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花骚年楚小风

　　楚小风常做一个梦。
　　赤脚濯进了细沙里，甫一抬动，细白干燥的沙尘飒飒扬起来。沙粒飞得极慢，飘到眼前，无限地放大、放大，圆的、方的、扁平的，其中又有千万沙尘，贴服一起。
　　看清一颗沙粒，沙粒之中还有沙粒，沙粒之中还有人的肢体。
　　不知是谁的手，不知是谁的脚，交错、搂抱、依偎。
　　无数飘飞尘沙中的世界，无数撕心裂肺的喊叫、缱绻旖旎的呢喃，无数个楚小风，无数悲喜聚散。
　　他逮着一丝渺然灵感，那灵感里有尖锐细碎的喜悦，尖锐细碎但令人狂乱的喜悦。
　　他心知那喜悦姓甚名谁，他就要呼喊出口！
　　只消一瞬，风沙狂卷，找着出风口般，收入不知去的某一处。
　　白茫茫空虚无物，混沌生出，音也灭去。
　　雾自四面八方漫了过来，可怖的雾气，挟夹着让人倦不堪言的......说不清是何事物，只知让人精神乏累。
　　那是甚么个名字？楚小风怎也想不起来。
　　梦醒，转眼是乌飞兔走三十载，那是个甚名字？那是甚么样的欢欣愉悦？叫人怎想也想不起来，忘又忘不去。
　　楚小风只知，累。累到皮肉麻木，心也麻木。麻木之下，又有叛逆的魂灵，涕泗横流地，非挣脱这尘世束缚不可。
　　他本是等着什么、追求什么的，可这人一长大，心里就成了团乱麻。
　　等也不想等，追也不想追了。
　　于是乎死，也就死了。
　　浴室水汽氤氲，灯光暖软，温水如绸，清亮剔透的一池水中，蜷着同样莹白剔透的身躯。
　　“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
　　柔而轻的水拢着这身躯，间或被颔尖滴落的汗水砸出呢喃般的小涟漪，向瓷白光滑的肌肤上寻去，又见苍白单薄的嘴，轻微开合。
　　“Whether '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猩红的血似飘飞茹纱，似朗空流云，绕着弯、打着旋缓缓游上水面。腕上撕裂的痛催出股股红泉，在空透的水中开出烈焰般的牡丹来，团团紧簇又层层离散，殷红的瓣儿飘忽入水，将整个浴缸染红。触目的红、触目的白，映在出神迷茫的深色瞳眸中，而苍白的唇，颤抖不止。
　　“To die: to sleep; No more; and by a sleep to say we end…The heart-ache, and the thousand natural shocks that flesh is heir to…”
　　死亡，沉睡，痛苦不再。
　　既生向死，何必要生；既死复生，何必又死；轮回转世，何其悲哉！
　　锁眼转动发出咔哒一声，楚小轩呆愣地立在浴室门口，似乎不很明白为何自家哥哥将自己浸在血水中。
　　血中人偏头。
　　“小轩，哥对不起你......”
　　啪！
　　一声惊堂木响，四下寂然，阴曹地府阎罗殿内、秦广王座下，矗着一可见生前之事的孽镜，镜前又跪着瑟瑟缩缩焉了吧唧两人。
　　“楚小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胆敢自寻短见！抛孝悌于脑后，视肉身为弃履，你该当何罪！”秦广王一怒，眼睛瞪得铜铃大，发须都立了起来。
　　“小风知罪，”跪在右边的白衣男子抬头拱手，目中无物道：“小风甘愿受罚，只愿魂飞魄散，再无来世。”黑衣广袖的无常大哥站其身后，无可奈何地轻叹了声。
　　“哥！”楚小轩眼泪盈盈，闻言便转头将他哥看着，乍看如受惊小鹿，我见犹怜。立于他身后那无常轻衫白袍，心中一揪，从怀中掏出一黑手绢儿抹了抹泪。
　　黑无常以拳掩嘴咳了一声。
　　“如何，黑小哥有话要说？”秦广王巍然睥睨道。
　　只见黑无常将袖往身后一扫，面无表情，凛然拱手道：“楚小风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只道是父亲瘫痪在床，母亲弃家不顾，弟弟又年纪尚轻，再加之职场不顺，怀才不遇，生活艰难。十年来大好年华却做尽了劳碌事，实属不易，想来寻短见，也自是有可怜之处，万不可一竿子全揽到错处去。”
　　实际黑无常话说得委婉，真实情况是楚小风父亲瘫痪，还欠债在身；母亲弃家不顾，还意欲离婚，要将老头的房子分去一半；弟弟年级尚轻，还先天智能不足，十六七岁的年级却辍学在家。楚小风活得之苦，工作又屡屡遭挫，后又得知自己乃非父母亲生子，一世辛苦一场空，勤勤恳恳，全给他人做了衣。
　　“你便护着他罢！他一死倒好，可怜了小轩还是个痴儿！他独留在世上，怎活得下去！”白无常说着，眼泪又从那涂得黝黑的眼眶中落下，在死白的脸上划出黑色泪痕来，他拿黑手帕沾了。秦广王见状，眼角抽了一抽。
