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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章
二十四
乞丐想道:“自目前境况看,那些可恶的言辞竟合情合理。但他们有什么立场,随意评论我与主人和女主人的私事呢?他们越要我背弃恩人,越衬托出恩人的高洁和不可多得。丛林中最出类拔萃的大树,往往最受风暴青睐,我认为正是这个道理。”
他打定主意,见天色不早,就回住处用晚饭。饭后按照惯例,到花园里散步。
安静的花园披盖幽幽星光,月亮隐而不露。乞丐站在凉风窗前,眼下是幽深的谷地,曾经,爱神就站在咫尺之外,命运却不允遂愿,忧伤的人影自眼前远去。
他叹一口气,继续走动,不觉就站到一排树篱跟前。在这里,风有不同的流动,将燥热带离,甚觉舒爽,就发了一阵呆。
随后,有人走上来,对他招呼道:“晚上好啊!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乞丐认出是富翁的口音,忙转身迎上。可他一见到那向来被受敬仰的脸容,和其上闪耀的和蔼笑意,突然像被针刺了一样,以致竟扭过头去不肯看,心里想道:“岂会如此?原来在不措意之际,怀疑的种子深种。我无法再直视他的眼睛,仿佛里面都是骗人的怪物。习惯要求我亲近他,却使我越发痛恨他的魅力,就如同飞蛾受火光吸引,它本身却痛恨火焰致命。”
富翁带着笑容,殷切地走到乞丐身边,努力与他谈话,但乞丐心中横亘着一根刺,只是僵僵地答了几句。
两人在晚风中站立一阵,富翁忽然笑道:“好先生,原来您专会乘凉,这个通风的好位置,还是被您找到了。怪不得您不愿说话,嘴巴一舞动,身上又出汗了。”
乞丐就似被说中心事,只得问怎么讲。
富翁笑道:“幸运的人啊,在此四面围墙的花园中,唯有这排树篱后边的院墙是镂空的,透过那些间隔,可以瞧见一座较小的花园。关于那套小花园,有许多故事可讲。先生,假如您愿意听,我就在这里讲。”
乞丐闻言,心中震动,一时竟疑虑起富翁的用意。他不知道自己皱了眉头,被富翁看在眼内,就问道:“朋友,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为什么事情烦心?”
乞丐惊觉自己失态,又为对方的敏锐气恼,只是含糊地否认,再不说其他。
富翁见他神色有异,不愿搭理自己,有些担忧,但他明白不管乞丐心中想着什么,此时正是情绪高涨,不适宜由旁人问话,就自言自语了几句,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然后诚恳地祝乞丐晚安。
乞丐见富翁凄然离去,既松一口气,心中又愧疚如同绳绞,他握紧拳头,对自己说道:“我这蠢笨之人,在做什么啊!我为了什么,遂了谁的意,伤了谁的心?难道主人给我的关怀不够多,他的真诚和善良不够打动我么?瞧瞧我是怎样报答他的?我常道自己对他完全仰赖,只听了外人几句话却就要变心,这算什么追随者?我何不立即从这里走出,还有什么资格继续沐浴他的恩泽?我对主人的信任竟还不敌外人的谗言!我怎能确定,外人不是出于嫉妒,或别的邪恶心思,彼此商量好,用一套有首有尾、合乎逻辑的谎言迷惑我,困缚我,将我带离正道,使我向主人叛变?我难道忘记了,从前那位坐在帐中的吉普赛少年,就是为着这种原因,纠集同伙,通过加害我来加害主人?我若不坚如磐石,守护主人,主人的城堡将遭受多少围攻?那群卑鄙无耻的小人!我若受其挑嗦,伤害主人,我才是忘恩负义的恶棍!”
