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死亡报告

　　永德市主要的水产市场和水族市场总共有十来个，不过环境较为复杂、适合罪犯藏匿的地方，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最近永德市的这起连环杀人案带给社会的影响实在是过于恶劣，同时还牵扯上了枪支和袭警，这让局里的领导格外重视。所以在得知罪犯可能藏匿在水产市场或者水族市场之后，警局立刻调集了大批警力赶过去实施搜查。

　　而这么一番搜查，还真的让他们抓到了一个又没有身份信息的人。

　　这个人是在井子巷水产市场抓到的。据当时抓到他的警察说，这个人看起来不怎么显眼，当时他们都差点儿把他给漏过去了。谁知他看见他们，却反而自己慌慌张张地往人群里跑，这不明摆着是有问题吗？于是他们赶紧追上去把他抓住了。等抓住他后，问他身份证，他拿不出来，问他叫什么，他也不回答，就把他带回局子里来了。

　　肖莺是在他被抓回来一天之后，才看到他的。他被拘留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过，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坐着。

　　肖莺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无聊地看着地面，手指有节奏的，一下一下敲击着椅子的铁扶手。肖莺仔细打量他的脸，发现他虽然胡子拉碴的，但从五官上看，年龄并不特别大，十六七岁的样子，像是还在读书的年纪。

　　观察了一会儿，肖莺对他说话了：“你被抓进警察局里了，也不让人通知一下你爸妈吗？他们会担心的。”

　　果然，他听到肖莺的这句话之后，有所触动，但终究还是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有学过钢琴？我看你手指敲打得很有节奏，有点儿像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

　　他猛地抬起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肖莺说：“我以前也学过一阵子的钢琴，但是我手笨，总是弹不好这首曲子，它实在太难了——不过毕竟以前也练习过很多遍，所以对于它的节奏、和弹它时候的指法，我还有些印象。”

　　少年问道：“那你现在还在学钢琴吗？”

　　肖莺摇摇头道：“不学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在音乐方面没有天赋，还不如去做点儿别的什么事。”

　　“真遗憾啊”，他突然低下头，半晌没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说：“我现在也不学了。”

　　“为什么？我看你弹得很好啊？”

　　他只是摇着头：“因为再也没有机会了。”

　　肖莺疑惑地问：“是因为你爸妈的原因吗？”

　　“不是，是因为我自己。”

　　他眼睛看着肖莺，又不像是看着肖莺，而是透过肖莺看向远处虚无的某处。肖莺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他的眼睛里似乎有着远超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悲伤。

　　“那你还想学钢琴吗？”肖莺问道。

　　他没有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沉默。

　　“你和‘道哥’、‘赵昇’有关系吗？”

　　听到“道哥”、“赵昇”的名字，肖莺看见他抬起了头，嘴角明显地动了一下，但是终究没有说话。

　　“没有关系？还是不知道？”

　　他依然没有回答。

　　再也问不出什么，无奈，肖莺只得离开了拘留室。

　　童仁看到肖莺便问道：“莺姐，你和他搭上话了？”

　　“说了几句，没有太多有用的信息，只知道他学过钢琴，像是受过良好教育，而且明显认识‘赵昇’和‘道哥’。”

　　“能和他说这么多话，已经很厉害了！我们到现在都还没能和他说上一句呢！慢慢来，总能挖出更多线索的。”

　　“只是我看他的样子，不像是能跟‘道哥’、‘赵昇’那样的人混到一起的啊？而且像他这样明显家庭条件就很不错的孩子，怎么可能在民政系统里找不到呢？”

　　童仁开了一下脑洞：“可能他是那种大户人家的私生子，从小就被关起来长大，不让外人知道，所以才会既受过良好的教育，又没有被国家录入过身份信息？”

　　“童仁你——”肖莺欲言又止，“童仁你平时还是好好办案，少跟着小莜看一些晋江的言情小说吧。”

　　童仁撇撇嘴走开了。

　　案件一时又没了下文。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两天后的一个下午，童仁突然红着眼睛走到了肖莺面前。

　　“莺姐，福斯没了。”

　　“啊？”肖莺一时没反应过来。

　　童仁又含着泪重复了一遍：“……福斯没了，是被人给害死的。”

　　如同一道惊雷在肖莺耳边炸开，肖莺猛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就——我今天去朱家庄给福斯送练习册，结果到了他家，发现他家挂满了白布，我一开始只以为是他家其他什么人去世了，等到敲门他母亲走出来，才从他母亲口里知道，他在两天前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人砍死了，十三刀，缝都缝不起来。”

　　肖莺愣住了，半晌没有任何反应。突然肖莺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童仁，仿佛要把童仁吃下去一般：“是不是‘道哥’他们！”

　　童仁被她的眼神给吓住了：“我……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死之前，用血在地上画了一个鱼的形状。”

