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羽毛

　　6月份的沈阳本来不该是这个气候，但是电视上有专家说这是“厄尔尼诺现象”作祟，比如印度已经五十几度，热死人变成了事实，而法国竟然下雨下到内涝，塞纳河的水淹了卢浮宫，此时的许多中国人无暇普及“大水冲了龙王庙”的典故，却在欢呼雀跃原来内涝不止在□□，连民主的西方也逃不过此一劫。
　　欧阳像许多人一样，刚刚脱下羽绒服便换上了短袖的T恤，结果等到6月份的天气预报再一次更新的时候，欧阳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衣服可穿，于是他又不得不忍受那种人间惨剧般的感觉——出汗。
　　最近几天对欧阳来说简直是一种非人的折磨，因为总有人会不分季节的跑出来宣示一下自己的存在，这样的人在欧阳看来就好比那些半夜里打鸣的公鸡——当然周扒皮除外——尽了自己的职责，只是偏要在一个非常不适合的时机，所以终究还是一无是处。
　　公司的明文规定是事业部的老师来培训，西装革履是必备的，当然能扎一条体面的领带再好不过。欧阳是为数不多完全照做的人，一身海澜之家的深蓝色西装，七匹狼的棕色皮鞋，浅蓝色格子的白衬衫，外家一条藏青色的商务领带。欧阳将领带勒到了脖子根，这在别人看来是无可厚非的，而且据说是谨慎性格的人的常态，但是从欧阳低下头的角度看去，一条尾巴在胸前荡来荡去，就好像是拴在宠物狗脖子上的脖套。
　　欧阳突然谨慎起来是有原因的，因为自从年后换了领导，他发自己在公司的口碑已大不如前。从前欧阳是潇洒的代表，可以迟到，可以不来开会，可以衣不蔽体来上班，也可以和女同事讲一讲黄段子。欧阳自己当然是乐此不疲，而且他也认为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直到上一任经理因为业绩突出调任外地，新的领导降临之后，欧阳才发现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照例新领导到来大家总会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欢迎仪式，欧阳来公司不到三年，上一任经理的欢迎仪式没有赶上，只是对那一次的热闹场面有所耳闻，于是这一回他决定表现一番，给新领导一个好印象，然后继续在公司过自己的小日子。那天清早欧阳特意穿了一件蜘蛛侠样式的羽绒服，拎着一个大果篮，少见的准时来到公司。一进门欧阳就察觉形式不对，他没看见欢迎的条幅，满地的气球，也没听见播放动感的音乐。一开始欧阳还以为是自己来的太早，等到走进办公司，却发现已经满满一屋子的人了，好几个女同事透过办公桌的玻璃冲他傻笑。
　　欧阳见势不妙，急忙退回到前台，把果篮放下，弯着腰走过经理办公室的半截磨砂玻璃门，来到自己座位上。好在邻居秦朝还没来，自己不会是那个出头鸟。欧阳把电脑打开，屏幕刚刚出现输入密码的界面，经理办公室的玻璃门打开了，欧阳从显示器与办公桌的缝隙里看见秦朝垂头丧气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秦朝的嘴可不像他的名字那么透漏着法家思想的严谨，刚一落座便一五一十把自己的遭遇告诉了欧阳。原来昨天秦朝的老爸生日，一家人K歌到半夜，秦朝一大早跑来公司，实在经不住困的诱惑，戴着耳麦靠在座位上睡着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新任经理已经不知道站在他身边欣赏了多久了。于是秦朝被叫到经理办公室，当然初次见面总算是给他留了面子，没有把他骂的狗血淋头，而是叫他按照经理以往的习惯把办公室重新布置了一番。
