垃圾的地方。''
　　和着腐臭和糜烂的味道，他对我这么说。

　　最终，我们决定到第八区暂居。其实我是可以带着他一起离开的。但是对于他来说，这恐怕没有意义。
　　他要的是自己逃出去。不是我带着他''苟且偷生''。
　　我恐怕不会有多少留在这里的日子，可仕连不会。他生于流星街，存于流星街，这不会这么简单就能离开流星街。
　　再两年，我就会离开。在这之前，我能够为他做的就是教他怎么活下去。
　　至于其他的……
　　听天由命？
　　在一个下雨的日子，仕连终于洗去了身上的污垢。
　　我有些吃惊，前些日子被血垢掩盖着的发色不是黑色。
　　银灰色在月光下仿佛被附上了一层膜。
　　他看向我，纯黑的眼内闪过一丝银光。
　　这时的我没有想太多，单纯的觉得太好了。
　　这样就不会弄错了，仕连也不知是她的代替品了。
　　太好了，至少这一次，自己没有再做错事。
　　''浣孟？''仕连侧了侧头，看见发呆的我，喊了一声。
　　我不自觉地嘴角上扬，揉了揉他的头发。
　　希望这一次，我不会再感到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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