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庐山

　　1
　　昨天剧组给林峰接风，吃晚餐时几乎所有剧组主创都到了，只有孟彤没来，她经纪公司的老板陈汉宇过来坐了一会儿，说她有些小伤风已早早服药后睡下，林峰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隐隐松了口气，他和孟彤的见面如果是在这么吵闹的场合，确实让人不怎么舒服，还是在摄影机和水银灯下以角色的身份相见吧。
　　也许是路途奔波的疲倦，也许是庐山上的空气好，也许是吃了新来的助理煮的酸枣泥，林峰睡得还不错，一觉醒来看看来床边的时钟已经六点，离给他通知九点到拍摄场地的时间还早得很，反正不可能再睡不着，林峰干脆起来洗漱，洗漱完一看窗外天空有些亮了，天边似有一团红云，天气不错，反正无事可做，便换上运动衣出去晨跑。
　　出门前，林峰本想给周乐阳打个电话告知自己去处，又想年青人大多瞌睡多，何况她住的房间还有别的人，还是不要吵了别人的瞌睡，便没有打这个电话，自顾出了门。
　　林峰从酒店出来，一股树木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天刚蒙蒙亮，小镇依然被薄雾笼罩，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偶尔有汽车鸣笛声，打破了这山中小镇的平静。眼看着天色慢慢大亮，太阳从云层钻出，金色、毛茸茸的阳光调皮地从树叶的缝隙洒落到他肩上，心中有说不出的舒畅，林峰沿着街道慢跑，随处可见一些早起煅炼的当地居民，而后他看到一只巨大的牯牛雕塑，周围花香木茂、绿草如茵，四周有许多为方便游客休息设立的石桌石凳，心想这里或许是个什么景点，好奇便跑了近去。园内有一处观景台，凭栏远眺能见到浩浩长江和山下的九江城，提醒自己明天要带数码照相出来。
　　从牯岭公园出来，街上的人开始多了，路边的早点铺炸油条的、蒸包子的忙的不亦乐乎，那种安详又热闹的生活气息，让人恍然觉得进入了世外桃源。
　　林峰一时兴起，在一家卖早点的摊位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来来往往的人居然都没发现他是明星林峰，他有了一种久违的自在，呦喝着老板来两根油条一碗豆浆一个茶叶蛋。也许是煅炼后容易肚饿，这最简单不过的早餐，林峰吃的无比香甜，两根油条不够又让老板加了一条，同样三下五除二地吃完，然后又学着其他客人的样子，在桌上纸筒里扯了一截极粗糙的纸抹了抹嘴。
　　最后一根油条吃完，林峰才觉得不妙，他太忘形了，居然忘了这运动衣里分文没有，林峰一下呆住了，脑子里转过几个念头，是跟老板赊帐还是找周围其他客人借电话打给梅姐？可他该怎么开口，是人家凭什么赊给他或借给他电话呢？从来没有过这么一刻他希望能有人把他认出，把他从这困境中救出来。
　　林峰面前的东西已经吃完，老板娘过来收了空碗空盘，见他没有要走也没有结帐的意思，觉得很奇怪，便又问了句：“还要点什么？”
　　“不……”，林峰刚出口又收回去，总不能吃完了还坐这儿不走吧，便改口道：“还要一碗豆浆。”
　　豆浆送来了，林峰此时已喝不下去了，苦苦想着该怎么收场，经过一翻思想斗争终于决定跟老板赊帐，他刚站起身，一辆车在路边停下。
　　看到周乐阳从车上下，林峰高兴的差点想给她一个拥抱，但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刚才的窘境，更不愿意在一个临时助理面前失态，装作没有看到她，不慌不忙地端起桌上的豆浆喝了一口。
　　周乐阳看到林峰一个人有滋有味地喝着豆浆，有些生气，昨天晚上跟他说上午有通告，八点要准时出发，他明明答应的好好的，却大清早招呼没打一个跑这里来了。害的她一早上没找到他被吓住不说，接着被主任教训一通，连早饭也没顾上吃就又满镇子找他，急的衣服都汗透了，他倒好，没事人似的。
　　虽然不太高兴，周乐阳并没有把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走到林峰面前，平静地说：“到时间出发了。”
　　林峰答了声：“哦。”站起身，对她吩咐道：“三根油条二碗豆浆一个茶鸡蛋，你把帐结了。”而后自己走向停车的地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制片主任在酒店外不安地张望，林峰不按时回来就会影响剧组几十号人的工作日程，主任心急如焚，现在的明星个个脾气大性格强，主任可不敢得罪他们，只好不住口地埋怨周乐阳：“这个小周真是的，助理怎么当的，林峰去那儿了她怎么能不知道！”