　　欧阳听完深表同情与祝贺，然后脱下自己的花样羽绒服，哆哆嗦嗦的冻了一上午。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吃饭，欧阳第一个冲出办公室，把前台的果篮带到公司大门口的警卫室，送给了主管代收快递的胖爷。然后又一溜烟的跑到对面的商场买了一件正常的外套。
　　等欧阳回到公司，正赶上好多人从食堂出来，那几个早上冲欧阳偷笑的女同事说欧阳你怎么不请秦朝吃饭啊，他可是替你挡了一箭，不然今天的炮灰肯定是你。欧阳把上衣拉链上的挂牌一把扯了下来，攥在手里，说一看你们就没脑子，要请吃饭也是应该你们几个请，知道不？她们问为什么啊？欧阳说要是我进到经理的办公室，经理必然是要打听公司的内幕，我这人可经不住逼供，到时候肯定把你们平时的恶劣行径坦白的一点不剩，那你们还有好日子过么？幸好是咱们的好兄弟秦朝，意志坚定，紧闭双口，一字不吐，最后用实际行动打动了领导，才算保全了大家，你们咋不知道感恩，还让我请吃饭。
　　当天下午这些话就传到了秦朝耳朵里，他在手机上给欧阳发了兔斯基、亲亲和五个便便的表情，意思是你去吃屎。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是欧阳所在这样公司的惯例，公司高层认为不断更替部门经理既可以避免任人唯亲在一方做土皇帝欺上瞒下，又可以给公司不定期的更换新鲜血液，提升创造力，但是却忽视了中国历来留下的官僚传统。每次更替都会带来公司一个大的变动，而这样的变动却并非是正向的，因为许多固有的潜移默化的制度固然有它的弊端，却也是一群聪明人长积月累总结的经验，所以它存在必然有它的用处与道理，而一味大刀阔斧的改革，其结果就是推翻前期大家的一切努力，去重新建立一个新的制度，最终不得不牺牲一些人的利益让新的制度为大家所共用。等到所有人都习惯新的制度后，这一任经理任期已满，于是手下的人含泪送别旧领导后，又如同待宰的羔羊般等待着新任经理磨刀霍霍而来。
　　欧阳来公司不到三年，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变革，却从老辈员工那里听得了不少前朝的故事，而欧阳又是一个喜欢坐在马桶上看历史书的人，于是他发现今天公司所惯行的这一切，竟然在历史中找到了许多惊人相似的案例。欧阳曾在一次烧烤的时候，把自己的这些见解解释给秦朝听，并给他举了几个鲜活的例子，比如王安石变法，比如张居正变法，再比如崇祯皇帝废除驿站却成就了李自成，其结果都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当时秦朝正在啃着一个猪蹄，对欧阳的说教表现的毫无兴趣，只是不住的点头让他不要打扰自己。欧阳没有从秦朝的脸上看到期待的恍然大悟和五体投地的表情，于是以为秦朝没有听明白，最后用了两个简洁的字眼来诠释他的理论，那就是——折腾。
　　欧阳的无拘无束在前一任经理那里得到了无限的宽恕，于是也造就了他连续两年被评为公司纪律最差员工。但是欧阳不在乎，因为经理也不在乎，他在公司年度例会上声色俱厉的批评过欧阳的所作所为后，依然能私下里和欧阳一面吸着玉溪烟，一面讨论哪一带新开了家洗浴桑拿。欧阳的肆无忌惮便来源于此，当然他自己并非没有检讨和反省过，后来他用自己是一个收放自如的人来宽慰自己，并且也有信心搞定下一任领导。所以在老领导的送别会上，欧阳没有表示出其他人那种杞人忧天的神色，而是敞开了胃和胸膛，喝的最多，唱的最欢。
　　结果当然是人算不如天算，从欧阳第一天吃了一个闭门羹后，世态就急转直下。因为欧阳并非如自己所想，是个能够收放自如的人，习惯了迟到的他对于准时有种由衷的抵触，所以在第一周的部门例会上，欧阳如愿以偿的迟到了。而新任经理就如同他的名字——高强——一样充满耐力，命令所有人等待欧阳的到来，这一招无异于将欧阳孤立在统一阵营外，所以当欧阳嬉皮笑脸的走进会议室的时候，看到的不是曾经大家脸上嘲弄的神情，而是不满 、气愤和无视。
