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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开
烟雾袅袅,弥漫了九天玄女的雕塑金身,如新如旧,似近似远,庄重肃杀,全无半点喜庆的气氛。
琼华派一年一度的祭祖大典上,玄霄独自一人与长老掌门同列一行,举行祭奠仪式。
这般殊荣,可连地位超然的大师兄玄震也未曾获得。琼华派上下大都知道玄霄天赋异秉、备受宠爱,许多弟子们都在猜测长老们此举是否是在暗示他往后昭然若揭的身份。也因此在礼毕后,有许多玄霄见过没见过的同门都有志一同地前来和他打招呼,就连那些平素看他不过眼、彼此井水不犯河水的同修也不例外。多年努力得到肯定,未来前途光明远大、掌门桂冠近在眼前,身为众人的注意焦点,玄霄自是理应感到风光无限一世招摇,但他却不知为何情绪略有失常,只觉身侧一片清冷寂然。他表面上与人言谈举止自如,心下则是茫然若失的不得安宁。
目光漫无目的地微微一扫,他忽然了悟到这突兀的失衡来自何处。
——云天青不在。
那日玄霄在屋里等了许久才等到云天青偷偷摸摸地溜进房,带着一身扑面而来的酒气。方才大殿之上不见他人影,一想既知他是又胆大包天地下了山;玄霄却没料到云天青居然不仅如此,还又一次破了戒律,饮酒伤神。
玄霄过去曾为这事不厌其烦地说了很多次,云天青却是每每左耳进右耳出,嘴上兴致了了地应了声“是”,一转眼就忘得精光,冥顽不灵得直叫他气得浑身无力。一物降一物,云天青仿佛就是他天生的克星,让他无法可施无计能使。后来玄霄就放弃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不意想今日云天青故态复发,玄霄却感到一阵无由窝火,但和过去种种两厢比较,倒是稀奇地怅惘多过气恼,使人不解。
——而更使人不解的却是他气恼的不是云天青私自下山,而是他会选择在此刻下山。
玄霄坐等云天青不到,心浮气躁之余,连棋也下不进去,转而沏茶品茗。他其实不喜欢喝茶,因为那味太悠长浅淡;但他更不喜欢饮酒,因为那味太激烈短暂。之所以会这么做,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几个字——静神、安心。
“师兄你还没睡?”
玄霄寻声扬眸望去,朗笑着立在门口的那人不是云天青又是谁?虚心事被人抓个正着,云天青的反应却是悠闲自在,笑意不减当年。
玄霄他自己喜怒不形于色,虽做不到彻头彻尾的清心寡欲,于人事方面却委实疏懒倦怠了,心湖波澜难生,经常沉着一张俊脸;云天青却总是笑,死不正经一般,嘲讽也好,胡闹也罢,就连愠怒激愤也都是一派笑吟吟的神色,正应了那句“伸手不打笑脸人”,令人横竖没了法子。
早就清楚云天青的为人处世和自己是两个极端,除了同宿一室外,玄霄实在想不出他会与对方有什么瓜葛,却不想云天青老是认准了猎物的野兽般地跟着他,好像非要把他撩拨得气血逆流颜面尽失才肯善罢甘休。故此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玄霄极少给过云天青好脸色看。他一直以为云天青自找没趣久了便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却是得寸进尺越挫越勇,非但没有中途而废,反令玄霄自己日积月累地对身边有人跟随多嘴的状况上了瘾,怎么也戒不掉。
真是孽缘。
“开坛祭神敢私逃,你近来剑术不见长进,胆子倒练得不小。”
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峰回路转,玄霄最后出口的却只是一道冷淡的嘲弄。
“如此盛事,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到与不到,又有何妨?”
想来是酒喝多了口渴,云天青敷衍完后,二话不说地掀袍坐下。他对玄霄的怒瞪视而不见,直截了当地抓起他放在桌上的茶壶喝了个大半。
玄霄眉心一皱,低斥道:“牛嚼牡丹,当真浪费!”
