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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梦终焉
之十二大梦终焉
韩菱纱来看云天青的时候,他正在沉思。
九泉幽冥之地,时光瞬息流转,不知不觉间,她已在此地服役期满,马上就要去转世投胎了。今日来,却是要和那人的父亲告个别,以谢百年陪伴之恩。
“咦,媳妇,你总算把那件难看到死的黑斗篷摘掉了!我就说嘛,女儿家的,却非让穿那种衣服,地府还真是没品味。”
韩菱纱面容微微一红,这样貌似没正经的浪荡痞子,却偏偏和云天河长着同一张脸。这也太滑稽了。“谁、谁是你媳妇啊?!”
云天青嘻嘻一笑,“是吗,那你那些阳间夫婿的供奉纸钱又都是从哪来的?”
“爱谁谁!总之、我可和那死野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犹自死鸭子嘴硬,听起来却十足的心虚。
云天青笑着说:“你也别死野人死野人的叫了,我家臭小子也是有名字的。”
韩菱纱“呸”了一声,气得又羞又恼直跺脚。“我就是要叫他死野人!”
云天青见招拆招,气派一如闲庭散步。“你难道不觉得云天河这名更好吗?”
“好什么好啊,老王卖瓜、自卖自夸!有人给儿子取名却取得和自己像兄弟似的吗?”韩菱纱冲他做了个鬼脸。
“哎呀,可你不能否认那真的是一个好名字呢。”云天青一摆手,笑得虚怀若谷。
日悬九霄,星河倒挂,既然白云出岫、纤阿垂落,便只盼河汉昭昭、星云迢迢,云天万里,以慰相思意。
都慰了、相思意——
“喂,媳妇,你还想臭小子吗?”
小声嘀咕了一句“都说不要这样喊我啦”,韩菱纱一耸肩,倒也大大方方地认了。“想。”
“想到不顾一切也要去见他吗?”
“嗯……”
答不上来,韩菱纱静了一会儿,知道他还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下文未讲。
云天青却天外飞仙神来一笔,扯了话题道:“我最近想通了一件事,先低头认输,不是师兄的风格。”
“那就是你的风格喽?”
“也不是。”
他回致的语气斩钉截铁,反叫韩菱纱惊了一下。
“野人爹,你不会脑子等出毛病了吧?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
“你想到哪去了。”云天青咳嗽一声,长笑不已,“我只是感叹自己蹉跎了那么久,却还是看不破。”
鬼界多年,其实他也在和自己做赌。赌玄霄会不会来,赌自己会不会厌。如果玄霄在他生厌之前来了,自己又该说什么呢?只有道歉的话,总觉得是不够的,可细想起来,却又实在无话可说。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不如破釜沉舟、不圆不收。琼华三年不疾不徐的相交如水,而后一夕之间分道扬镳,再之后三年三年复三年的沉寂淡忘,及至忘川河畔无尽等待的亡者岁月,他又是究竟中了什么魔障?那时他曾打趣天河失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坚韧志气,可又是什么消磨了他曾几何年的锐气冲天?
他最近却才想明白:说与不说,已然别无差异;思虑再多,也不过纸上空谈。只因为他的情感比他的理智行动得更快、决定得更早。
执意看破同是偏妄。人生如梦,情海无涯,弱水三千,沧海一粟,回头既已无岸,他又何必非要为难自己、执意看破俗世人尘?
不如泛舟东去,于世沉浮,笑卧春风醉。
云天青负手一笑,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再说了,阴间那么多年,他也不是光在等人冥思而已。
“菱纱,想不想和我从这里逃出去?”
梦是一种预示,亦是一种警召。在那个与云天河三人共醉中秋的晚上,玄霄做了个梦。
他很少做梦,沉睡中出现的情景往往都是那段破碎的过去沉淀之后遗留而下的残渣,末日荒洪般不容逃亡。这一次的梦却和以往大相径庭,他记得这事仿佛是发生过的,但过程与结果却打乱了回忆的演绎,颠倒错乱得丧失了应有的行迹。
梦里有寒鸦悲啼、飞火流萤,雾色流进了半掩的小窗,屋里一点残烛姑息未灭。他与云天青同坐榻上,即将安寝。
“师兄,你的头发乱了。”
云天青说着,伸手摘下了他束发的长冠,放在床边。衣物收拾完毕,他似乎意犹未尽,又小指一勾,缠了玄霄的几根青丝在指尖,贴在脸上,用指腹细细地磨蹭描绘,欲语还休。
玄霄的心跳突的漏了一记。他们平日里同床共枕,肢体纠缠,也无甚异样别扭之感,这时两人相隔犹有余隙,他却忽觉此情此举分明有着莫大的旖旎不妥。
一只手唐突地按上他的胸口,玄霄没来由地心下一颤,竟未曾躲开。
“你在做什么?”
“摸你的心。”
“你摸到了吗?”