　　“鱼……两天前……水产市场……”肖莺的眼睛里流出了泪，“福斯也注意到了他们身上的气味，他是想给我们提一个醒！”

　　“‘道哥’是想用福斯的死报复我们去水产市场追捕他们！”

　　肖莺突然往拘留室冲了过去。一进去她就死死盯着里面的那个孩子，带着怒气说道：“‘道哥’和‘赵昇’到底和你是什么关系？他们现在在哪里！”

　　这几天肖莺经常会过来和拘留室里的这个少年谈谈话，她的态度一直很平和，因此少年也稍微对她降低了戒备心，这几天不再一个人缩在椅子上了，而是经常会下来走动走动。但是肖莺的这一阵情绪爆发，一下子把他吓得缩回了椅子上，他又恢复了之前刚进拘留室时的状态，低着头，沉默，什么也不肯说。

　　肖莺还是直勾勾得看着他：“你知不知道，他们又杀了人，这次是一个还在上初中的孩子！你还想包庇他们吗！”

　　听到又一个人死在了他们手里，男孩儿的身体颤抖了，面上带着惊恐的神色。

　　“说！”

　　“我……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我只是他们抛出来吸引你们注意的——那天你们就快要查到他们了，他们就把我推了出来，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也不知道他们是谁，现在他们又在哪里，你不要问我了！”

　　“那你为什么会和他们在一起？”

　　“我……”男孩儿犹豫了一下，但他最后还是坚定了目光：“我不能说！”

　　接下来不管肖莺再怎么逼他，他都不肯再开口了。

　　童仁这时候也过来劝肖莺：“莺姐，你别勉强他了，这几天和他待在一起，我看得出来他和那个‘道哥’、‘赵昇’不是一路人，估计这些重要的信息，‘道哥’他们是不会告诉他的。”

　　肖莺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终于恢复了平时的冷静。

　　“对不起，我刚刚情绪有些失控，吓到你了。”

　　男孩儿把脸藏埋在腿间，闷声说了一句：“没有关系。”

　　肖莺转头对童仁说：“童仁，走吧，你陪我去朱福斯家看看。”

　　肖莺和童仁再次来到了朱家庄，这个地方和上次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墙上的不孕不育油漆广告，灰扑扑的杂货店，开裂的路面和路边的梧桐树。只是再也没有用数学课本扎成的纸飞机，被一个总是嘻嘻笑着、梦想当警察的男孩儿扔向他们了。

　　走到朱福斯家门口的时候，肖莺突然不敢继续往前迈步。她不敢看见朱福斯妈妈悲伤的眼。这个女人曾经失去了她的丈夫，现在又失去了她的儿子。

　　谁知朱福斯的妈妈先看见了他们，并且很平静地把他们邀请进了家门。

　　“你就是肖莺吧。我儿子前几天提起过你，说你是一个很厉害的警察。”

　　朱妈妈给肖莺和童仁倒了一杯茶。肖莺看见朱福斯家原本挂着一张大大的遗照的客厅，现在旁边又增添了一个小小的遗照，遗照里面的人儿在笑着，小小的，脸上的纯真还没有被任何东西污染。

　　“今天原本要办丧事的，但我嫌丧事太吵了，就把亲戚朋友都打发走了。也正好，不然今天我就招待不了你们了。”

　　朱福斯的妈妈很平静，平静到几乎让肖莺心惊。肖莺甚至希望福斯的妈妈打她一场、骂她一场，就像她平时遇见的那些不讲理的群众一样，把失去亲人的痛苦都发泄到他们的身上。

　　但是朱福斯的妈妈没有。

　　“您……您不怪我们吗？”肖莺小心翼翼地问道。

　　朱福斯妈妈笑着说：“怪你们做什么，又不是你们杀的我儿子。”

　　“可杀您儿子的人，就是因为您的儿子曾经带着我们去找他住的地方，才会回来报复的啊。是我们工作失误了，没有注意好保护证人。”

　　“怎么能怪你们，谁能想到他们还会回来报复。”

　　朱妈妈温和地着看着肖莺和童仁，她的语气里带着安慰，仿佛她是前来吊唁的客人，而肖莺和童仁才是失去了孩子的家属。

　　“我的丈夫曾经也是警察，我能够理解你们的工作，有时候你们的工作就是充满了遗憾，这是不可避免的。”朱妈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日记本，翻到日记最新的一页，递到肖莺和童仁的面前。

　　“这是我儿子写下的最后一篇日记，我希望你们能够看看。”

　　日记上的笔触歪歪斜斜的，但是可以看出来，日记的主人在很认真的写这篇日记。

　　2014年5月25日，天气晴。

　　今天放学后，我在朱奶奶家看到了两个陌生人。那两个陌生人在打听一个黄衣男人的信息，可惜朱奶奶耳朵不好了，怎么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只能失望得离开了。我一直跟着他们，想搞清楚他们在查些什么。

