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

　　临近下班时分，人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只有何萧萧旁若无人地在煲电话粥：“表姐，我萧萧啊……嗯，准姐夫先回来？知道了，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保证替你看住他……”低头端详着十指艳丽的蔻丹，娇嗔软语道：“还没呢。我的好表姐，这事儿你可得给我记着点……”她一边讲着电话一边抬起头，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对面人的侧影美好到令人不可思议。那双精心修饰过的眉毛微蹙起来。那只是一个侧影，而已。
　　“舒姐，想什么呢？”甜美的女声，任谁也听不出其下蕴藏的一丝敌意。
　　真真转过头，淡淡说了句：“下雨了。”
　　天公不作美，该下班了倒开始疏疏落落掉雨点，渐渐就细密起来，隔着窗子望出去，朦朦胧胧一张密实的网，将万物包容。
　　办公室里一下子热闹起来，突如其来的雨打乱了人们的计划。有打电话让老公或男友来“接驾”的，有在窗口观望说不如雨小点再走的，有急匆匆赶着去接孩子的……真真刚取出更衣箱内备用的雨具，就接到了陆湛的电话：“我这里临时有点事走不开，你自己打个车回家吧。”
　　“我知道了。回来吃饭么？嗯……好的。”她低声问了几句，挂了电话。一抬头，不经意对上何萧萧满是打量的眼。后者被逮个正着，却无一丝的尴尬，只是甜腻腻地来了一句：“舒姐，你那位有事不来接你么？我记得咱们两家一个方向，正好今天我未来表姐夫开车来接我，要不——”
　　“不用了。”真真仍是那副沉静的调子，轻声道：“谢谢你的好意。”
　　其实单位到家有直达车，很方便。真真还是按老习惯上了公车。雨天人多，车厢内挤挤捱捱，好容易方有一处立足之地，一只手攀在吊环上，另一只手搂紧了提包和伞柄。这个世界也唯有这样挤，连双臂都紧紧贴着自己的身体，才感觉不到那种没有尽头的空旷。
　　因为下雨，路上总是堵车。陆湛在电话里说了不回来吃饭，真真也就不着急，淡然看着雨中的街景。车厢里空气混浊，她往敞着一丝缝隙的车窗前凑了凑，夹杂着凉爽空气的雨丝扑面而来，润湿了脸颊。真真由不住笑了笑，然后忽然楞住。
　　她看见了他。
　　那是一辆红色的宾利雅致，他坐在驾驶座上，半摇下车窗。身边的女伴不知说了句什么，他笑了笑，低下头点了支烟。这动作她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到心房深处隐隐抽动着。
　　他并没有看见她，于是她不再想逃，就那样看着他。
　　从没想过自己还可以，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六年了，她越是强迫自己忘掉，就越是记得，记得那些她曾经拥有又失去的，全部的美好。
　　那种尖锐的疼自心脏深处骤然爆发，渐渐扩散至全身，痛到极处，就是种钝钝的麻木。车厢里那样挤，想挪一挪脚也不能够，她根本躲不开……也不想躲，乌黑的一双眸子蒙着水雾望出去，竟无稍瞬。
　　红灯变了，车流在缓慢的恢复。公车启动的一刻，他竟似有心灵感应，往左侧看去。
　　四目相对的一刻，她的心登时被无边的悲怆袭倒，夏南，夏南……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不能同世生,但求同归土……纵有怎样的相爱，却终究不能够在一起。
　　视线纠缠中，他身边的女伴诧异的向前探出半个身子，赫然是张熟悉的面孔……何萧萧！

　　夏南回国的时候，未婚妻凌姿千叮咛万嘱咐，一百个的不放心。她边絮絮边给他收拾行李，久不见回应才发觉他有些心不在焉，就嗔道：“嗳，我说的话你到底听进去没有啊？”
　　他站在落地窗前，回头看着她轻嗔薄怒的模样，一阵恍惚，忽然走过去伸臂轻拥住她，下巴贴在她头顶的柔发上：“傻瓜，我到了哪儿也丢不了。我是你的，忘了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来竟像是在耳语了。凌姿起初一愣，渐渐眼神就柔和起来，手臂环住他腰侧，将脸贴在他温暖而宽阔的胸膛上：“现在的女孩子多胆大呀，我可不敢掉以轻心。”
　　夏南是生得太好了。就连一件普通的手织白毛衣搭上条仔裤，都能穿出翩翩风采来。她与他在一起这么久，方才看到他从落地窗前转身回望，仍怦然心动。
　　那件毛衣年头久了，洗得有些擀毡，脸贴在上面又扎又痒。她说：“我给你买的羊绒衫呢，怎么不见你穿？夏妈妈这件温暖牌好归好，可是太旧了嘛！”感到他胸膛一僵，才又笑着道：“好啦，我逗你呢。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妈妈说现在的年轻人多喜新厌旧，像你这样长情的人少啦，让我好好珍惜。”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凝视着凌姿小巧的脸庞，那下颌的弧线柔美如斯，和记忆中的影像重叠，意乱情迷中俯首吻下去，竟似真似幻的回到了过去。