“我摸到了。”
云天青倏然一笑,宛如胜卷在握胸有成竹。这个时候,玄霄有一点怕他那样笑。
“师兄,你的心跳得更乱。”
“我没有……”他有气无力地反驳,却被云天青加深的笑容半途止住。
雾色好像更浓了,隐约还结着沉沉的霜气。玄霄却只感到云天青捂在他胸口的手异常的暖,暖得他浑身发烫,像是有某种陌生的热流,混着他急促鼓动的血液灌入了心房,摧枯拉朽地焚毁灼烧。
“师兄你能做到清心修道,不识七情六欲,只因你从未真正爱过。”
休得妄言!怒气勃发,他却弄不出声。有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堵住了他的嘴。
梦做到这里就断了。玄霄于更漏将阑的夜末惊醒,心绪犹慌。晚风轻轻掠过,如同情人间的脉脉低语。
隔日,天边一缕晨光肆意明照。青鸾峰上,飞瀑顺山直下,水花溅落处,翠意盎然微枯,满地黄花萧瑟,竞相吐艳芬芳。
玄霄迎风而立,长发不时被风吹起,遮住了他的眼睛。发冠是一个约束的标记,也是一个自缚的印证,自那日禁地冰封后,他就再也没有束过发。
“大哥!我找了半天,原来你在这里。”
云天河飞跑到玄霄身边。他虽目盲,但自小生于斯长于斯,对他而言,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铭记于心,熟悉得不需用眼去看。
“其他人呢?”
“梦璃在整理家务,紫英又去做早课了。”云天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振作了精神。“反正早饭前他们都不会有别的动静,大哥你难得到一趟青鸾峰,要不要我趁这个空带你去四下逛逛?”
无非都是清一色的草木树石,哪座青山不都是一个样?其实他也没什么特别想看的,但玄霄不忍逆了云天河的好意,仍是一口应下。二人于山间缓行漫步,指指点点,且走且停,不时歇下聆听云天河讲述儿时趣事,倒也别俱闲情。待转到一个石洞前,玄霄只觉一股森森寒气直冲门面,冰气四溢,雪色封天。
“那是何地,竟有如此寒潮盘踞?”
云天河歪了一下脑袋,“那是石沉溪洞,名字还是爹取的。”
石沉溪洞?“哈,还真像他会起的名字。”
石、沉、溪、洞,洞、悉、尘、世——他倒想知道,云天青最后到底都洞悉了什么。前半生的嬉笑人间,后半生的颠沛流离,也不知他是否终于了然何者尽可抛、何者不可弃?
人死已然无用,尸骸不过空壳。玄霄方欲转身,却不料被云天河拉住了衣角。向来有话直说的少年抓着自己的一头乱发,脸上明明白白地写满了“举棋不定”四个大字。
“想说什么,就放心大胆地说吧。大哥又不是妖怪,还会吃了你吗?”想起他看不到自己纵容的浅笑,玄霄另外放柔了声调。
闻言,云天河像吃了定心丸,大着胆子说:“爹和娘的棺木就安葬在里面,大哥不去看看?”
玄霄一怔。
“棺木”这个词太沉重,沉重到赤裸裸地宣示着那两个人死亡的事实。那两个他不愿回想的、曾经可以说是他最重要的存在的人。
夙玉与云天青,还有当年的他,都曾是倨傲得不肯低头的笨蛋。他不想再提起他们,可却似乎总是避不开他们。如今的他所接触的、珍重的一切,都宿命般铭刻着他们的记号,不是特别鲜明,却怎么也甩不开、忘不掉。
而他又何尝真想忘记?
“……不用了,我们走吧。”
“大哥!”云天河焦急地拉住他,吃野猪长大的孩子,力气大得惊人。“你还是不能原谅我爹娘吗?”
“傻孩子,你不懂。”玄霄拍了拍他的头,动作温柔而笨拙。“他们要的,从来就不是我的原谅。”
在这个虚情假意的世界,没有人愿意接纳另一个人的全部。他们要的只是自己迷蒙的憧憬倒映在他人身上的幻影,却对自己不喜欢的阴暗视若罔闻弃之不顾。他不敢断定夙玉他们亦然如此,但他也不想再擅作推测。出乎意料这种事,发生一次就已经绰绰有余。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见云天河还是不依不饶的,玄霄的手不自觉地揉起他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天河,你会吹箫吗?”
“吹箫?我不会。也许梦璃懂,大哥你要是想听,我就去问她。”云天河被他的话分散了精力,想了想,慢吞吞地说。
玄霄愣了一愣,“你爹没教过你吗?”
云天河困惑地一仰头,“我爹从来没有吹过。”
玄霄揉着他的头发的手一僵,半晌,才深深呼出一口长气。
“大哥,你生气了?”都说女人脾气难懂,玄霄的脾气却更难猜测。
“没关系。对了,你想学箫吗?是你的话,应该会吹得很好听。”
云天河语带敬意。“大哥你会吹箫?”
玄霄笑了,那是和他给人的印象不符的、很纯彻无妄的微笑。
“那倒不会,但我们可以一起学。”
几丈之外,朝思暮想的对象近在咫尺,云天青的脚步却停住了。
被他骤停的身躯撞到了头,韩菱纱在后面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你怎么不走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来,还愣在这里作什么,人不就好好站在那吗?”