　　梅姐在一边安慰他：“主任，你就放心好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不是有酒店服务员早晨看见他出门了吗？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主任着急地踱来踱去：“他初来乍到，对这里的情况完全不熟悉，不能让他一个人出门。得跟小周说说，以后出门得跟着他才行，现在这些年青人，就是没责任感，一句话没说到都不行！”
　　梅姐并不着急，她当然听的出来主任表明面上在埋怨周乐阳，心里责怪的是林峰甚至还有她，但她并不想指出这个，换了她在主任这个位置，她也会和他一样着急。梅姐相信林峰会按时回来，和他共事这些年，自问对他的秉性有些了解，他内向不善于和人沟通有时还很固执，但他是有责任心的人，从来没有因为贪玩影响工作。
　　看到周乐阳的车开过来，远远地便看见前座还坐了另一个人，主任的心这才放到了肚子里，迎上前去，热情而关切地和林峰寒喧着：“这么早就出去了，都去什么地方了？吃饭了没有？”
　　林峰回房间换衣服，梅姐和他一起上楼时告诉他：“以后去那儿跟小周说一声，早上没见着你可把她急坏了，还挨了主任一顿好呲。”
　　林峰点点头，微微有点诧异，那个周乐阳可一点都没表现出来因为他的短暂“失踪”遭遇了困扰，全没有一般女孩子的一惊一诈，不禁对她又添了些好感。
　　第一天便出了这么个小插曲，却给周乐阳增加了些压力，可能搞艺术的人都是这般随意吧，谁知道下面还会再生出什么事来，暗自提醒自己以后更要跟紧了林峰，小心再小心，避免再发生这样的情况。
　　林峰换完衣服下楼，上车时给了周乐阳一个意外，他递给她一个小塑料袋：“剧组什么时候吃午餐没准，早上不能空肚子。”
　　林峰说完便翻开剧本看起来，周乐阳一看袋子里有一盒奶、一个鸡蛋和一块面包，心中不由得一动，原来这个人还懂得关心别人，早上对他的那些不满便消散的无影无踪，对他说了声：“谢谢。”林峰还是看剧本，头也没抬，对她的道谢只是含混地“嗯”了一声。

　　2
　　周乐阳开车载林峰去片场，今天的拍摄地点是天桥，路并不远，很快便到了目的地，但过了如琴湖后里面一段路车开不进去，只能靠步行进入。还需要步行二十多分钟是林峰没想到的事，禁不住有点着急，担心让摄制组工作人员等他一个，便催促着周乐阳快走。
　　周乐阳锁了车，背上双肩背，里面装着剧本、还有按梅姐的吩咐准备好的润喉糖、防晒油、驱风油、消毒湿纸巾、瑞士军刀、防风雨夹克等林峰可能会需要用到的物品，另外因为林峰患过变异性哮喘，遵医嘱要避免喝凉水，还带了个热水壶，背包里装的满满当当。
　　周乐阳一看林峰连墨镜都没带便下车，忙叫住他：“林老师！”
　　林峰转过头来，周乐阳指了指他随意挂在裤兜上的墨镜，林峰指了指天说：“太阳又不烈，用不着戴太阳镜。”
　　周乐阳说：“可是……”
　　林峰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一下，说：“放心吧，我还没那么红。”然后迈步朝前走去。
　　周乐阳无奈，只好跟上他，心里琢磨着万一林峰被游客认出被围观怎么应付的办法，但事实很快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林峰大大方方地和她走在一起，只是偶尔有人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注视着他交头接耳一阵，始终没人上前相认。不禁暗中感到好笑，原来明星戴墨镜不是为了防止被人认出，而是为了引人注意。
　　沿如琴湖以下，两崖拱峙、峭石堆砌，恰似断桥，“天桥”之名便由此而来，沿天桥小径前行，脚底便是锦绣谷，因山花烂漫如锦绣而得名，谷间千岩竞秀、怪松覆壁，可说是步步是景。周乐阳陪游客无数次地来过这里，对这里的景色熟悉的就象是自家后院，见林峰感兴趣，便顺便给他介绍了一下沿途景点，还有广为流传的王安石的诗：“还家一笑即芳晨，好与名山作主人。邂逅五湖乘兴往，相邀锦绣谷中春。”
　　因了周乐阳的讲解，看每一景致便多了些体会，林峰走了一阵，的确体会到了几分“路盘松顶上，穿云破雾出。天风拂衣襟，缥缈一身轻”的意境。
　　可周乐阳此时一点都没有“缥缈一身轻”的感觉，她背着一个沉重的背包，要跟上大步流星的林峰，还要充当讲解员，早已是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了。途中林峰问过她一次是否需要歇歇，她都拒绝了，她不想因为她让林峰迟到，影响了大家的工作。