　　真真以前总爱说：“你是我的。记得，你是我一个人的！”
　　他将那小小的身子环拥在胸前，爽朗的笑声中问她：“那我妈呢？”
　　“你妈妈还有你爸爸啊，就像我的爸爸妈妈，他们都拥有彼此。所以，你一定要记住，你是我的，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
　　她少有的认真让他动容，某种欢喜在胸腔深处炸开来，乐陶陶地抱着她许诺：“我是你的，永远也不会忘。”
　　冬日空旷的操场，冷风瑟瑟。而两人满心欢喜的携着手在操场上兜圈，一遭又一遭，也不嫌烦。他就只穿了件白毛衣，她送的。不是不冷，可就是爱现。让那帮哥们儿都看看，他女朋友送的毛衣，纯手工温暖牌！
　　历史老师总爱讲些课外的小段子，有次提到邓颖超曾在周总理出国学习前送了件毛衣，附卡片“给你温暖，小超”。两人有默契的对视，心头皆是一甜。
　　那个时候每天都过得甜蜜，好像这样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
　　只是后来才知道，那甜蜜是预支的，后半生的所有。

　　“夏南，夏南！”凌姿轻声将他唤回现实，“你怎么啦？”她的学位还没下来，所以两人商定由他先回国做铺垫。可随着归国日期渐进，她心中的不安感却越来越强。
　　他笑了笑，那笑容飘忽得她几乎抓不住：“不过分开几个月，很快我们就会见面的。”她将脸埋在他胸膛中，低低地说：“我真舍不得你走。”果然他身躯一震，下意识的收紧了胳膊，可又无比爱怜的小心翼翼，仿佛她是珍贵易碎的瓷娃娃。
　　明明应该是幸福的，却总觉有丝不妥。这么长时间，她早摸透了他的脾气，某个特定的动作，某句话或者某个眼神，都会成为他的软肋，百试不爽。她很聪明的没有点破，有什么意思呢？他迟早会和她结婚，建立家庭，有他们共同的孩子。那些过眼云烟，你越在意，反而越着痕迹，不如让时间的苍茫将它不知不觉地驱散。于是她抬起头：“可为了咱们的将来，舍不得也得舍得。”
　　他的手臂不知不觉放松了些，嘴角浮上丝苦笑，这才是凌姿，永远冷静又自持，知道什么是最好，知道怎么做去得到自己想要的。而真真……真真呵……

　　他以前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她突然就不要他了，连句解释也没有。活了二十多年，有三分之一的岁月是与她共度的，她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她断不可能如此待他！整颗心像被人生生挖空，痛到极处便成了麻木。他问她：“是不是我妈？”
　　“你知道不是的，夏南。”她的口气淡然笃定，打消了他最大的怀疑。可要不是他妈还能因为什么呢？
　　骄傲如他，竟一次次死缠烂打：“真真，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
　　她只是看着他，安静的黑眼珠似乎带着一丝悲悯：“爱一个人，需要理由么？”
　　“不需要……”
　　她不再说话，安静地转过身离去。
　　细雨霏霏，春寒入骨，他的一只手动了动，无力的垂在空中。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不爱一个人，同样不需要问为什么。
　　那伞跌到了雨地里，眼前模糊起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单薄的背影便消失在那片迷蒙里。他忽然就想起来从前陪着她默诗，蓝色墨水的钢笔字落在光洁的白纸上，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去买醉，冰冷火辣的酒液灌下去，心中却无比清醒，她不会再回来了。真真，真真，真真呵……你怎么可以？
　　醒来已是两天后，妈猛地拉开窗帘，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头疼欲裂，胸口更是说不出的烦闷。妈冷凝的目光看着他：“夏南，你就这点出息！我唯一的儿子，就这点出息，啊？”
　　他半扭过头，闭上眼睛，妈的声音还在继续：“就那么个弱不禁风的小丫头有什么好？她不要你更好，妈还看不上她呢！我说就照原定计划，出国去……”
　　他隐忍的听了半晌，突然说：“好。”
　　妈的滔滔不绝被打断，有一丝恍惚，过会儿才反应出儿子已经答允了，这才偃旗息鼓的停了话头，转上一副慈母的面孔：“你胃疼不疼？我去下碗鸡汤面。”
　　他凝视着窗外，眼睛被阳光刺得生疼，那样的明晃晃中什么也藏不住，真真没有骗他，不是妈。

　　六年后，仍是这样一个雨天。他从公司出来，顺道接了凌姿的表妹何萧萧，往她介绍的几处楼盘去看房。
　　这位小表妹是初次见面，人精刮得很，见他并不多话，毫不介意的叽呱个不停。他敷衍着，低下头去，点一支烟。
　　红灯变了，挤挤捱捱的车流恢复顺畅。踩油门的瞬间，他鬼使神差的往左方一顾，竟是她！
　　六年了，整整六年，他原以为不会见到，却仍是见到了她。
　　一点也没有变，那眼睛，那身形，那楚楚动人的姿态……无一不撼动着他。真真，真真……他一点也没有忘，怎么能忘……却什么也做不了。整个人僵在那里，不能动弹，眼见着公车启动，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她微微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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