他的心灵震颤,脚立原地,远望住富翁行将消失的背影,想追,却被心中的风浪绊住脚步,又道:“如同浪尖上的小舟不能稳其自身,我如今思绪翻涌,如何能说合适的话?且待风浪稍平,我再来讲。”但他的心却剧痛无比,全身都受着煎熬。
之后,另一个更有智慧的声音说道:“不去直面怀疑的风暴,只一味逃跑,怀疑永远不会平息。怀疑是一段关系中最可怕的敌人,要维持关系,非击退敌人不可。怀疑唯有通过求证方可消解,只凭冥想无用。当要行动时,智者一跃而起。迎战吧!做一个有智慧的人!追上他,不要让心伤的鲜血在寒冷中蔓延。”
仿佛一股力量从脚底升起,乞丐猛地一抖,随即飞快奔到富翁身边,捉住他的手,凄惶地叫道:“主人!”
富翁怔愣片刻,缓缓转过头,迟疑、失落、惊惶都表现在脸上。
看见这样的眼神,乞丐心如刀割,紧紧捉住富翁的手,仿佛一具没有心脏的躯体,紧紧捉住丢失的心。他突然流出眼泪,跪在富翁脚下,失声痛哭。
富翁被吓了一跳,慌忙将他扶起,带在一边的长凳上坐下,焦急地搂住他的肩膀,抚摸他的脸颊,亲吻他的额头,希望他停止哭泣。
过了一些时候,乞丐才稳定情绪,拿衣袖揩干眼泪,不顾自己形容狼狈,鼓起勇气,直视富翁双眼,颤声说道:“主人,我软弱又愚蠢,怎配得到您的双臂拥抱、双手抚摸、双唇亲吻!主人啊,我跟您告别!请您立即把我驱逐了吧,我害怕再一次犯痴,又要您伤心。”
富翁忙按住他的肩膀,问怎么回事。
乞丐再滴泪一阵,咬牙把下午离开白腰带女子家后的见闻讲了,最后道:“主人,似我这种心灵低下的家伙,只会白白浪费您的关怀。我不思报恩,反而听信谗言,丢掉一向对您的敬爱,忘恩负义,拒绝您,伤害您,直到心灵受罪孽重罚,痛不欲生,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主人啊,您施恩于我,治疗难治的灵魂创伤,好似太阳照耀大地一样赐予我生命。我见识了您的种种美德,沐浴着您的种种恩典,却还学不会对您忠诚,因为从别人口中听说:‘他藏有秘密’,就怀疑您,认为遭到了欺骗,掉过头来对付您,好似向伺主狂吠的狗。我这痴呆!谁活在世上没有秘密?不损害他人的秘密怎算欺骗和背叛?我竟就此被蒙蔽了心眼,犯下难以饶恕的罪。”
富翁默默听完,什么也没有说。良久以后,他长叹一声,拉起乞丐的手,道:“跟我来。”
然后拿起一盏油灯,将乞丐领到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摸出钥匙,开了锁,引乞丐进入。
眼前是一间空荡荡的小门厅。
他领着乞丐,穿过黑漆漆的房间,走到户外。
月亮恰好在此时现身,藉着它银白的清辉,乞丐见到两人置身一处长满杂草的小院,原本应是枝繁叶茂的树木,如今只剩下枯瘦的黑影,而刚才走来的房间,原属一栋外形精致的小阁楼,但从斑驳的墙面来看,似乎荒废已久。
富翁领他重入屋内,将房间逐一看过,那里虽有可供起居的器具,确无一不覆着厚厚的灰尘。最后,他们来到顶楼夹层下,富翁搬来一把梯子,要率先上去。
乞丐止住他道:“主人,不必,事实的真相我已全部了解。”
富翁道:“总要彻底检查一遍,往后才不会再让人钻空子。”
乞丐于是随他上到夹层,情形就如同先前一样。此时,乞丐已压抑不住愧疚,蹲在厚重的灰尘上抱头痛哭。
富翁耐心地安慰他,帮助他离了这栋黑暗的楼阁,回到月光下。
乞丐紧紧地抱住他,而后放开,拿手指住自己道:“主人,我已无颜再受您庇护。我立即脱下这身衣服,趁天光未亮,从此远离您的泽被。”
