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生我未生

　　雨水泠泠的滴在脸上，衡安弯起手指捞了把下颔湿漉漉的头发，还算镇静的看着对面那个人。
　　那个身着明黄宫衣戏装，点翠头面珠花压鬓，眉眼尽是氤氲红粉的人。
　　衡安打了个冷颤，八月初的雨尚未大寒，她却觉得冷到了心尖里。
　　任谁在路灯忽闪的深夜大街上遇到这样一个戏子打扮的人，不会心寒。更莫提那个人跟着狂奔的自己飘了半路，最后穿过自己关上的大门站定在自己面前。
　　那人略一作揖，合在身前的手指细白伶长，微微翘了，身段姿态十分婉约，一张口却是干净利落的男音。
　　他说，好久不见。
　　尾音隐匿进了雨声里，衡安觉得，这雨下的愈冷了。

　　衡安咬着牙把毛巾附上头皮狠狠的搓，木木的感觉让她恍以为自己尚在梦里。但是实际上，她得抵着墙才敢有力气抬头看那个刚刚穿墙而入的戏子，她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问出的话都带着几分颤意。“你，你是，是个什么东西”话一出口她就想转头撞墙一了百了，于是鼓足勇气问出下一句。“为什么跟着我，你想干嘛？！”

　　那戏子站在暗处一动不动，更不提衡安能否看清他铺满铅粉的脸上有何表情。
　　良久，衡安听闻一句微不可闻的轻笑，说是笑，到更像短短的一叹，戏子答道，在下李生，字不言。之所以跟着姑娘，是因为在下赴约而来。
　　语罢，他伸出他的手朝衡安耳边探来，语调凄苦的继续道，子恒，难道你已忘了你我的百年之约了么。

　　衡安只觉得那只手寒气彻骨，拂过耳边的时候，有比寒冷更尖锐的东西钦进了她的脑海 ，让她头晕目眩陷进无边无际的朦胧中。

　　雨声渐渐的远了，有咿咿呀呀的戏腔越来越清晰。
　　衡安觉得自己漂浮在半空里，唯有这腔调可以抓住，奋力循着声音睁眼的时候，她找不到自己，只看到一笼开满忍冬花的院墙。

　　金黄墨绿四色交杂，忍冬花开的味道袭人不醉人。墙下有一方石桌，桌上一白瓷青胎茶盏，清澈的茶水正冒着冉冉水汽。而坐在石凳上的人眼睛和心思都未在茶中，只是专注的看着不远处半月门内唱着曲儿的戏子。
　　那人背对着衡安，衡安只能见他著玄色马甲的背影，梳的光亮银丝丛生的大背头。再想动弹半步却不能，于是衡安只好顺着他的方向去看那戏子。
　　石门上垂下丝丝缕缕的忍冬花，戏子就着花藤堪堪转出个妖娆的回身，戏装隆重的样子 ，是李不言。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化蝶寻花去，夜夜栖芳草。
　　如若不是亲耳所闻，衡安也想象不出以那样干净利落的嗓子，可以唱出这样哀怨绵长的曲子。

　　在衡安的眼睛里，满院的忍冬忽然全部迅速枯萎凋零，画面辗转之间，已是草木茂盛山林之间，一座溪泮的古亭。
　　不变的还是那个穿着玄色马甲头发花白的背影，他握着身边的人的手，低声说着什么。
　　那双细白伶长的手，衡安看过去，卸去戏装的李不言没有了半分柔弱，脸上神情是让人心惊的决绝。
　　“子恒，昨日尚道日日与君好，今日岂能食言。人人都道戏子是贪图将军位高权重，他们不知我心意如何，你竟也不知我李不言是如何么？”
　　李不言的将军深深叹了一口气，放开了他的手。
　　他的将军说，不言，你且青葱韶华，我已年愈花甲。一则原谅我戎马一生，不肯轻信他人亦不信情谊二字。二则原谅我此生尚且不能放下家国。故此去东北我不能带你前行，恕余某不能脱离世俗，无法不介意家人与天下。
　　那我呢？李不言的眼中并未过分不甘，只是灰蒙蒙的无边无尽的失望。他继续问道，你放不下家国天下和你的多疑，那我呢？你的承诺呢？我的将军大人。
　　我的承诺？不言，此生相遇不逢时，相知不逢时。若有来世，若有来世，余某定当剖心挖肺，偿还今日负你之情。
　　溪水潺潺应和着树梢里杜鹃的哀鸣，一片接着一片的绿色模糊而浓烈的向衡安扑来，她再也看不清站在亭子跟前的两个人。

　　哭声，哀哀戚戚的哭声。衡安在这哭声里再次醒来，入目尽是素缟。一方大红朱漆的棺木静静停在大堂中央。忽然人群从入门处的安静开始嘈杂起来，一位穿着墨黑色旗袍头上盘着白花的妇人站起来，神色愤怒的朝着门口家丁吼道，还不快把那个下贱胚子给乱棍打死出去，平白的在这里辱将军的脸！
　　大门外，穿着一身戏袍的李不言，泪水划过他铅粉遍布的脸，显得格外狰狞。他整个人被家丁撕扯着往外脱，却往堂内棺木的方向挣出一只手。他撕心裂肺的唱着那首曲子，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化蝶寻花去，夜夜栖芳草。
　　唱到最后，嗓子已经劈了，可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家丁大喊，子恒，子恒 ，莫忘百年之后我当剖你心肝挖你肺腑，以还我李不言今日之痛。
　　他喊完这句话，穿着那身明黄的戏装，一头奔向了府上的大门。
　　铺天盖地的红。

　　衡安在尖叫中坐起来，抓着被单的手指已经僵硬的无法动弹，她忍不住声音沙哑的哽咽 ，颤抖着安慰自己，是梦啊，是梦啊，别怕，别怕。
　　许久，当她打算下床去洗洗满身的冷汗，窗台那边的窗户不知怎么开着了。
　　窗台上整整齐齐的放着一叠明黄的戏装，一如满墙满院忍冬花的颜色，触目惊心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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