　　赶到拍摄地点，还没有轮到林峰的戏，两人都松了口气。现场制片过来给林峰安排地方造型化妆，周乐阳谨遵职守寸步不离。
　　因为是现代戏，男人化妆本就简单，林峰皮肤好，五官轮廓又清晰，不一会儿便收拴完了，便又拿出剧本复习。周乐阳在一边看着林峰，不敢打扰他，把一杯沏好的庐山云雾茶放到他手边。

　　她站在他对面，一袭白裙，婷婷玉立，山风吹来卷起发梢裙角，飘渺如仙。他看着她的脸庞，那曾是他最亲密熟悉的容颜，那张脸上每个细微末节都深深刻在他的心里，而现在，她就在他对面站着，那脸庞却为什么那么模糊，让他用了这么大的力气都看不清楚？
　　“离开你，我不用再这么辛苦；离开你，我才能得到想要的幸福。”她说。
　　离开我，她不用再这么辛苦；离开我，她才能得到想要的幸福。她真是这么想的吗？难道跟他在一起她并不幸福？
　　他站在那里，有些逆光，显得人又高又瘦，单薄的象一个影子，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关节被自己攥的发白，嘴唇紧抿着，目光里的愤怒让她难以正视，然而她不能不正视，不能退缩，她倔强地看着他。
　　终于，他放弃了，他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嘴里吐出一句话：“你走吧，永远都不要再回来。”说完，他转身离开。
　　她看着他的背影，举起手来，似乎想叫住他，终于却没有叫出声来，无力地垂下来。
　　反打镜头，他慢慢离去的背影。
　　导演的手已举起，众人等待着导演的“CUT”。
　　他却突然站住，转身。
　　她紧张地看着他。
　　摄影师征询的目光看着导演，导演做了个手势，拍摄继续。
　　他目光里的愤怒已转为悲伤和无奈，努力克制过后依然微微颤抖的声音：“我只想问你最后一句……”
　　她看着他，台词本里没有这一句，她要如何对戏？
　　“你是否真的，爱过我？”
　　心里一堵墙倾刻瘫塌，她记起他曾是多么爱她，即使过去这么多年，心心念念地还要问她这句话。
　　她看着他，无以作答。
　　无法原谅硬起心肠，把他割舍掉的自己。
　　他看着她，她看见他眼底小小的自己，在他面前，她没有资格说爱。那么一个简单的字，她说不出口。
　　他的目光越来越冷，终于不再等她的回答。转身，毅然离开。
　　在他身后，她蹲下身子，痛哭起来。
　　她蹲在那里，嚎啕痛哭，似乎想把所有后悔、伤心、委屈，在那一刻哭尽。
　　她曾是他掌心里的宝，却那么狠心冷酷，把他从她的生命驱逐。她本以为一年又一年，会把他淡忘；她本以为她追求的是她最想要的；她本以为自己会快乐幸福……
　　为什么会是这样，她放弃了他，连快乐幸福也一并便放弃。
　　她一直哭一直哭，大家开始觉得不对，导演挥了挥手，摄影师关掉机器。这已经不是戏，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他远远地看着她，心如刀绞。只有背转身去，默默离开。
　　孟彤的情绪突然失控，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她身上，周乐阳心中一动，突然想看到林峰现在是什么表情，一扭头正好看见林峰转身离开，或许是她的错觉，她看见他转身时，一滴晶莹的泪珠溅落在地。
　　有人反映过来，推了一把孟彤的助理，她如梦初醒，上前去扶孟彤起来，更多的人围了上去。
　　众人纷纷开始收拾各种器材，为下一场戏做准备。

　　3
　　拍摄临时终断了一会儿，导演干脆宣布午餐，好在吃完午餐后孟彤情绪恢复了正常，又开始继续，接下来的拍摄很顺利，下午六点按时收工，天已经黑了。
　　时刻保持饱满的情绪是一件很累的事，一天的拍摄消耗了太多精神体力，收工回酒店，林峰看上去很疲倦，一路看着窗外发呆。在楼道见了迎上来的梅姐也懒得说话，只是点了个头便进了自己房间。到吃晚餐的时间周乐阳打电话到他房间叫他，他说了声不想吃便挂了电话。
　　周乐阳挂了电话，自言自语说了句：“中午和大家吃一样的盒饭，晚上不吃东西，怎么顶得住明天十多个小时的工作？”
　　同房间的服装助理小美说：“开始了，戏外比戏里还精彩，看着怎么发展吧。”
　　周乐阳不解地问：“什么怎么发展？”
　　“林峰和孟彤呀，你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周乐阳摇摇头。
