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录像

　　1、[我们的电器监狱，依旧是平凡无奇、无话可说的一天。红色的信号灯光和非智能的空调机械带动的噪音一样，都很讨厌。

　　和平常一样，他看着我。]

　　当电视机问我是否想听故事的时候，我还是紧紧抱着自己的肚子，不过我点头表示愿意倾听，反正监狱里无所事事。

　　在电视机因为供电不足而沉寂很久的漆黑屏幕里，一道莹绿的横向电波突然闪现。明显他很高兴，只不过他机壳顶上的指示灯还是明明灭灭。和所有智能电器监狱的规矩一样，有过杀人等重罪的电器得不到充足的供电。

　　“那天女孩喝了很多酒，因为她的恋人离她而去……”

　　“停！伙计，你怎么突然就开始讲了，让我有点跟不上……”我打断电视机，“你说的是，女孩？”

　　“她是个人类，”他发出和他屏幕上的电波图一样几乎没什么起伏的声音，“那天她喝了很多酒，回到家里，倒在沙发上就睡着了。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感觉有什么贴着自己的脸，事实上她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过来，她酒也没醒。她的头很疼，刚刚脸上的感觉很清楚，但她不确定那是什么，她觉得那应该是一双男人的手。”

　　我觉得自己配置不高的智能芯片无法代入电视机的描述，因为他所说的没有确切的背景提示，我问：“这是什么时候的故事了？她不是该有一个人型的机器管家么？”

　　“那不是机器管家！”电视机的声音智能地表现出人类的冷静，“她们家没有那种有钱人的智能电器。她甚至以为是自己的恋人回来了，但黑暗中的一切消失得格外快，当她打开灯环顾自己空荡的客厅，只看到电视机黑色的屏幕里映着她憔悴的脸。”

　　“哈，我明白了，那是你！”我更加合紧自己肚子上的前拉门，沾沾自喜得很矜持，“伙计，你就是干掉了那个女人然后进来了？”

　　电视机上的莹绿电波消失了一瞬，然后电视机依旧平静地说：“我不会的。”

　　《机器使用规则》。

　　它在这一瞬间流过我用来思考的晶体管。我记起是有那么个东西的，买到智能型电器的人类都会拿到一份。白底黑色印刷字，附有一个很有用的芯片。

　　“怎么忽然不说话了？”电视机突然的沉默让我不能理解，不过智能芯片里储存过的程式让我自然打破沉默：“别总想一些电器不该想的事情。说起那个……应该是离下次充电也没多久了，我记得你这一周很注意蓄电的。”

　　“你是想要我放映给你看。”

　　在我面前，这台进口黑色外壳的电视机正毫不在意地映照天花板上投射下的黄昏灯光，历久弥新的黑金光泽就像他配备的智能芯片一样，总让我羡慕不已。

　　陈述句简直自我中心到没朋友！其实早在这家伙搬来跟我当室友我就发现了，这个电视机的智能芯片绝对比我先进了不知道多少代。

　　“好吧，也没什么。”电视机表示，一片灰白雪花很快闪现在他作为脸的屏幕上，随后就被清晰的彩色画面代替。

　　2、[我的室友是台外形超级酷的电视机，我想如果我是个人类的话，我也想拥有一台这样的电视机，因为，的确是很酷的事情。

　　和平常一样，今天我和电视机谈着话，他看着我们。]

　　我想身为一件电器，能享受另一件电器带来的服务是一件很奇特的事情。

　　电视机的放映的画面里呈现出一张稍微模糊的女性的脸。我还没判断她的美丑，自身原本带有的程序已经自动运转起来，好久没有见到人类，这一大串久违的信息也稍微让我有点处理不过来。

　　“性别，女。年龄，27岁。身体状况，轻度营养不良。建议食谱……请先填充足够原材料，稍后将自动生成适合食谱。提醒！提醒！请及时充电。”

　　就那样，一串鲜红的字符闪过我的晶体管。

　　上述的信息全部在一瞬间被提取到我的处理器的时候，我只觉得头疼。我还是合紧自己的前门，然后自己取消了健康助手模式。

　　电视机的放映画面继续着，那个年轻的女性正在一条没什么行人的街道上行走，黑发披肩，踩着高度适中的优雅高跟鞋。在昏沉的夜色里，她脚步虚浮。

　　又自动开启的健康助手模式不厌其烦地提醒我：那个女人需要醒酒汤。我只能抱怨《机器使用规则》的顽固性，然后再一次取消这种没用的模式。

　　怎么说我也是个能干掉人类的厉害机器，谄媚地给这些完全不认识的人递醒酒汤……以为我是第一天出厂还是恢复出厂设置了？

　　关键是，连我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过酒的甘美味道了。但我现在能做的只有压下想把一切放进自己肚子里的馋虫，抱紧很久没有食物进来的可怜的前门，看看我的室友的故事打发时间。

