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错

　　思绪回到七日前，扶桑镇，迎风客栈。
　　流素双手环胸站在自己的房中，一张脸拉得老长，而榻上那人浑然不觉。
　　“来，坐下。”他拍拍身边的空位，热情地对流素发出了邀请。
　　“这是我的房间。”流素忍住上前把他拽下来的冲动，她深深明白，对付这种没皮没脸的无赖最好的方法就是视而不见，置若罔闻，千万不能让他来劲。

　　沈暮云三千墨发柔柔地散开，他眼波如一泓秋水，深深地倒映着她的身影。“哎，流素妹妹，不要见外，咱们还能分彼此？”只是那一笑，恰似春风，吹皱一池秋水，更险些乱了某人的心。
　　“哦，你的意思是你的便是我的，我的便是你的？”
　　“不错，快点过来吧。”
　　流素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转瞬即逝。
　　“很好，你不走，我走。”

　　沈暮云保持侧卧的姿势不动，慵懒如猫。“可是我们只有这一间房啊，而且，你身上有钱吗？”
　　那厢流素已经走到了门边，她倚门回首，抬手对他笑道：“我自然没有，但你有不就得了？”她素白的手上挂着一个钱袋，沈暮云仔细一瞧，那不正是前些日子自己失踪的那一个？
　　“……妹妹好手段，哥哥甘拜下风！”
　　第一局，流素全胜。

　　三日前，断玉崖头，夜半时分。
　　此夜月圆，沈暮云便带着流素前来赏月。
　　流素拨弄着篝火，想让火烧得更旺一些。她本无血色的一张小脸映着烈烈火焰红润不少，只是山上更深露重，寒意透骨，她无论如何仍是觉得冷，由内而外的冷。
　　一抹月白，悄无声息地落在肩头。流素微微一怔，这似曾相识的动作，由他做来竟是如此自然如此熟捻，仿佛演练过无数次一样。她揪着外衣，仍是那熟悉的温度，淡淡的玉兰花香，就连眼前人脸上的笑意都未曾有半分改变。

　　“嫦娥再美，都不能忘了我的流素妹妹。”
　　流素冷得紧，立马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才不会傻乎乎地拒绝别人的好意，再说沈暮云明显是不怀好意。
　　“这样可有更暖和一点？”沈暮云折扇一挥，流素隐约看见他往火堆中洒了不知名的粉末，火势瞬间就旺了起来，照得整个山洞都亮堂堂，暖意融融。
　　“既有此招，何不早点拿出？”
　　沈暮云就在她的身前，这个山洞极小，容纳一人之外再无多余空间，他倚在洞口外的石壁上，稍稍屈身，流素而仰着头，她坐直了身子也只堪堪够到他的胸口。

　　“笨蛋，早用了我哪还能有机会给你献殷勤？”他忽然倾身，擦过流素耳畔，轻笑着呢喃了一句。
　　流素避无可避，僵硬着身子任他动作。
　　“你看你，笨手笨脚的，连衣服都穿不好。”沈暮云在她的脑袋上蹂躏一番，又细心地把她先前胡乱系上的衣带解开，重新整整齐齐地打理一番。
　　“你、你才是笨蛋！”
　　流素话才出口，直觉有些不对劲，为何听起来会像是情人间的打情骂俏？“我不要你管！”她粗着嗓门沉声喊道，“笨手笨脚的明明是你！”

　　“是，我是笨蛋。”出乎意料地沈暮云这次没有反驳，反而是格外的配合。他把衣带系好，还不忘捋顺被她揪出来的皱痕，“你看，这样子不是好多了？”
　　流素抿唇不语，她想，兴许是今夜的月色太好，也兴许是她方才被冻傻了，她竟无端地生出一种扑倒眼前人的冲动。
　　这个念头一出，流素立马被自己吓到了。她如受惊的小兔，慌慌张张地朝后一跳，不料狭小的山洞后面压根无路可退，她一撞就撞到了硬邦邦的石头，流素忍着痛硬是没吭一声。

　　“呵呵……”
　　恍惚之中，沈暮云秀逸至极的容颜在她的眼前放大，在她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不期而至，正好覆在她伤了的额角。
　　流素触电般捂住自己的额角，此时此刻疼痛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不可思议的炙热，直烧得她两颊红霞遍布。
　　“你……你个登徒子！”
　　向来口齿伶俐的流素难得地结巴了一下，更让她纠结的是，她的心里，似乎有一丝丝的喜悦……
　　第二局，沈暮云胜。
　　而流素……不以成败论英雄。

　　回忆一幕幕在她眼前浮现，好似走马观花，耳边水声哗哗，小舟飘飘荡荡却是遇上了一阵急流。
　　“两位坐稳了，前方就是……”
　　船夫的话还未说话，就听得一声巨响，紧接着江面水花四溅，一个庞大的黑影沉沉地从天而降。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船夫吓了一跳，他定睛一看那挡在扁舟前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句血淋淋的尸体！而那具尸体，遍体鳞伤，皮肉翻飞，白森森的骨头露了出来，脑袋更是不知所踪。
　　顿时澄澈的江流被染红了一片，半江瑟瑟半江红。

