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电影

　　一个平常到不能更平常的晚上，里包恩坐在电影院里，看着一场电影。
　　大银幕上出现了一个人影。里包恩定睛细看，发现是满头白发的自己，依旧西装笔挺，该抹的发胶一滴都不落下，坐在教堂里，看着彭格列十一代挽着他的妻子一步一步沿着红地毯走来，空中洋洋洒洒地飘散着粉色与黄色的花瓣。
　　他看着沢田纲吉微笑着为年轻的十一代戴上戒指，看着十一代牵着美丽的新娘到他面前向上个世纪的杀手界传奇行礼。他转头看向红地毯两旁那些曾经是孩子的熟悉的人们，有些涣散的目光不知是在搜寻什么；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的双腿已经不能动弹，这让他有些气闷，却又似乎不是为了这双已经萎缩了的腿而气闷。他看见云雀恭弥在不远处，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一样抬头与他对视了一下——那双凤眼还是如同几十年前的少年一般清澈凛厉，曾经的汹涌战意却早已被岁月磨作沙砾。他想着云雀再过些年一定也会变得平和起来；顽石会变成沙砾，沙砾也终有一天会化作尘埃。
　　他看着在场的所有人：白发里掺着金丝、苍老却灿烂依旧的迪诺，推着了平轮椅、已经有些驼背了的蓝波，挽着云雀手臂的库洛姆，并肩站立时已经尽显老态的山本和狱寺，还有云雀被挽着的那只手上戴着的靛青色戒指……
　　那枚戒指在他眼中被无限放大，直到银幕上的光影慢慢虚化，只留他一个人，然后，另一个场景如同从他身上蔓延开来的墨，渲染出整个记忆来。
　　这是个与之前相似的场景。同样是在意大利，甚至是同一个教堂，只是身边的人们都年轻了许多。这是沢田纲吉的婚礼，比十一代要隆重太多。里包恩看着他奔四的徒弟牵着新娘的手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轮廓柔和的脸上一成不变的笑容愈发地僵硬，到最后几乎是木着脸从里包恩手里接过了戒指给新娘戴上。他望着自家徒弟那双已经不再清澈的眼睛，对方也回望着，仿佛要向他讨一个说法，抑或是，站在这里的理由。
　　他能感受到沢田纲吉已经沉寂如死灰的内心最后挣扎着翻腾起的一点绝望。
　　“祝贺你。”他这样说着，内心和表情一样平静。
　　“谢谢。”沢田撑起一个笑容——那一刻，彭格列的十代目大概是彻底明白了，力量不能左右一切，无所不能的师父也终究有救不了他的时候。
　　这是一场盛大的婚礼。
　　蓝波拉着了平在人群里穿梭；狱寺端着红酒在和几位其他家族的外交人员谈论合作事宜，山本微笑着扶着佩刀站在他身后；那时候的六道骸还没有像最后那样瘦成一把骨头，包裹在修身西装下的身材颀长，正试图跟拿着一杯橙汁的中年委员长碰杯，不过被对方嫌弃地避开了；库洛姆注意到里包恩四处游荡的目光，朝他轻轻笑了一下，那个笑容里还依稀存着少女的腼腆，乍一看异常动人。
　　里包恩的目光扫视过全场，看到人群里一抹显眼的水红色。他有些昏昏沉沉地想，原来那时候，风是站在那里的么？
　　一袭长衫拢着袖子的风微笑着看着自家徒弟跑去找儿时的玩伴叙旧，凤眼微弯，不知是不是感受到里包恩的目光，他微微偏头朝里包恩这边看了一眼，笑容瞬间变得更加温和灿烂了些。那会儿里包恩的内心满是无能为力的烦躁与莫名的空洞，如今尘埃落定，他倒是认真反思起为什么当时没直接约风出去打一场。
　　打一场的话很多不该属于他的无力感也该烟消云散了吧，烦恼总是随着汗水挥洒的。
　　打一场的话，以后大概也会少去很多遗憾吧。
　　毕竟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风。
　　他难得的老朋友。
　　画面又开始渐渐变浅消散。里包恩看着银幕，看着那上面的一片黑暗中自己的身影一点点缩小，直至变成他曾经最痛恨的婴儿模样。他看着他从收下沢田纲吉这个徒弟一直到最后的代理人战争，短短几年的时间，回忆却是那样的温馨而令人无法自拔。
　　他看着所有人成长。
　　银幕再次一点点变黑又变亮。
　　这次，他眼前一片黑暗了，光芒一点点发散，他眯起眼睛，回首正撞进一双柔和的凤眼里。
　　“里包恩先生。”对方用生涩的意大利语向他打招呼，眉眼间的笑意温和而美好，“是昨晚没睡好么？”
　　里包恩没有像当年那样直接无视对方离去，而是站在原地，看着那双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无比熟悉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随着这一声含混不清的鼻音，他突然就觉得很充实。
　　“不介意的话靠着我睡一会儿吧，露切他们下午才能回来，站在这里等的确有些无聊。”彼时风只比他矮一点，肩膀刚好是他能靠得舒适的高度。里包恩几乎是有些不受控制地上前，半搂着风的腰身伏在了他坚实可靠的肩膀上。
