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枫落是晴天

　　第二天傍晚，颜枫收到了卓迈发来的电子邮件。他请人将文件打印了出发，拿在手里随手一翻，每页纸上字迹密密麻麻，洋洋洒洒整整二十页。

　　“今晚估计是睡不了了。”

　　他将文件攥在手里摩挲着，刚看了一行小字，头瞬间剧烈疼痛。

　　欲速则不达，病痛折磨着他的意志，脑袋已经停止思考，像是被人硬生生劈开了一条缝似的，顿时炸裂开来。他难以承受这剧烈的疼痛，倒在了病床上，手里的文件掉落在地上，散落一地。这一幕正好被为查房而来医生发现，他快速按下床头的警报器，很快，房间被一个个白衣天使填满了，紧张有序地紧急施救······

　　地上雪白的纸张依稀可见杂乱无章细鞋纹，鞋纹下印着：
　　梁换，1994年12月12日生于中国叶城。父亲梁进，母亲舒婉。梁进在叶城是个传奇性悲剧人物，早年与秦谦、杨晃一同被称为‘叶城三才子’。他的母亲家境优越，世代经商······

　　颜枫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抬头望去，接近头顶的一盏吊灯刺痛了的他眼睛，四周黑漆漆一片，他赤脚走下床，离开他身边唯一的光源，很快，他便发现，这黑暗，无限延展，没有边际。回头望向那张方寸病床，那唯一的光源，他犹豫了，继续往前走？还是回头？

　　“来吧，哥哥！”远方的黑暗中，被破了一个洞，一道光线摄入，一个声音传出。

　　顺着这个声音的方向，颜枫慢慢走去，是男孩的声音，是那个进入他的梦境，出现在北欧冰川上的男孩儿。这个声音仿佛有一种吸引力，引领着他不断前行，仿佛能弥补心中的空缺。

　　洞口四周墙体仍然在不断坍塌······强光环绕之中，闪现出一副模糊的画面，好像是个人影。他努力顺着亮光的方向奔走，极力想要将画面看清楚。那个人越来越近了，他脚下的频率也越来越快。

　　突然，一道闪电似的东西从眼前飞速闪过，紧接着他脑仁深处传来阵阵隐痛。

　　这该死的头疼病又犯了！

　　疼痛感阻止了他继续前进的步伐，并不断在加深、蔓延······慢慢流向身体各处，辐射关节，深入骨髓，侵入奇经八脉······

　　颜枫“嘭”地跪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扣住，他能感觉到太阳穴在突突直跳。

　　眼前的光越来越亮，前方的人影在亮光的环绕下向他移动！这时，本应该有所警惕的他，心里竟然升腾起一阵莫名的悲伤。他有些慌乱，不懂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小枫！”突然，一个遥远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这声音让他感到安全，寻声望去······身后的黑暗渐渐消失，越来越远······

　　与此同时，他前方的人影消失不见，而那面墙上的洞口开始“自愈”，再次隐匿在黑暗中。身后的阳光迅速追赶上来将一切黑暗吞噬。整个世界瞬间光亮无比，刺痛了他的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两束强光在他眼前不断地晃动，他听得到周围的脚步声和叫喊声，有人在说话。

　　醒了！

　　小枫······

　　是爸爸的声音······

　　颜枫使劲儿睁开眼睛，对上了颜文勍布满血丝熬红的双眼。头部的阵痛还在继续，梦里的一切都从他脑中消失，他也记不得自己为何会再次晕倒。他只记得，当时正在看卓迈发来的文件。

　　病房中，颜枫将所有的桌子、所有的抽屉全部翻了个底朝天，走到病床前，将床上的被子又翻了一遍。这时，颜文勍从门外走了进来。

　　“爸，有一沓打印纸的文件，你有没有看到啊？”说罢，他将床头的枕头拿起，检查一番之后，又扔到了回去。

　　“你找那个干吗？”

　　他手上的动作变得缓慢，“梁换······死了，一年前就死了，但是我却一直能收到他的来信。这其中一定有问题。我想多了解一些信息，看能不能查出来点什么。”

　　“不用找了，文件我烧了。”

　　“什么？”颜枫震惊地回过头，他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颜文勍走过去将手里的诊断书递给他，一字一句说给他听，“我说，文件已经毁了。”随后，便转过身去，将手里的药袋放在桌上，拿起手边的水杯，朝饮水机走去。一动一静自然流畅。

　　“为什么？”

