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子

　　“咳，话说，咱也算是一家人了，既然是一家人，那就不说两家的话。我吧，是一个直接的人，没啥子心眼。经过这段时间跟你的相处，我觉得吧，你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为了报答你那只鸡，现在开始你问的问题我都会老实回答，绝不说谎，我以刚才那只尸骨未寒的鸡向你起誓。”纪凌云的眼神是难得的认真严肃，也没想理由去怀疑这番话。
　　只是……沐行风无表情地看了看一副拽大爷样的纪凌云，再表情复杂地看着手中的残鸡……他早就知道纪凌云不是一般的人，不能用一般的手段，但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众人百般手段齐出却求而不得的事，一只死鸡轻易地就办到了，这还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估且不论这只鸡所代表的潜在意义，纪凌云主动要求供认，沐行风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你是若菱吧。”沐行风也干脆地去了那套弯弯绕绕的，他终于了解了纪凌云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个单细胞的事实。
　　“啊，应该是吧。”纪凌云耸耸肩，一时扯到了伤口，疼得呲牙。
　　沐行风皱眉，他向来最不欣赏纪凌云这种吊儿郎当，似是而非的说话方式。“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何谓应该是。”
　　“你不能要求一个对从前毫无记忆的人说出他的身家姓名吧。我想紫云应该跟你提过，从我那次醒来就不记得前尘种种了。”纪凌云还是保留了一部分，话说，就算他真的一五一十说出来沐行风也不会信的吧，反而会怀疑他接下来说的任何话。

　　“当初她确实这么说过，且提到你性情大变，已不是从前的若菱。”纪凌云闻言一阵怔忡，是啊，紫云始终都不曾出卖过柳意琳。已不是从前的若菱，这话也只有他听得懂罢。
　　“你一直试探我是因为不相信我真的失忆了吗？”深吸了一口气，纪凌云不让自己再去回想以前的一切。
　　“事实证明，你确实值得怀疑，而紫云……也并不是那么可信。”像是想起了什么，沐行风表情奇怪地看着纪凌云……的嘴唇。
　　“老大啊，我真不记得了。我要还记得，有你这会儿得瑟的时候吗，我早跟着韩尧朔跑了，还轮得到你怀疑？”纪凌云简直要仰天长啸了，怎么说他才明白啊。

　　“那你为何不早告诉我，对我还百般隐瞒，你若真的什么目的都没有，为什么当初不及早交出账本？”
　　“你当我是傻的啊，一群人追着我后面要什么账本，那劲头一看就知道我一旦交出来马上就会被杀人灭口了吧。我可是什么都不记得的人，谁知道你们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啊，不对，你们就没一个是好人的！除了紫云！只可惜当时我找到那账本的时候，紫云已经……”
　　“那账本现在何处？”沐行风打断了他的话，虽然有点莫明其妙，但他忽然不想再从这张嘴里听到紫云这两个字。

　　“就知道你要问这个，可是我怎么知道，我若是交出来，你会不会过河拆桥。要让我相信，你也总得付出点什么吧。”纪凌云又是一脸拽样，反正现在形势对他有利，不趁机抓点筹码，以后吃亏的可是自己。
　　“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不会亏了你。”沐行风声音忽然冷淡了下来。哼，就知道纪凌云不会这么轻易对他放下戒心，不过这样也好，简单的交易才是自己所习惯的不是吗。
　　“那在我们回去之前，一日三餐全都你负责，可别饿着我啊，”像今天这样为了一只烤鸡差点不顾颜面地大打出手，最后靠着博同情才得到的情况，纪凌云还是知道这是很丢脸的。
　　“就，就这样？”沐行风有点不可置信，该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吗？
　　为什么人总是这样呢，轻轻松松到手的反而会怀疑它的真实性，硬是要给他受尽磨难，方显珍贵？唉……纪凌云无奈而深沉地叹了口气。“那就再追加一道饭后水果罢。”
　　“……”沐行风越发肯定，纪凌云的脑子是很有问题的。

　　“既然如此，那就快说吧。”沐行风已经不打算就这个问题再说下去了，反正日后多补偿他便是了。
　　“呃，好，嗯，怎么说呢……”既然已经下了决定，那说当然是要说的，只是要把保守了这么久的秘密一下说出来，心里到底还是有点没底啊。
　　像是看出了纪凌云的犹豫和顾忌，沐行风起身走到纪凌云面前，蹲下身来，在极近的距离下与纪凌云双目相对，低缓的声音有如催眠般诱惑地说，“说出来吧，把一切都告诉我，我定会护你周全的。”
　　“一切……”在那双深沉的黑眸中，似乎隐藏着一股漩涡般引人沦落。纪凌云有如受到蛊惑般，眼神逐渐迷离……

　　“对，一切……”沐行风靠得更近了些，在一片模糊中，纪凌云闻到了沐行风身上传来的丝丝的肉香味……
　　犹如当头一击，纪凌云顿时回过神来，警惕地问，“也包括我藏在床底下的二十两纹银，衣柜顶的五十两，墙角红砖里的一百两和后院槐树根下面的一坛黄金吗？”
　　沐行风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地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力地睁开。“我不想打女人，别逼我！”
　　“哈哈，冷静点冷静点。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调节下气氛嘛。”这是怎么回事？纪凌云心中暗惊，刚才怎么有一种被人催眠的感觉？太诡异了！

