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祭

　　楔子

　　我家后花园种了一株很美的樱花树，小时候我和哥哥每天在那树下的小书桌上写夫子布置的功课，或者是在树旁练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它雪压雨打，看它吸霜饮露，看它在花期美得不可方物。
　　长大后我心在四方，做了个闲散游侠，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倒是逍遥自在。可惜天涯游子四海为家，多年不曾回去，家里的事就都落在了哥哥肩上，每日劳心劳神，好在有琉华日夜相伴，温软佳人在侧，想来也不至于太寂寞。
　　时至今日，我也不知究竟该如何面对他。

　　(一)

　　在我束发那年，家里新来了一批下人，其中有一个长得甚是清秀，双手莹白水嫩，一个茧子都没有，一看就是个家道中落的小公子。那年他才十四岁，手无缚鸡之力却还被安排到了后院去劈柴，有一次我偶然看见他，本来白嫩无暇的双手磨得尽是水泡，黑亮的眼眸也被消磨了生气，我当即动了恻隐之心，把他收到房里做了个书童，他叫宸英。
　　其实我当年已经不怎么读书，只是父母亲都在世，须得给他们做个样子。

　　那时哥哥十七岁，已经跟着父亲大江南北地做生意，有一次路上遭了劫匪，拼死也没护得父亲周全，他自己也身负重伤，被琉华送回来时只吊着一口气在，琉华悉心照料了半年才勉强下地，但自此再也不能舞剑。

　　那年是我少年最阴翳的一段时光，父亲溘然长逝，长兄卧病不起，母亲整日愁眉不展，家里的生意少了父兄更是江河日下。

　　父亲下葬时正值仲春，抬棺走过后院时白色的樱花花瓣纷纷扬扬在棺木上落了一层，绝美却凄凉。送葬回来之后我便不吃不喝地站在樱花树下直到第二日平旦，在凄美的樱花雨里送走了父亲，也作别了我的可怜的年少轻狂。那日宸英也不吃不喝地陪我站着，单薄的身躯在夜晚的寒气里簌簌地发着抖却不让我知道，等到晨光熹微后回房，他一连病了好几日却依旧不想让我知道，平日里压着嗓音咳，非等我强命他去养病才勉强见好。
　　那年府内府外都积满了满浓云，浓重到压得我和母亲透不过气，我记忆里那一整年我都没有见过阳光，因为一整年我都在屋里学习算术理账，勉勉强强维持家计。
　　那时我虽很少出房，但每日房内都有一枝宸英清早摘来的樱花，那是我房里除了人以外唯一的活物。
　　那年府中事务纷至沓来我无暇分心其他，所以直到后来那个道士说起时，我才意识到，那株惯开粉色花朵的樱花树，那天落的瓣竟是白色。

　　(二)

　　好在这些沉重而苦闷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哥哥病愈后便挑起了大梁。而琉华是江南富商家的幺子，精于理财算计之道，况且有他恩于哥哥，很得哥哥信任，很快便成了哥哥的左膀右臂。家里的生意在他二人的打点下很快有了起色，比我管家时不知好了多少。但我这个二少爷也不能永远游手好闲做个甩手掌柜，在哥哥接手之后便也跟着他们潜心学习经营之道。

　　其实我在哥哥卧床不起时便看出来了。琉华是对哥哥一见倾心所以才有后来的体贴入微关怀备至，而哥哥也在琉华的体贴之下日久生情。
　　我并不觉得惊异，也不认为这样的感情有悖伦常，因为我也倾慕琉华。
　　像他那般冰雪聪明又体贴温顺的贵公子，怕是让人不喜欢也难吧。

　　(三)