　　喝醉的女人跌跌撞撞摸回家，甩开高跟鞋，打着酒嗝，全身埋进这个小公寓客厅的沙发。沙发也很小，但这位女士也同样身材娇小。她喃喃地，喊着一个名字：“LU-YU-”

　　就是上面的那个发音，她一直重复着，我判断那就是电视机所说的“恋人”的名字。女人低声呢喃着“LU-YU-”，直至整个客厅陷入沉寂。我稍微注意了一下这个明显属于中低收入阶层的客厅里的陈设，有加湿器、照明的各类灯、电水壶、空调，电吹风的接头还连接着插座直接扔在地上。有一台电视机，但不是我面前的他。

　　电视机平静而无波动地持续放映着，我忽然觉得，在那块屏幕上显示着女孩头发的黑色有点可怕。

　　怎么办呢？我感觉要关好自己的拉门。

　　“这到底是什么？”

　　我问他。

　　屏幕黑了。

　　电视机用他陷入漆黑的屏幕照着我。沉默着不说话。

　　“是电影么？”

　　我试图缓和急转直下的气氛。

　　电视机只是静静注视着我。在他的屏幕中央，映出一个白色的巨大对开门冰箱，前端的两道拉门完全紧闭。

　　“这是我为什么会进来这里的录像。”电视机说，“如果你安静一点，我还可以给你继续放下去。”

　　3、[我是一台杀过人的冰箱，作为重刑的电器犯人，我的室友，大概也曾犯下过同样深重的罪过。

　　今天仍然是我要用余下的使用寿命继续忏悔的一天，我和电视机一起在监狱里回忆着他过去的事情。而他一如既往在高处注视着我们。]

　　电视机为什么忽然想让我知道他过去的事情？我根本无从知晓其中缘由。

　　我捂着自己门，看着他要告诉我的一切。

　　一个醉酒的女人，睡着在沙发上。但她睡得不沉。

　　几声嘤咛过后，她很快意识回笼并意识到有什么正在……侵犯着她的身体。那很像是那个人的手。

　　于是那个名字再次从她的口中被说出。

　　“LU-YU-”

　　我仅仅能判断那是个男人名字的读音。这个时候我正在电视机的画面里努力寻找电视机本体的身影，女人住家客厅里的电视机是银白色的十年前的款式，并不是我酷酷的、说话总是令我受打击的室友。

　　感觉到那双手的温度的女人睁开眼睛，还是令我心惊的黑色。

　　为什么讨厌黑色呢？这个时候，我也开始问自己。但甚少运转的智脑有时候根本无法处理这么复杂的问题。

　　我看见女人朝着她感觉到的温暖伸出一只手。然后，她一把抓住了黑暗。

　　黑暗中却有真实的形状。

　　女人被意料之外的、温暖的手惊得浑身一颤，那张白色的脸呈现出感动而不可置信的表情。

　　随后，她再次呼唤了那个代表某个人的音节。

　　“LU-YU-”

　　那平静的黑暗马上拥抱了她。

　　黑色长发的女人即将被一道阴影包裹，代表年轻和漂亮的女性的面庞上却都是心满意足。黑色的眼睛，用永夜一样不变的深情注视向迫近的黑暗中。

　　整张屏幕白光一闪。

　　有人开了灯。

　　上述的两个过程完全同时，快得不可思议。黑暗被驱散了。女人黑色的眼睛正望着眼前，但空无一物。

　　画面中不知是谁打开了那台银白色的老电视机。它随着女人头顶的吊灯灯光同时被开启，简短的读取等待时间后，自动放映起了旧的录像带。

　　女人五指张开从额前耙住头发，痛苦地低下头。

　　录像里的笑声。音响发出笑声。我听着这个却不知道为什么……

　　我想要更加紧地守住一切。我坐在电视机面前，更拘谨了。

　　我听着这些来自不同的两个人的笑声，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哭。但这不该。

　　4、[我在这间电器监狱里度过了我早已数不清的时光。在没有人类生活的电器监狱，我开始逐渐体会我过去从未在人类社会中明白的“感情”。

　　而这些改变来自我的室友。一个比我看上去冷酷得多的电视机。他一如既往注视着我们。]

　　我差点就真的哭了。

　　我的室友给我放映的故事情节很简单。但我却好像被什么牵动着，差点哭出眼泪。当然我的处理器并不怎么好，我不仅没看懂，更没真的哭出来。

　　我只是个机器。

　　“那个女人失恋了。”电视机对我陈述。

　　“她以为她的恋人抛弃了她。”电视机又说。

　　“可其实，她的恋人病了。”电视机的声音毫无起伏。

　　“为了让他永远和她在一起，她亲手签下了那份证明。”

　　电视机最后说：“只是女人自己不想相信罢了。她让陆瑜变成了只要充电就能永远陪伴她的电器，却忘了自己身边的那个电器就是他。”

　　每句话说完，电视机都刻意停顿一下。在每次的停顿中间，我都差点留下眼泪。

　　可我真的只是个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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