云天青略一苦笑,叹道:“近君情怯、近君情怯呀。”
韩菱纱听得错愣,死死瞪着他。“我说,你该不会是个光说不练的绣花枕头吧?我看你谋划从阴界逃跑的时候思虑缜密胆大心细,怎么这回却成了这幅样子?你就不会冲上去跟他直抒胸臆吗?”
云天青刮了一下鼻子,“我要是会的话,你就当不成我媳妇了。”
他是人,又不是神,让他稍微紧张一下会死啊?
韩菱纱斜眼睨着他,沉默许久,方轻声道:“胆小鬼。”
接着,她就丢下目瞪口呆的云天青,一个箭步飞奔过去,还不忘高声大喊:“笨野人,我回来了——!”喊声响亮高亢直扼行云,惊起飞鸟无数、秋虫难数。
云天青下意识地闭紧双眼、堵住耳朵,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挡也挡不住的欢呼泪泣寒暄吵闹,等远方尘埃落定,他再睁开眼,却只看到不远处有人遮住了阳光,清清冷冷地站在他面前。
逆着光,云天青看不清那人的容颜,只见得他神姿高旷幽远,长发当空、衣袂同风。
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人是谁。
师兄。
……玄霄。
……
“我平常待你并不亲切,冷言冷语也说过不少,你又不是没有志同道合之辈,为何偏偏要到我这受气?”
“因为我想多和师兄亲近,多了解师兄一些,这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吗?”
……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那大概是因为,师兄一个人,太寂寞吧。”
……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们这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怎可能会不好?”
“缘分吗……你我之缘,也不知是浅是深?”
……
“不要忘了我。”
“醉花荫的凤凰花很漂亮,怒放之时如同火蝶翩飞,很是好看。我把花种到你的墓上,这样你就不会……寂寞了。”
……
“师兄你就别犹豫了!天地广阔无边,胜景不断,异象迭出,我们两人游山玩水,寻奇访幽,逍遥一生,不是要比你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孤老终生快活得多?”
“我有说‘不’吗?”
……
“箫声乃是心音,你执念太深,不易看开,最好不要学。”
“你就当真看得开?”
……
“我意已定,没有值得思量的使然。”
“若真心意已定,又何须计较旁人的决意?师兄属意的不归之路,一人独行,又有何伤?”
……
“不许没用地死在他人手上。”
“知道了,你就等着我回来吧。”
……
“师兄,我这次可是真的要走啦。那么,永别了。”
“再会不见。”
……
再会。
不见。
……
久别重逢,云天青却没有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紧紧抓着玄霄冰冷的手。意外不意外的,玄霄没有闪开。
那手的温度和鬼魅一般冰冷,与记忆中截然迥异,这让他在碰到的瞬间从头到脚一阵透心的沁凉,但他却牵住了玄霄的手打定主意般死活不放。恰到好处的力度出于踯躅的试探以及内心的揣测。他不敢握得太重,又怕力道弱了,玄霄便会突然醒悟反悔,自此绝尘而去。
他再也不想听到“永不相见”这样果断毅决得连肝肠寸断的痛楚都无法留下的话了。不管这一次会是出自谁的口中。
玄霄的手却一直没有动。他就那样立在那里,既不顺水推舟,也不震袖离去。
两个人谁都没有出声,周遭一片寂静。
那是怎样的一种寂静呢?比死更冷,比爱更烫,凝滞而窒息。像是潜伏在黑暗里的一道长而又长的迷宫回廊,走不尽的路,碰不完的墙,越不过的障,离奇曲折,不见天光,永远看不到终点的徘徊游荡。形单影只的寂,唯有自己的倒影亦步亦趋天涯相伴;无声无息的静,唯有自己的脚步如影随形海角相随。
过了许久,一声缥缈微叹穿过耳边,不带爱憎,不含悲喜。这就有如柔软的云絮拂过江南岸边的柳叶,带起一丝只有路人过客才能体会得出的烟轻水寒、春悲秋伤。
“你来做什么?”
玄霄冷淡孤慢的声音里依旧听不出情绪,神韵寂绝,细雪碎光一样,空冷的悲凉。
云天青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听见这个声音了。
百感交集,混杂在一起,反倒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云天青张了张嘴,然后,他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玩世不恭,别无二致的举重若轻,平稳舒缓潇洒如常。
“……师兄,你忘记束发了……”
瑶宫寂寞锁千秋,九天御风只影游。昨日种种无痕散,今夕何夕陌路幽。
一面的天运,百年的机缘,千里的红线。鸾凤振翅于飞,却只见云正疏、霄正远。
人生恍若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
——大梦谁先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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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花庆祝!这个系列终于在被我彻底坑掉前完结了!嗯,纠结了那么多章,突然就he了,而且暧昧尺度大增,连豆腐都有了,我自己都觉得不但和前文不搭调,而且肉麻好多,不过嘛,我这两天刚过完生日,心情大好,所以就这样来个这样的圆满结局……我就不信这样还不够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