　　船夫使劲稳住才使船不至于翻了，他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扭头对沈暮云道：“公子，只怕前面的路我是不能带你们去了，您二位好自为之吧！”说罢他也待沈暮云回答，径自跳入江中，沿着来时的路逆流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大雾中了。
　　流素蹙眉，望着船夫消失的方向，她站起身刚动了一下就发现了不妥。“不好！这船要沉了！”那单薄的扁舟本是用几片竹筏捆成的，然而那捆着的细绳此时竟然齐齐断开，她稍一动作竹筏便四散而去，冰冷的江水漫上丝履，寒意刺骨。

　　“站着别动。”沈暮云依旧气定神闲，站在晃晃悠悠的竹筏上也如履平地，见此流素心下顿时安了不少，只要跟着沈暮云，一般的危险都不会轻易要了她的命。
　　“哈哈哈哈！”两岸山林忽然传出高亢而粗狂的狂笑，惊得飞鸟扑棱四散，猿猴亦跟着长啸。
　　沈暮云眼波流转，手腕一翻，施施然地转起了折扇，一举一动优雅至极，赏心悦目。
　　两侧山林茂密，林间日光昏暗，影影绰绰，不见一个人影，但又仿佛草木皆兵暗藏杀机。
　　“阁下是哪位英雄好汉，竟藏头露尾，不敢出来一见？”他嗓音悠悠，却是用了几分内力，声调不高却传遍了四周。

　　“哇哈哈！小子猖狂居然连你的爷爷都不认识？”那边高声回了一句，流素细细辨认了一下，奈何回音在峡谷中不断回荡，她不能确定其方位。
　　“爷爷？呵，在下的爷爷十数年前就已离世，此番难道是爷爷有要事托付，特来相见？”
　　“呸！什么玩意？管你爷爷是生是死，总之今儿个来了爷的地盘就甭想活着出去！”那人不屑冷哼，“小的们，给我上！”
　　“是！大王！”有人应了一句，“不过这回有个小娘子，咱们如何处置？杀了好像有点可惜？”
　　不是有点可惜，是非常可惜！
　　流素默默翻了个白眼，一言不发。只听闻那人又仰天大笑，“那就抓了给我当压寨夫人！要是爷不喜欢，那就赏给你们了！”
　　“好嘞！小的明白！”

　　那人一声令下，密林间立时响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看样子来者甚众，流素敏锐地察觉一股凌厉的杀机铺天盖地而来，鸟兽更是惊慌地四散奔走，宁静的乌江变得喧嚣起来。
　　“怕了？”沈暮云斜斜地挑眉一笑，“莫担心，区区小毛贼罢了，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流素正欲说话，但见沈暮云长袖一卷将自己拉至身前，环着她的腰顺势把她横抱而起，“毕竟是我的小娘子，怎容他人染指？”
　　说罢他足尖轻点，那竹筏四散而去推开涟涟水波，沈暮云借力运起轻功，不过几个停落他就离开江面，闪身没入密林之中。

　　“你要去哪里？”流素靠在他的怀中，一抬眼就看到他那双含笑的双眸，眸中秋水融融，所有的杀机都消弭不见，流素忽而有种错觉，她此时此刻并非置身阴寒森冷的乌山，而是三月春光无限的桃林，林中落英缤纷，香风袭人，花月正春风，而她的身边只有他。
　　沈暮云脚下不停，身形极快地在密林中移动，前来的追捕的山贼就在他们身后不远之处，但不消片刻沈暮云就将他们甩开老远。
　　“哼，一群落草为寇的山贼就想要我的命，不自量力。”沈暮云很是自得，眼角眉梢都带着一种卓然的风采，他少见地自傲，可是流素却一点都不觉得厌恶，反而心中一动。
　　“你还不放我下来？”她松开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挣扎着就要下地。

　　沈暮云伸手一捞，瞬间又把她拉回怀里。“你的鞋都湿了，走不了路。”说着他就要去脱流素的鞋，他才碰到她的丝履，流素就一脸惊恐，像是一下子被人触碰到了禁忌，她双腿乱踢，双手也不自觉地死死揪紧了他的衣领，“不不不！不要碰！”
　　沈暮云一不小心真被她踢中了，狠狠的一脚踢在腰间。沈暮云顿时神情哀怨，一双似水双眸眨了又眨，正无声地控诉着。他整洁的衣服也在流素的手下成了乱糟糟皱巴巴的，整个人浑然一副被人蹂躏过的模样，不禁看得流素心里一颤。

　　“流素妹妹，我只是想帮你把鞋弄干，你至于这样么……”她的反应简直像是他要做出什么不可饶恕之事一样，沈暮云脸上写满了幽怨，他深深一叹，长得惊人的睫毛垂落下来，异常瑰丽。
　　“额，那个、那个……是我不好，对不起……”流素趁他不注意跳了下来，她清咳几下，尽量若无其事地说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只是你也明白，女孩子的脚是不可以随便示人的，我太过紧张才踢到了你。”
　　沈暮云一言不发，他微微低头用余光打量她，流素被这居高临下的眼神瞧得心底一阵阵发虚，只是面上依旧不起波澜，甚至挂着淡淡的微笑。

　　“嗯……暂且信你这这一回，不过要是再有下次你敢伤我，那我可不会和你轻易了结。”他似笑非笑，话里有话，流素佯装不知，乖乖回应，“放心，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如果我再犯……那我就任你处置。”
　　在那之后的很久很久以后，流素总是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当时当日的这一句戏言，她本是无心所说，奈何一语成谶，冥冥之中好似一切皆有注定，当时只道是寻常，她哪里知道有的人会因此付出那般沉重的代价，而她自己，又为此尝尽多少心酸，多少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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