　　“医生说，你现在需要休息。”他关掉饮水机，将手里的水杯放在桌子上，“待会儿记得把药吃了。我有事，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说完，就准备转身离开。

　　“但，这两者并不矛盾啊。”

　　颜文勍站在那里，宽大的肩膀挺得笔直，修剪整齐的发丛中沾染上一丝丝灰白痕迹，眼睛微闭。

　　“梁换的死，我很难过。但是，我绝对不允许你插手他的事情！”他平时极少用这种命令的口气跟颜枫讲话，这次，却如此的武断和专制。

　　“为什么？他是我的朋友！”

　　“自从遇到他，你的生活就被搅乱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跟他一样······”他夺过颜枫手中的诊断书，在他面前打开，诊断书上的黑色墨水字迹扭曲地拧巴在一起。

　　“有时间也关心关心自己。”他合上诊断书一把拍在颜枫身上。“这是医生的诊断，你好好看看吧！”

　　“但是······”

　　“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是老爸，我已经22了，我有权利决定自己要做什么。”

　　“虽然我们生活在美国，可是你别忘了，我们是中国人。”颜文勍转身走出病房。

　　医院楼下，停车场。一辆沃尔沃黑色SUV停靠在路边的位置，司机一头短发，肤色黝黑，一副墨镜泛着亮光，纵然黑色西装板正地套在身上仍然能看得出他结实的身材。他双手放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左手腕上手表有规律走针声清晰可辩。车子的后座上，颜文勍闭目仰躺着，气息均匀。

　　短发司机低头，手表刚好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嚓”声。

　　后座上的人，深呼吸一下，声音略微嘶哑：“颜肃啊，打个电话给卓迈吧。”

　　被称为“小肃”的男人，30岁左右，是颜文勍的司机兼保镖。孤儿院长大，没姓没名，因为从小不喜欢笑，经常被同伴取笑说他太严肃，自此“严肃”就成了他的代号。自从跟随颜文勍后，他便改“严肃”为“颜肃”，变成了一个有姓有名的人，才让他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有了联系。

　　“是。”颜肃从上衣内侧口袋掏出手机，输入一串号码，放在耳边听了一会，扭头将电话递过去。他正要打开车门出去时被颜文勍制止。

　　“坐着吧。我有话跟你说。”

　　“是。”

　　将电话放在耳边，听到大洋彼岸的声音，他眉头略微舒展了些，喉头滑动一下润湿了嗓子，声音也变得柔和了。

　　“小迈啊······嗯，是我。在那边住得习惯吗？”

　　“那就好······我这边很好，你不用担心······有件事需要跟你说下······”柔和的语气渐渐放慢。

　　“梁换的事情······不管你现在查到了什么，立刻停下来。还有，不要再透露给颜枫一个字。”语气虽然没变，却有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

　　“不要问为什么，这件事情太复杂，不是你们能沾染的。”

　　“你也知道梁换的下场。我不想你们任何一个出事，特别是你，身在叶城，更要远离这件事。”

　　“······颜枫有我看着，不会放任他胡来的。”

　　“独自在外，要注意身体。”

　　颜文勍就是这样一个人，没有强硬的语气，没有刻意提高的声调，就能让人感受到他周身的不可违抗的威严。但是，他的这种威严唯独对一个人不管用，那就是颜枫。从小到大，他都非常有主见，自己认定的事情，无论有多困难，他都会想尽办法达到目的。他不相信这次梁换的事情，颜枫会就此打住。

　　“这段时间，你看着小枫，杜绝任何可疑人员接近他。”

　　“是。”

　　“他不喜欢被约束，所以，最好别让他发现你，不然以他的脾气，到时候我也帮不了你。”

　　“······请您放心！”

　　“······你啊！真是拿你没办法！”颜文勍打开车门，下了车，在前面车窗旁站了一会儿，转身面向车窗，颜肃应将车窗摇了下来，他将手放在窗棂上，低头看着他，“趁着这段时间，你也好好想想，有什么想做的事，考虑一下自己的将来，别总待在我一个老头子身边······”

　　“可是······”颜肃急着辩解，被颜文勍挥手打断。

　　“你还年轻，这个世界······虽然不够美好，却足够漂亮，你该多出去看看。”他伸手拍了拍颜肃的肩膀，转身离开。

　　自从跟随颜文勍以来，他一直是颜肃生活的中心，十几年间，他在颜肃的心里他是父亲，是智者，是一种信仰的存在。可现在，他却发现，这个近五十岁的男人，头上冒出了几根白丝，背影也不像以前那般潇洒，腿脚以前那么利索了。