　　他真的睡过去了。睡得那么沉那么舒适，呼吸间就是风的体温。

　　中国，香港。
　　“你应该装一台电话。”来客在消灭掉所有的小笼包后擦着嘴角毫不客气地说出了这样命令式的肯定句。风看着对面仿佛自己兄弟一样的人不由得微笑，抬手为他斟上一杯润喉的茶：“有事的话里包恩会联系我的。”
　　云雀擦拭嘴角的动作短暂地顿了一下。沉默片刻，他终于开口：“上个星期，”他的语气似乎非常平静，“里包恩去世了。”
　　风斟茶的动作短暂地停了两秒，笑容变得更深了些：
　　“…嗯，我知道。”
　　然后两个人如同从来没有说起过这件事一般继续喝茶。
　　一盏饮毕，云雀道：“我决定搬过来了。”
　　“欢迎。”风笑着又为他斟了一杯茶，“我一个人住的确有些无聊。”
　　“雨守的刀越来越慢，岚守也总拿腰间盘当理由不和我对战。”彭格列的前任云守非常习惯被伺候地端起茶杯，看着里面微微荡漾的水波，眸色不知为何暗了暗。
　　“早在那时候我就叫你来中国散散心，又何苦拆了本部半栋楼还麻烦库洛姆那孩子这么久。”风笑得更加温和。云雀抬眸看他一眼，半响，道：“你这个人真是坏透了。”
　　“我以为你应该理解。”那人继续面如春风，一副欢迎来互相伤害的样子。
　　“我很奇怪你为什么能活这么长，你们那群婴儿现在应该只剩下你了。”
　　“武术使人健康。里包恩能活这么久我很惊讶，毕竟他早年那么折腾自己，杀手可不是什么能长寿的工作。”风继续眉眼弯弯地洗茶，“同理，幻术师也一样。”
　　云雀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风的目光看似不经意地瞥过那枚泛着靛色光晕的戒指，笑道：“人终有分离的一天。”
　　“…心里不舒服。”云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低声道：“他停止呼吸的时候……我就坐在他身边。”
　　风看着自己杯盏里的茶，唇角上扬的弧度稍稍拉平了一点：“我得承认你这句的确伤到我了，毕竟我没有亲眼目送任何一位老朋友离开。继续。”
　　“没了。”云雀痛恨这种感觉，明明内心有什么地方被掏空了，情感却像遇到了堤坝一般无法宣泄。他拆了彭格列半个本部那会儿整个人都是慌的，六道骸告诉他枕头底下藏着巧克力的时候那只蓝眼睛里闪着的光芒还那样狡黠，即使另一只眼睛乃至另外半张脸已经被侵蚀得没有人样了，他还是能像喂婴儿一样用勺子一点点把苹果肉刮成苹果泥然后塞进那张说上几句话就会大喘气却偏要跟他喋喋不休的嘴里。他总觉得六道骸下一秒就能站起来再跟他打一场，所以被安排去照看六道骸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想着快一点让他好起来，然后就又有人陪自己一起打架了；没有六道骸约架的每一天都是不完整的。
　　但是那只蓝眼睛最终黯淡下去了。云雀坐在床边听着那家伙第十遍向自己炫耀他在某场战斗里的风骚走位，炫耀着炫耀着又被唾沫呛得直咳嗽，去给他顺气的时候云雀看到那只蓝眼睛有些发红，然后六道骸抓住了他的手，哑着嗓子跟他说，恭弥，陪我一会儿。
　　于是云雀就维持着那个姿势握着他的手，看着那只蓝眼睛里的光芒渐渐变得柔和甚至温柔。他突然就想和六道骸说些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话至嘴边打了个旋儿又转了回去，倒是六道骸看他这样笑了一下，仿佛安慰一般地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做了个“我知道”的口型。
　　你知道什么？？云雀莫名就烦躁起来，但在看着六道骸眼睛里柔和的光芒慢慢消散直至彻底黯淡的时候，这种烦躁突然就四散得分毫不剩，空留苍白无力的躯体，仿佛他整个人也随着六道骸的离去而被抽干了。
　　而当最后一拐被风接住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鼓起来的那股子搞破坏的劲儿也跟着烟消云散。只觉疲惫，再也好不起来的疲惫。
　　曾经顽石一般的战意和大理石棺材一同被碾进泥土里成了沙砾；而云雀的沙砾，大约直到生命的尽头才会化作尘埃。
　　那是个为战斗而生的人啊。他的战意，只会消散在生命结束的那天。
　　“凤眼不太显老。”风笑着，像是一直没听云雀说话一般，伸手抚平了他眼角浅浅的细纹，“大概……也比较容易含住眼泪。”
　　“那是草食的东西。”
　　“嗯，我知道。”风眯起眼笑着，想起他赶到时看到的云雀，双目红得像是发了狂，却在被自己制住后无措得浑身颤抖，睫毛不断抖动着，时不时带上一点水光。
　　这会儿说出来他一定不会承认的。风想着，在心里耸了耸肩。年轻真好啊。
　　要不是今天云雀来，他都快忘了什么叫悲伤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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