　　深深地看了纪凌云一眼，沐行风暗忖，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来并没受到迷魂术的影响，虽说自己对这门功夫也只是粗浅地学了一点，但对付意志不坚者是很容易得手的。纪凌云本就要告诉他了，只不过沐行风心中存有疑虑，怕纪凌云有所隐瞒或是改口才使出这招术。照理说纪凌云不该这般不受影响啊，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武功已到达了一定的境界，意志已非常人可比，莫非纪凌云真如此深不可测？如果沐行风知道只是因为他身上的肉香味打破了他设的迷障，不知他会怎么想。这真是，成也为鸡，败也为鸡！
　　在这当口，纪凌云开始脱起鞋来。沐行风这才发现，纪凌云的鞋子很是不同一般，鞋底相当的厚啊，想来他的身量就是这么来的。借了沐行风的匕首，将那厚重的鞋底划开，小心地抽出一叠纸来。沐行风接过那一匝纸，敞开一看，果然就是他要找的账本！

　　“怎么只有半册？”很快沐行风就发现了不对，凌厉的目光直射向纪凌云。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这道理谁都知道吧。”不得不说，若菱不愧是云隐宫的人，知晓怎样才能避过云隐宫的盘查，既然以前放鞋底没被发现，想来他照着做也没问题的。
　　“另外半册现在何处？”沐行风追问。
　　“总之不在我身上，剩下那半册等我平安回到青龙寨才能给你。”看来是藏在青龙寨了，沐行风想，这样也好，若纪凌云毫无保留地全都给了他，反而令人生疑。如今纪凌云这么说，无非就是希望他护送他安全地回去，这倒也无可厚非。
　　“可以。”沐行风表示了谅解赞同包容以及保护，许下承诺，不拿这事伤他害他，并护他周全。就这样两人初步达成了协议，但是相安无事并没有就此开始……

　　“话说回来，你为了这破账本可真是费尽了心思，无所不用其及啊。早在掬香楼那会儿，就给我按插小内，还好我及时抽身，不然还不中了你的奸计。”放下心中担，无事一身轻，纪凌云开始有心思重温旧事了。
　　“你说炎熠？哼，别自作聪明了，炎熠那时本就是掬香楼一名暗探，只不过后来紫云办事不力，状况频出，炎熠才出手助她一把。”当初让炎熠化身楼里一个小丫环李大凤，暗中行动。比如，在紫云给翠儿一顿好打的时候救她一把，比如药里的毒哪来的啦，比如翠儿怎么会拿到关押水姨处的钥匙啦，再比如明知道那天会发生什么事却仍不阻止反而推波助澜啦，等等……

　　“哈，这一把可助出人命了。”纪凌云冷哼，“如果没有上头人的指示，下面的人怎么会这样做，到底紫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她？你就非要她死才开心吗！”纪凌云原不想说这些话，可是胸腔涌上的冲动让他有点克制不住自己。
　　“你错了，紫云之所以会死，全都是因为你。你当真不知道吗，为何你突然回复了武功，为何你内力更甚从前，而紫云却不堪一击，轻易地就被水姨所杀？这些你都没想过吗？”沐行风的声音更冷，他不相信纪凌云会什么都没察觉到。
　　“你，你想说什么？告诉我，你知道什么！”这一直是纪凌云心里的谜，不敢碰触的谜。

　　“紫云为了你，说要自废武功，退出云隐宫。不过她并没有废了一身功力，反倒是瞒天过海地，”沐行风轻飘飘地看了眼屏吸的纪凌云，“把一身功力传给了你，否则以你终生不得习武之身，又怎会短时间内冲破几处大穴，重塑筋骨。她为了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纪凌云怔怔不能回神，原来真的，真的是他害死紫云的。像是突然跑了几千米的路的人一样，纪凌云大口地喘着气，喉头干紧地几乎要呼吸不过来。
　　纪凌云沉默了，沐行风也没有再开口。
　　过了许久，纪凌云轻轻地倒回干草铺，只有噼啪的火堆发出点声响，昏黄的火光照在那曲蜷的身子，在石壁上映出了一团什么也看不出的黑影。

　　纪凌云想快点睡着，但脑子却不受控制地杂乱地想着。
　　紫云为什么要为他付出这么多？为了一个认识不并很久的人？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她做到这个地步，欺骗自己爱慕敬仰的主人？甚至为此付出宝贵的生命？当时的她一定很为难吧，一定不只一次地为了这些事痛苦吧。而那时的自己却是多么的愚蠢无知，除了给她添麻烦，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做到。那时总以为天塌下来也有人顶着，却不去想，那个顶着天的人承受着什么样的重量。直到那个人也塌了，直到不得不自己顶起来的时候，自己却懦弱地逃了。以前还觉着大不了就是一死，其实私心里却总认为自己是不同的，总有一种“要死哪儿那么容易”的想法，但其实要死真的很容易，容易地一眨眼一个人就没了。

　　如果自己早一点面对，早一点承担，一切会不会不一样？然而这样的想法都是饮鸩止渴的，每想一次只会让自己更加苦楚，失去了才懂得珍惜，错过了才知晓难得。
　　这些陈腔烂调的道理他以为他是明白，但其实他不懂，现在他懂了，可是生活不会再给他一个重来的机会。人生的学费太昂贵了，已远远超出了他所能支付的范围。
　　真想让她看看现在的纪凌云，真想告诉她这个名字是为了她而存在，真想对她说，好后悔，好后悔，真的，好后悔……
　　沐行风听着那人几不可闻的呜咽，石壁上微微抖动的一团黑影，心里仿佛生出了什么奇异的东西，惹人苦恼却又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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