富翁连忙止住他道:“好先生,您又何苦如此?您若果真离开,无疑叫那些宵小得逞。不过一出闹剧,只当儿戏。依我之见,今日之事就此揭过罢,您还继续安心住在这里。”
乞丐哭诉道:“即便只是一场儿戏,我却没有经受住考验。主人啊,我如何愿意离开您?我若失去您光辉的照耀,我的灵魂将重返黑暗。可是,主人啊,我无法原谅自己!我对自身的懦弱深恶痛绝。如今还在您身边,我已好似光芒下行将消散的阴影。”
富翁道:“如何算得通过考验,有谁能判定?您只动了一丝念头,已立即承受不住,向我报告,如若不是出于忠诚,您必然还要闭嘴采取更多行动。天道不允许谁存疑?又有何人规定,存疑即是不忠诚?除了您因悔恨而流的泪水惹我痛惜,您没有完成任何对我有害的事。珍珠般一样纯洁的人啊,不要再自责。”
乞丐道:“主人,您知道,您的话在我看为不二的真理,您对我讲什么,我就相信什么,您销毁我心中猜忌如同阳光刺破阴云。您认为我不该在自责,我就的确不应再说晦气的话。但是,主人啊,珍珠掉在地上,亦不免沾染灰尘,今日我若轻饶自己,我就自觉是天底下最无耻的恶棍。大光辉的人啊,您责罚我吧!打我骂我,将我赶走,叫我吃吃苦头,才可从此牢记教训。”
富翁搂住他说道:“可爱的人,我视您如同兄弟,如同儿子,就是亲人之间也会有平白无故的误会,您更是受人蒙骗,才起了心思,我如何忍心责罚?朋友啊,让此事结束吧,莫再追究谁的责任。今天您已流下许多眼泪,悔恨早把您的心扭出千万条褶子,若您有惩罚的必要,这就足够了。我的先生,笑一笑,不要再让忧伤劳神伤身。”
乞丐于是努力微笑。他一笑,就好似光辉点亮眼睛,把心中的阴影全部驱走。他说道:“主人啊,我今日终于明白,正义为何总能战胜邪恶。那些宵小费尽喉舌,苦心经营,您不辩白一个字,就让他们前功尽废。从此我对您的敬爱有增无减。你就是我的亲人,是我的支柱,而我竟猜忌你,我这是自绝于幸福与救赎。”
富翁也笑,拿手拍拍他的肩膀道:“别再胡思乱想啦!时候不早,快回房休息吧。”
乞丐连忙应了。随后,他跟着富翁,回到主宅那边。
富翁锁上门,端着油灯,送乞丐回卧室。走着走着,他忽然低声道:“其实,那些人讲的话并不全是虚撰。我刚搬到这里时,的确常到别院小住,不过,不管是那时还是现在,都没有什么金娘子、银娘子。”
乞丐默默地点头,被泪水洗净的心灵一片祥和。
两人在门口互道晚安。富翁忽然想起一事,忙道:“是了,明天会有两名裁缝过来量身,给您做两套新衣服好参加婚礼。您对服装有什么要求,今晚可以想想,到时让他们照着做。”
乞丐十分高兴,即忙答应。
眨眼间,就到出发的日子。
宅邸上下都起了个大早,各自忙活,做最后的行前准备。仆人们套好车,装上礼物和起居用品,主人和客人梳洗停当,在第二遍祈祷钟响过后,一同登车。
驶向城郊的路上,富翁对乞丐嘱咐道:“好先生,您还记得谗言是如何毒害您的心灵?今日您要谨慎行事,见到您的女伴以后,不要轻易说伤人的话、做伤人的事,一切应以事实为依据。”
乞丐郑重答道:“主人,请您放心。您已将毒药从我心里拔除,目下我对我的朋友只有一如当初的拳拳真意。”
富翁就放心地点点头。
到得城外,见许多车马集合,同行的朋友们纷纷从车上下来,互相问好。乞丐跟在富翁身旁,见到不少友善的熟脸孔。大家见了面,都很高兴,说说笑笑,非常热闹。
有一辆轻盈的马车,静静驶到队伍旁边,车门打开,下来一位贵妇。乞丐认出那是自己的女伴,即忙上前招呼,见她果然如前所说,戴着厚厚的面纱。
富翁跟了过来,乞丐就给两人介绍。见到两位恩人站在一起交谈,就好似日月同时出现在空中,使人喜不自胜,好似赢得了天国。
队伍的前方传来一声号子,人们纷纷登车启程,乞丐邀请寡妇与他们同乘。寡妇推说不方便,坚持回到自己的车上。