　　“胡闹！楚小风虽自寻短见，但本命不该绝，这劫数熬过，本有一贵人相携，从此衣食无忧、平步青云、佳偶天成，若不是楚小轩背他满大街乱跑，怎又会被车撞死，从而到我们这处来报到！”黑无常将头一偏，懒得去看他。
　　“小轩虽痴虽傻但心性纯良，不也是担心这白眼狼才将他背出门去寻医？我亲自目睹了当时经过，要怪，也怪不到小轩头上去！”
　　楚小风本直挺的脊背弓了下去，他自然也记得楚小轩一面嚎啕，一面背着他在街上奔走，见人便边哭边问：“我该怎么办，我该去哪？”路人指给他去医院的路，楚小轩跟着那路跑去，跑到后来发觉背上人越来越软，又仰着头哀嚎：“哥哥小轩该去哪、小轩该怎么办．．．”惘然无措。以至都走到了医院对面，仅用过一个马路，那穿白大褂的医生都看见了这两人，正准备迎过来，刺耳的刹车声却叫所有迷茫不安都尘埃落定。
　　楚小风差些就不愿死了，就在小轩惊喜地朝医院奔过去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若是能叫小轩安稳地再活上个四五十年，看着小轩笑，自己心里也是舒坦的，哪怕自己累些、苦些，凑合罢了。
　　但既阴差阳错仍进地府里来，再去轮回兜转，还不若魂飞魄散来得爽快。
　　“哼！怪谁不怪，我管不着，我只知楚小风无罪！这世既枉死，没有回魂的道理，那么就来世补上，这便才是公正之道！”黑无常话音铿锵，不卑不亢一抬手：“请大人明鉴！”
　　“楚小轩单纯善良，却遭这白眼狼拖累，死得冤枉！请大人明察！”白无常也不甘示弱，捏着黑手绢朝秦广王侧一拱手。
　　“我本以为，此案是兄弟阋墙，能叫黑白无常两位争到殿中来，谁知是兄弟情深，这倒是新鲜。”秦广王怒气倒是小了，捻了捻胡须问道，“楚小风、楚小轩，你二人作何感想？”
　　楚小风沉默不答，他是当真为难。楚小轩噙着泪，将楚小风和黑无常看了看，转头对秦广王道：“我想变得聪明一点。”
　　白无常扪心一阵猛咳，想这小孩怎这时候还说话不着边际。
　　楚小轩耷拉下头，“我聪明一点，老哥就不会想死，也不用担心我照顾不好自己，不用担心我照顾不好自己，他就可以不管我和老爸，不管我和老爸，老哥就不会想死。”
　　他絮絮叨叨，绕来绕去，都是同一个意思。白无常闻言又抽了抽鼻子，黑无常撇下嘴来，蹙眉看他半晌，想来也是心疼了。倒是楚小风，习惯性地往人肩头上一拍，怒气冲冲道：“你傻吗？我看你折腾我的时候聪明得很！别人说你傻你就傻？会不会自己想想！你个智障！”
　　记录的判官一口茶水没咽下去，尽数喷到了善恶簿上，手再一抚，字全花了。
　　楚小轩留着生前记忆，直觉之下，挺着一颗软乎乎毛茸茸的脑袋就往他老哥怀里栽，理直气壮耍混道：“我就是智障啊！”
　　黑白无常两人面露尴尬，两相一觑，又哼一声扭开头。
　　这头黑白无常闹着别扭，那头持笔判官凑到秦广王跟前，附耳说了几句。秦广王这才发话了，“魂飞魄散，不是我地府所干之事，劝人向善，除恶扶正才是我殿所为。楚小风未尝过人间喜乐，楚小轩未知过人间烦扰，但两人都心性柔和，善良正直，我听判官所言，倒是有一去处适合你俩。”
　　两年后，地藏菩萨讲禅处，菩提荫下。
　　“小风、小轩，你俩可有悟？”地藏信然盘腿，坐在谛听背上，掩上手中话本。
　　楚小轩本上身匐地，屁股撅得老高，跟谛听头顶着头，大眼瞪着小眼，哪有听他念书，这遭被点名问道，只得乌龟般抬起头来，将一颗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楚小风伸手就啪一声朝自家弟弟屁股招呼上去，呵道：“坐好！”待楚小轩委屈似的噘嘴坐好了，才抬眼与笑吟吟的地藏对视：“师父，徒弟不明白，师父讲的十三个故事中，人人都深陷爱恨纠葛，既然过得如此辛苦，那故事中的人为何不干脆．．．反正寿终正寝也是死，死于非命也是死，殊途同归．．．”
　　地藏闻言轻叹，仍是将头摇了两摇，“小风，两年听书，你仍是不悟。”转眼又看见坐得规规矩矩的楚小轩，“小轩也仍是毫无长进。”
　　“师父，小轩不懂，什么才叫长进？”楚小轩梗着脖子。
　　“小轩知乐不知忧，待知乐中有忧了，便是长进。”地藏悠然道：“小风知忧不知乐，乃知忧中有乐了，便是得悟。”
　　“那如何知乐？又如何知忧？”楚小风迷茫。
　　“这．．．”地藏菩萨捏了个决，思索片刻，才道，“这优乐之事我佛门中人不甚关怀，倒是写这话本之人最为精通，听闻近日里来了不少修缘使者为人间设命设缘，他们那处，应最是繁忙之时．．．”
　　“弟子愿去帮忙。”楚小风自告奋勇。
　　“那小轩也去！”楚小轩把软趴趴的腰杆挺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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