　　“孟彤原来是林峰的女朋友，那会林峰小有名气，孟彤只是一个跑龙套的北漂。记不记得那部让她一炮而红的电影？国际大导演，一线大明星配戏，绝对女主角，以她当时的身份地位，不知怎么定给了她，圈里都传她能上那部戏有内幕。电影拍完她就宣布和林峰分手，当时报纸上还议论了好一阵子。都说孟彤为名利抛弃林峰给他的打击很大，还有传说他想不开自杀的。……没想到，后来林峰也大红大紫，他们的关系又被翻出来炒了一阵子，林峰从来不肯回答有关和孟彤的那段往事，甚至不能有人在他面前提到孟彤的名字。……现在，他俩却凑到了一起演戏，开机第一场戏孟彤便失态，以后会怎么发展，怎么不让人好奇？”
　　周乐阳没想到原来林峰和孟彤还有这么一段过去，想起林峰转身时落下的那滴眼泪，心疼了一下。想起自己那段伤心往事，没有深爱过便不会被伤害，只有伤的太重才连那个人的面也不敢见。
　　小美去别的同事房间喝酒打牌，周乐阳却预感林峰会有事找她，不敢出门洗完澡便偎在床上看电视，正好看到一个娱乐频道播放孟彤出席某时尚活动的新闻，长裙曳地，珠光宝气，怎么也无法和片场那个痛哭的小女子联系起来。
　　房间电话突然想起，周乐阳接了电话，电话里温厚低沉的男声：“周乐阳在不在？”
　　果然是林峰，周乐阳不知怎么心跳加快，忙答道：“我就是，林老师有什么事？”
　　林峰说：“不知道这么晚了，庐山上有没有地方可以买到新鲜的手工馄饨。”
　　想吃东西就好，心放下大半，周乐阳不瑕思索地答道：“有、有，想吃什么馅的？”
　　电话那边停了一会，才说：“最好是荠菜鲜肉，小白菜的也行。”

　　从酒店到家开车不过几分钟，周乐阳回家，来不及跟周乐美打招呼，便忙不迭地地洗手、和面，忙活起来。
　　周乐美放下正在电脑上写着的毕业论文，过来厨房，奇怪地问：“周乐阳，剧组不管饭吗？”
　　“林峰没吃晚饭，想吃手工馄饨。”
　　周乐阳从冰箱里拿出一块肉来，洗肉剁肉，一边吩咐：“刮点生姜，洗几颗小白菜、两根小葱，家里还有没有香菜？……”
　　周乐美帮着打下手：“助理还管做饭？”
　　“咱家不是在这儿，有这条件吗？也不费什么事。”嘴里说着话，手上一刻不停。
　　周乐美看了姐姐一眼，姐姐对人一向关心体贴，对他，也不过是正常吧。
　　姐妹俩配合的有条有理，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馄饨做好，碗底垫上虾皮、烤紫菜、葱末、香菜丁，出锅后点上几滴香油，周乐阳的厨艺一向拿得出手。
　　捧着保温桶装的馄饨，急急回到酒店，只想让他快些吃到。

　　到林峰门口，周乐阳见门上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举起的手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敲了两下。
　　等了几秒钟，门打开，林峰站在门内，见门外站是她，看到她手上的保温桶，微笑着稍稍有些嗔怪的语气：“怎么才来，这么长时间，以为买不到了。”
　　林峰从没用这么亲切的语气对她说过话，周乐阳脸红了一下，把保温桶递给他：“对不起，晚了点，找了好多地方才找到这么晚还在开门营业的。”
　　“是吗？早知道这么费事就算了。”
　　“没关系，知道地方以后就方便了，吃吃看合不合胃口。”
　　“刚好饿了，我也沾个光。”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孟彤出现在林峰身后，让周乐阳一时不及防，看着她有些发怔。
　　孟彤从林峰手上把保温桶拿过来，迫不及待地打开，深吸一口气：“是馄饨呀，太好了，我正想吃呢，闻起来就好吃。……你是谁，也是剧组的吗？”
　　林峰代周乐阳回答：“她是周乐阳，我的助理。”
　　“你就是林峰的临时助理？一直听主任说你责任心强，漂亮又能干，原来就是你呀。……主任真偏心，我先来的，不把你给我，反而给了林峰。”
　　偏偏加上“临时”两个字，这话不知怎么听了不太舒服，好象她比他们低了一截，可以如物品给这个或给那个。但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礼貌地说：“林老师、孟老师，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门在身后关上。
　　金童玉女，多么让人羡慕的一对，过去再多的伤痛有什么要紧？只会更深印证曾经付出的真情。
　　但愿这次，她会珍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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