“哪里哪里,明明是师兄的茶香太过诱人,令我食指大动、忍无可忍才对。”
“胡言乱语可救不了你,省一省心吧。”
“师兄是在暗指我心意不诚吗?既然这样,我为洗刷冤屈以明心志,只好勉为其难再品一杯了。”
说着,也不见他避嫌,便将玄霄手里茶水尚满七成的杯子拿去,轻轻抿了一下,细细品尝。方一入口,茶香便袭人而出,滋味浓厚酣然,余韵甘醇清甜,唇齿留香,却失了三分出尘味道,只因水已冷、茶已凉。
云天青不以为意地一笑,慢吟道:“素瓷雪色飘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果真好茶。”
“口蜜腹剑,巧言辞令。”话是这么说,玄霄微蹙的眉宇还是缓缓柔和了下来。
“此话不然。师兄你向来无论做任何事都精益求精力图完美,细枝末节亦不放过。一心求全,这茶又怎能不是好茶?只是白璧微瑕,有一点略微不妥……”说到这,云天青顿了一顿,才语重心长地接着说了下去。“师兄过于惦念拘泥,茶味虽美,然则意蕴不够圆转自如,留白稀少,有损个中真味啊。”
玄霄听言夺回茶杯,略一细品后,他的唇角牵出一个淡冷的弧度。“你的话也有道理。这茶是太浓稠,失了回味的美妙。”
言罢便要将壶中余茶全数倒去,却被云天青阻住了。
“这回是谁在浪费了?”浅笑着取回茶壶,他自斟自饮,末了微微一叹,看模样十分心满意足。
玄霄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我倒不知你爱茶成痴,凉了的苦茶也不放过。”
“师兄沏的茶,再苦再凉,我也是要饮的。”
这话可接近调情了。玄霄一挑眉,他跟云天青耳濡目染,也生了几许玩笑的兴头。“此话当真?”
浓浓戏谑流泻而出,他是铁了心地要看对方打算如何招架。
“自然是真的不能再真。”云天青受宠若惊,他故作正色肃然,就差指天誓日了。“师兄的茶,再苦我也喝。”
玄霄淡淡一笑,如烟波浩渺,雪落无踪。“那你我就一言为定。”
云天青回以一个意味深长地微笑。“一言为定。”
那时的他们针锋相对唇枪舌剑的次数日益增加,但一触即发的火药味反倒日趋消减,云天青没心没肺的风凉话逐渐有了斟酌回旋,玄霄以往的说教色彩更是淡得看不着痕迹,如此这般不冷不热地斗嘴揶揄似乎成了他们两人寻常的习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有人在的地方就有闲言碎语,不论哪个地方都缺不了传闻八卦,清高自许的琼华派也不能免俗。云天青脾气好人缘佳,熟络之下,也道听途说了不少弟子间无事生非的流言蜚语。他自己主动打听得最多的,却是玄霄。
“少年老成,不苟言笑”是他听过的最频繁的评价,这还算是可以忍受的无趣老套;但每回他听到有人说玄霄“威严自成,气度恢弘”的时候,却总要受不了地当场破功,忍俊不禁捧腹大笑。在他眼中,玄霄分明不过就是一个与他们同龄相近甚而更加年少的青年,古板别扭的表里不一、外冷内热的口是心非,稍一挑逗就气得拂袖而去,威严气度一说却是要他从何谈起?
他还曾经听人艳羡地说起过玄霄的传奇,无非都是些耳根子都听烂了的胡话赞美。根骨清奇、悟性超绝、道法通天又怎么样?他还不照旧是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吗?是人就有感情,就有需求,就有寂寞。“凤翔九天,无人可堪比翼;龙潜九渊,无人可堪同行。”琼华的弟子们说起他来总是心驰神往神魂颠倒,恨不能以身相代之;云天青却觉得玄霄这样的人,孑然一身,孤单零落,就算他日能达成所愿得道成仙同辉天地,还是很可叹。
玄霄自己却从来不曾这样想。
那是在双剑铸成前的一个闲暇午后,冬雨淅沥,和着淡雪敲在窗上,一声套着一声,震动心扉。
难得悠闲,他和玄霄信马由缰地谈天说地,尽管多半时间都是他在说,玄霄在听,可云天青却也不气不馁,只将自己在外除妖游历的经过娓娓道来。他口才极好,说得引人入胜扣人心弦,连玄霄也渐渐被吸引了过去,参与了他的闲谈。
“看来你非无路可退时很少出剑,可是对妖心存不忍?”
云天青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非也非也。我不喜妖,亦不厌妖,只是觉得没有无故杀伐的必要。”
玄霄却对他的推辞不屑一顾。“模棱两可、瞻前顾后,乃是修道大忌。”
“师兄言重了。”云天青叹息,为什么玄霄老要缠着这个话题不放?
“常年在河边行走,哪有不湿鞋的侥幸?妖非等闲易与之辈,不可能全都如你一般心存善念。一入江湖无归路,修道也与江湖殊途同归。你再这样不伦不类拿不定决心,还不如早早下山回乡,琼华可不是半桶水该待的地方。”
玄霄说话极少这么毒辣尖刻。云天青抬眼朝他细看了看。“师兄以为,我该下定什么决心?”
“当然是全心问道。”
“然后呢?”