　　我十七岁那年，家里来了个道士，说是远观我们府中有妖气，特来收妖的;还说我们家两年前的血光之灾也是妖物作祟。母亲被他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忙请他施阵做法，那道士便装模作样地做了一场法，还偏一口咬定我房里的书童便是妖物，要我交出宸英。
　　我不信他，他便说我被妖物蒙蔽了双眼黑白不分，倘若不及时收了他将来一定追悔莫及。我不为所动，把那道士撵了走，以后也不准人再提半句。
　　笑话，阵法做了半天也没见宸英有何不适，他怎么可能是妖怪？
　　但是后来这事还是让宸英知道了去。那天他不住地求我信他，还送了我一枚质地上乘的环佩，说是祖传辟邪用的，可在紧要时刻护我周全。我看那孩子不住求我的脆弱样子可怜得紧，只好收了环佩连声安抚，许诺了一定不会不信他，他才稍稍安定下来。

　　(四)

　　那道士走后几日，琉华得了个怪病，广求名医却都无济于事，身子日渐虚弱甚至日日咳血，我每次看他苍白的面色都心疼不已，恨不能割自己的肉为他做了药引子。可惜我的肉并不是灵丹妙药，而他的病也不是寻常法子可解。我日日担心他就这么去了，甚至比大哥还焦灼，可我们兄弟俩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人气儿一天天淡了，然而束手无策。
　　这时母亲差人又去请了那道士来，道士说琉华的病是被妖气侵扰所致，再不收妖怕是姓命难保，还咄咄质问:“收他那年是不是正巧是府里出事那年？那年府里的樱花是不是白瓣？”
　　“那是樱花树精，靠吸食主家的人气来为自己固本精元！”

　　这次我信了。

　　那天府里所有人把他住的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但他在屋外设了障，没人能近前，包括那个道士。
　　而我看到那个隐隐散着银芒的护障，更是彻彻底底地信了那道士的话。
　　我站在屋外愤恨不已，恨自己怎么就一时心软收了个妖物进门，恨自己不光害了父亲哥哥，更是把琉华也害了。我恨毒的目光恨不能穿透那障与他一较高下，这时在背后有人推了我一把……

　　我进去了。

　　(五)

　　他静坐在凳上喝茶，身上穿的不是我见惯了的下人们的粗布衣服，而是罗绮丝绢，没了平日里低声下气的模样，反而举手投足间都透了一股贵气。只是神色不若平日里那般活气灵动，眉目间尽是惨淡。我呆了一瞬，冷哼一声:“你自己出去受裁，还是我帮你？”

　　我记得他当时跪着求我，说自己不是妖精，说琉华的病他也能治好，说他不曾害过我父兄，说他这两年是真心待我，对我是真心喜欢，说我之前许诺过不会不信他的，求我信他这一回……

　　那是他第一次跪我。也是唯一一次。
　　宸英看着是个顺从的孩子骨子里却骄傲得紧，加上我平时也对他多加宽待，收了他两年却从未让他跪过。
　　十六岁的少年骨骼还显纤细，莹润的眼眶里蓄着泪，跪在地上哀哀低求模样比上一次还要可怜，让人心疼得紧。
　　……我只当是他怕死便要在我面前装可怜。

　　我拿出水浸过的牛皮绳要捆他时看到他倏而暗下去的灵眸，眼中的泪终于溢了出来，却仅有一滴。
　　正在动手捆人的我不知道，那滴泪没有落在地上，而是飞进了我随身带着的环佩里。

　　(六)

　　我亲手把人带出护障交给那道士的时候，他的表情甚是淡然，全然没有在我面前哭求的凄惨模样，顺从地听由那道士把扔进了炼丹炉，烈火焚身九九八十一天。
　　道士把炼出的丹药拿给琉华服了，果真很快便好了。

　　我记得刚投他进去的那一天府里樱花尽落，飘零得像是在过冬天，而那颗白瓣的樱花树，那次落的是鲜血般艳丽惨烈的红瓣。
　　那年府里所有樱花的花期都只有一天。

　　八十一天后，那颗红瓣樱花树成了一株死木。

　　(七)

　　炼出丹来道士便走了，在我们以为妖异尽除的时候不想却遭了祸患。
　　我想，一定是有什么地方错了。

　　……我却不敢去想究竟错在哪儿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