　　颜文勍离开车子，向医院方向走去。以颜枫目前的状况，千万不能再发生什么意外了。

　　没想到，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走在单调苍白的走廊上，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刺激着他的鼻粘膜，一个个身着白蓝竖条纹病号服的人，要么浑身颤抖步履蹒跚、要么骨瘦如柴面无血色，他们都在等待死神的到来。身边医生马不停蹄，忙的不可开胶，他们为这些病人开药、输液、做手术，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拯救他们的性命，延长他们的寿命。

　　他们真的被救活了吗？这世上有多少人是真正有生命的人呢？

　　四十多岁的颜文勍觉得，自己打拼了大半辈子，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才看清了这个千变万化的世界的一面。活在这个世界上，面临的诱惑太多。什么名利、地位、荣誉、财富，都不过是天边的浮云，早晚会烟消云散。那些为了追逐这些浮华之名而编制阴谋、勾心斗角的人，都是些被上帝遮挡了眼睛的迷途羔羊。而曾经，自己就是这样一只可怜的小羔羊。最近，他变得感慨，开始怀念从前，想念一起打拼的朋友和被他抛弃的爱人，他们有的人阴阳相隔，有的人陌路天涯。

　　知子莫若父，颜文勍的担心并非多余。他刚离开房门，颜枫就叫来了一个小护士，让她重新打印了一份卓迈的邮件。

　　护士将打印的文件送来，他仔细地看了一遍，除了对他的家庭做了简单的介绍外，文件的大部分都是与他有关的娱乐新闻。颜枫注意到，在这份文件里，并没有提及梁换的哥哥。

　　为何会这样？是根本就没有这个人，还是有人在刻意隐藏些什么？

　　颜枫是一个执拗的人，一个骄傲的人，他执着的时候是偏执的，甚至有点自虐。大学的时候，为了找到一点关于消逝的生命的灵感，他每天在R市近郊的桦树林下躺半个小时，看树叶飘落的姿态，为此坚持了两年，写出一曲《遗落》，从此名震学院。

　　距离他和梁换的“三年之约”还有半年时间。他要按时出现在叶城，就必须做些什么，让一切看起来都合情合理。经过与医生的一番“沟通”，颜枫拿着诊断书从主治医生办公室走了出来。

　　多日未见，也是时候该向教授问个好了！

　　“潘蒂奇教授您好，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我有件事情，需要您的帮忙······”

　　······

　　“谢谢您······”

　　挂断电话，他嘴角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第二天，颜枫去办理出院手续，颜文勍就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心下一阵感慨，叹出声来。

　　“爸，您叹什么气啊？我的病都已经好了，你就别担心了。”颜文勍笑着点点头，没说什么。他接着说道，“其实，你真不用再跑一趟，我这么大的人了，办个出院手续还要老爸跟来，多让人笑话！”

　　“你当我愿意来啊，是医生打电话叫专门我来的。”

　　听闻此事，颜枫凑到他身边，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地泛着，“医生叫你来有什么事吗？”显示有点好奇，见颜文勍不说话，脸上的笑瞬间掉落，担心地问：“不会是我的病有什么后遗症吧？”

　　“你胡说什么呢！”

　　“那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医生也没说什么，就是嘱咐让你多出去走走，放松放松，对你的病情有好处。还有就是······”

　　“还有什么？”

　　“总之，就是要尽量满足你的要求，少刺激你。”

　　“哦······原来如此。”颜枫嘴角露出一个邪笑。“那正好，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下。”

　　“过两天我打算去一趟英国，好好休息一下。”

　　颜文勍四番思考：“休息一下也好。去多长时间？”

　　“三个月。”

　　“这么长时间？待在那种老套传统的地方，你就不怕自己闷得长毛？我不信你放得下乐队。说吧，到底去干嘛？”

　　“嘿嘿······什么都骗不了您。是这样的，那边有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乐队，叫Blancence（平衡），它的主唱Sam是潘蒂奇教授的学生，我就是想过去切磋一下。”颜枫一脸谄媚的笑着。

　　“去也不是不行，不过，我要问过教授之后才能同意。”

　　“是！长官！”

　　“就你贫！”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两人上了一辆黑色宝马SUV，紧随身后的还有那辆黑色沃尔沃，颜肃的墨镜隐藏在厚实的玻璃窗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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