　　那天整整三个小时的会欧阳都如坐针毡，他每听到一句与自己相关联的话都觉得是经理在动员大家无声的谴责自己。欧阳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的脆弱和虚荣，一向以玩世不恭自诩的他竟然能在大家面前感到羞愧。也就是从那天起，欧阳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痛改前非，即便这不是出于良心发现，而是担心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
　　欧阳的改变并没有给他带来转机，他在公司里的地位继续一落千丈。欧阳坐的位置在经理办公室的门后，紧靠着打印机和饮水机，曾经前任经理每次出来泡茶或咖啡总要和欧阳聊上一会。而欧阳的另一个便利就是可以霸占打印机，借此要挟那些一步都不愿意多走的女同事，或是一杯奶茶，或是一句占便宜的玩笑，欧阳都乐在其中，因为这无疑是在这个办公室的一种地位体现。
　　直到那次迟到事件后的某一天，欧阳突然发现饮水机被搬到了前台，打印机放到了经理办公室，而他的旁边竟然多了两把拖把，于是每次保洁阿姨清理完卫生后，都会走过来和欧阳聊上一会。
　　欧阳头一次在公司体会到了世态炎凉的滋味，那些平时喜欢与他开玩笑的女同事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全都缄默其口，有时甚至迎面碰见也假装他突然变成了空气对他爱理不理。唯独只有秦朝，公司里为数不多的男同胞，家中因为动迁而身价几百万，不在乎在公司能有什么前途的人，才和以前一样和欧阳之间没有任何顾忌，这多少都让他感到了莫大的安安慰和温暖。
　　出于此种原因，如今欧阳成了秦朝的跟班，不再挖苦他，不再嘲笑他，无论开会还是吃饭，欧阳都要陪伴他左右。并且欧阳也变成了一个上班族的楷模，每天西装革履，尤其是赶上事业部的培训，他一定要把皮鞋擦的锃亮，把领带扎到脖子根儿。
　　当然这种日子对欧阳来说是无趣的，他无时无刻不在感觉孤单。毕业后欧阳去了青岛一家工厂实习，不到半年他就夹着尾巴逃跑了，因为他实在不能忍受每天在车间的中控室里听着老师傅们用浓重的青岛口音吹牛逼而期待着下班，那种生活无异于荒废青春吃饱等死，年轻的欧阳是心怀抱负的。后来怀揣着一丝惊喜来到如今公司，最终却发现只是从一座围城杀进了另一座围城。欧阳每天下班后蹲在电脑前刷着新闻，那些城外的故事令他心驰神往，他仿佛窥探到了这个大千世界的无限奥秘，总是置身其中，思考着如果是自己作为主角会如何做，久而久之，欧阳无意间积累了一些社会的经验。
　　第一次牛刀小试是在社交软件里聊上的一个四川姑娘，欧阳把一些网上的见闻掺和着自己的想法表达了一番，没想到对方竟然大为佩服，还主动要求视频。尽管欧阳婉拒她的要求，心中着实的激动万分。曾经欧阳在海岩的一本小说里读到过一句评价网恋的话，说是“网上聊天是无聊的。网恋连无聊都不如，简直就是无耻。见都没有见过面恋什么爱！”那时欧阳对这一评价颇为感动与赞同，而今却不得不回过头给当时的那个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再骂上一句傻逼。
　　欧阳的这一惊喜发现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即使是秦朝，因为他早就学会了深藏不露心如止水韬光养晦，欧阳觉得这些词用在自己身上都不为过。他把发现新大陆的兴奋只留给了自己，并发现其中乐趣无穷，于是欧阳每天兢兢业业的上班，却无时无刻不再盯着时间，期盼着下班后回到房间中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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