“自当白日飞升,直登天外仙境。”
“远离尘寰,永世孤寂,于我又有何用?”
“以问答问,倒是你的习惯。”
“师兄对我的问题避而不回,算来也是没有定论。难道你真的就不曾回头思量?”
“我意已定,没有值得思量的使然。”
“若真心意已定,又何须计较旁人的决意?师兄属意的不归之路,一人独行,又有何伤?”
也许关键就是这个“若”字了。玄霄沉默不语。意志动摇是不曾有,琼华数代的夙愿苦劳、自己半生的心血艰辛,都寄托在这看似遥不可及的一线生机,要他放手是万万不能。然而想到今后可能孤身一人做客异乡,他却又有了些许的踌躇,前路漫漫无期,自己竟是已习惯了这个吵闹的师弟作陪为伴,而他们甚至相交不过年逾。纵然平素他本就很少与人交往,谈得上话的同辈更是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这也依然太不像他了。
我想要你留下来。这种荒谬绝伦的脆弱他连想都不该想。
杯中清茶犹暖,入了口,却觉冷苦变本加厉,失了本来真意。
云天青从不否认自己有根爱惹祸并且喜欢得罪人的舌头,说出的话常常令人绝倒;他也不否认泰半原因都是他故意为之,但就算是他也知道有些事可说,有些事不可说。再真的心思,再深的情意,化作言语,便身不由己地沾上轻浮的色彩,自染了这紫陌风尘。
再珍贵的东西,见得多了也都要廉价下去的,更何况喜新厌旧的心理本就长驻人心。原本求之不得的视若生命,到手之后却又不知珍惜弃之如履,这种事他也不是头一次听说。他不想自己与玄霄的结局落个纵使相逢却不识的相忘江湖,故而在某些地方一直都很谨慎。在他彻底明确之前,他并不想冒冒失失地毁灭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哪怕是他,也有不愿担的风险。
心意尽了就好。
后来他才懂得,人类需要甜言蜜语来稳定疑心,大抵不过是不切实际的虚荣作祟。但有些话,你不说,对方就永远不会明白。
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竟是五毒俱全,一一尝了个遍。
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寻亲问友总是少不了的。
是日,云天河破天荒来到他的小居,玄霄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却是莫非他又惹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要不就是又和慕容紫英吵了架,来找人解忧帮忙了。
转眼就见慕容紫英神色无奈地跟在云天河后面,看来应是他携着眼睛不便的天河追踪他的魔气一路而来,那想必不是因为后者了。
“我就是没事来看看大哥,这也不行吗?”
云天河委屈地说。一旁忽听有女子轻盈的笑声传来,却是连那个紫衣翩跹的持琴女子也跟着来了。
柳梦璃向他徐徐福了个礼,柔声道:“玄霄前辈好。云公子此番前来并无要事,只因中秋将近,他想和亲友共度,饮酒赏月。你是他的大哥,云公子特意来请你去青鸾峰小聚。”
山中只一日,世上已千年。原来又是一年玉桂月圆,亲人团聚,千里共婵娟。
玄霄见云天河双眼紧闭,满脸期盼地望着他,拒绝的话硬是挤不出口,只点头应允。又见他们一行三人俱有倦色,便邀他们先在此地休息一番,养精蓄锐之后再启程回返。几人落座后,他顺手沏了一壶茶,慕容紫英恭恭敬敬地双手接下,柳梦璃亦是微笑谢过。待茶杯递到云天河手上,玄霄却是一恍神,还以为和旧日无异,但凝睛细瞧,却又大不相同。
茶水入肚,三人表情各有不同。慕容紫英凝眉复敛。柳梦璃掩唇而笑。唯有云天河呲牙咧嘴、一脸苦相。
“茶很苦?”
玄霄这才想起,他当初为了惩戒云天青的屡教不改胡说八道,每一次的茶都故意沏得特别的苦麻涩口,而云天青虽一早就察觉了他小小的恶意作弄,却每一次也都面不改色地一口喝下,然后接着神情如常镇定自若地谈笑着他的风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是给云天青一人沏茶沏得惯了,自己平常起居怠慢又不甚在乎味道声色,是以这艰涩苦冷的茶味竟是源远流长,至今未改。
“把茶倒了吧,我们回你家喝酒去。”
云天河觉得,玄霄的声音和他的茶一样,都蕴含着别样的苦涩与忧悒。
浮华凋衰,锦绣蒙尘,百年枯荣如云破雾散,却不见昨日黄花依旧,秋色俨然。
阡陌疏落成川,星汉渐稀如烟,落花流水春去矣,闻故人小楼对西风,叹光阴已远,光阴已远。
谁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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