往后几日,车队走走停停,一群朋友沿途游玩,好不快活。
某日下午,车队终于登上莱昂岛,转而面向西北,驶上一条笔直地峡。是时正逢日落,地峡一边的沙滩被染得金红,而另外一边则露出退潮后黑暗斑驳的滩涂,众人俱为此种奇观拍手赞叹。最后,车队驶入城门,停在主人的宅邸前方。主人早在门前等候,众人下了车,即被迎入屋中接风洗尘。
当晚,举行了一个小型聚餐,除了富翁被安排坐在主人的右手边,其余观礼嘉宾都可以随意入座。乞丐认为,自己没有资格与主人的朋友们竞争,因而甘愿坐在末位,身旁有寡妇相伴。席间,久违的朋友们相谈甚欢,乞丐与他的女伴却没什么话讲。
隔日一早,天色晴朗,主人因为要迎候陆续而来的嘉宾,不得不留在家中,同程抵达的一帮好友就自行到城里参观。
他们走到码头一侧,看见那里停泊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货船,从船上卸下的种种商品真可谓五花八门,有很多甚至都叫不出名字来。码头上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带着不同的口音,或是通过翻译在相互议价,还有许多奴仆、杂役和工人,在四周忙忙碌碌。洁白的海鸥随处可见,不是飞在空中,就是停在屋脊上、桅杆上,抑或停在货物上、绳桩上,时时发出它们独特的响亮叫声。阳光铺洒在金光粼粼的海面上,远处又是墨绿的山峦和大地。
往后,他们又钻入错综复杂的街道,借光登上最高一栋瞭望塔。每个人探出楼梯的一刹那,都要眼前的美景发出一声惊叹。蔚蓝广阔的大海包围着这座白色的离岛,天边是绵长的一条深蓝直线,人们惊奇于漂浮在远处的船只看起来竟比陆地更高。朝向地峡望去,狭长金黄的沙滩同海面上无数的浪尖一齐,在蓝琉璃似的大海一侧闪闪发光。经塔楼主人的指点,在距离地峡不远的海平线上,他们果然瞧见一小块不像船只那样移动的黑色物件,原来,那竟就是海峡对岸,阿非利加的一座沿海高峰。众人听后,无不心潮激荡,啧啧称奇。
那时,太阳已升到释放最大威力的位置,受塔楼主人的盛情邀请,众人就留在他的家中享用午餐。用餐完毕,他们叫来马车,向塔楼主人热烈道谢后,便回到居停主人家里,为又一轮晚宴做准备。宴席间,自又是一番结识攀谈,尔来我往。
翌日一早,宾客们用过早餐,就走入花园,围坐在树下谈天。
这时,有人提议讲故事。于是,坐在富翁身边的一位客人说道:“诸位老朋友,从前我曾这样坐在树下讲过一段趣闻,不知道您们还记不记得?由于时间有限,那日我只讲了上半部分,下半部分一直未有机会补完。如今,我看是适当的时候了。假如您们愿意接着听,我就接着讲。”
听过的人回忆起那位商人的神奇遭遇,都很想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没有听过的人见了这热烈的反应,也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内容。
在大伙儿一致同意下,那名客人开讲道:“诸位新朋友,我认为现下不宜复述前半部分的经过,因为这会破坏老朋友的兴致,而且时间也不允许。您们若想知道,过后不妨再来找我。这个故事,不管从前往后听,抑或从后往前听,都一样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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