　　后来我在树上用一个纸飞机砸中了童哥——莺姐看起来比较凶，我不敢用飞机砸她。童哥对我用纸飞机砸他很生气，不过我看得没错，他就和我们那个新转来的胖胖的数学老师一样，虽然生气，却不舍得打我们。然后我就知道了他们是警察，于是我带他们去找了“猫头鹰”。“猫头鹰”是我给住在王耗子家的那个人起的名字，他整天神神秘秘的，就像猫头鹰一样。

　　到了王耗子家，里面没人，莺姐一脚就把王耗子家的大门给踢开了！那时候我就想：幸好我没把纸飞机丢给莺姐，不然要是莺姐给我来这么一脚，我肯定就进医院了！

　　然后我们在王耗子家，果然看到了一件黄色T恤，可惜猫头鹰已经跑了。（那件黄色T恤上写的字特别恐怖，但是莺姐好像一点儿也不害怕，特别厉害！）

　　从王耗子家出来的时候，我遇到了王大富他们，他们特别讨厌，所以我理都没理他们！

　　然后我就问莺姐怎么才能当警察，我想当最厉害的警察！结果莺姐告诉我，要想当她这么厉害的警察，高考成绩起码得考进985，而我现在的学习成绩最多只能去他们警局当清洁工。我可愁死了！之前的课本一大半都被我做了纸飞机，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现在我要怎么把它们找回来啊！等把那些纸飞机都找回来了，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好大学，当个好警察！

　　这个日记，看得肖莺和童仁又哭又笑，可是最后他们还是陷入了全然的沉默。

　　“这个孩子别的都好，就是在学习上面没有兴趣，谢谢你们劝他学习。”朱妈妈说道。

　　“福斯是个好孩子，不管是谁见了，都会这样做的。”肖莺看着朱福斯的遗照说，“他以后一定会是个很好的警察。”

　　“就像他的爸爸一样。”朱妈妈也看着照片说。

　　电饭煲“叮”了一声。朱妈妈说：“对了，就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你们留下来吃晚饭吗？”

　　肖莺和童仁连忙起身说：“不打扰您了，以后有时间我再来看您。”

　　朱妈妈也站了起来，说：“也好，我一个人在家，没做什么好菜，就不留你们了。”

　　肖莺和童仁沉默的离开朱妈妈家，等到关上大门的时候，他俩突然听到从门内传来的一阵低低的抽泣声。这种抽泣声被努力地克制着，但是永远不可能被完全克制。

　　肖莺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这栋属于朱妈妈、朱爸爸和朱福斯的家。

　　这是一栋很漂亮的小楼，一楼是会客厅，二楼也许是书房和卧室，到了三楼，则是一个漂亮的阳台，种着各种各样的花儿。春天是迎春花，夏天则飘满了栀子花的清香，秋天月季开放，一棵金桔树上结满了金黄色的果子。到了冬天，迎春花谢了、栀子花谢了、月季也谢了，秋天的金桔树果实落了满地，但还有雪花，还有腊梅的清香。只是那个时候，朱妈妈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秋千上，看着空荡荡的花园，远处也是白茫茫空荡荡的一片，没有孩子的笑声，也没有男人与孩子玩闹的声音。

　　一种愤怒突然涌上肖莺的心头。这种愤怒铺天盖地而来，几乎淹没了她。她想像个疯子一样在大街上奔跑，呼喊，企图让狂风带走一些她的愤怒。然而残留的理智，让她只是在路上走着，缓慢地走着。

　　回到家中，肖莺往门上贴了一张纸，纸上写着：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出来和我谈谈！

　　第二天，肖莺看见门上原来贴着的纸不见了，但是又贴上了另外一张纸：我们不相信你，你能保证没有埋伏吗？

　　肖莺长久地看着那张纸，最后在纸上添上了一句话：地点由你们定。

　　两天没人来换那张纸，但是到了第三天，纸上的内容终于变了：好，后天见。到时候你不许带任何电子设备，我们会给你留一个手机，我们就通过这个手机联系。

　　又两天后，肖莺按着对方的指示，把身上所有的电子设备都卸了个干净，来到了对方在电话里最后提及的地方。

　　这是一条位于市郊的大路，一眼望去，一栋建筑物都没有。肖莺就站在路边等着，过了没多久，一辆车赶了过来。从车上走下来了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与肖莺之前看到过的“道哥”、“赵昇”的样貌是不一样的，但是他俩还是互相称着“道哥”、“赵昇”。

　　“哟，小娘皮胆子不小啊，竟然敢一个人来找我们？”“道哥”邪气地笑着，语气猥琐。

　　肖莺不理他，径直往汽车走去：“我身上没有带任何的电子设备，而且你们也可以看到，这周围没有埋伏任何人，现在我可以上车了吧？”

　　谁知她还没有走几步，就被道哥抓住了胳膊：“别那么着急啊，咱们还得仔细看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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