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斯帕达行谊

　　十五

　　术士让他先不忙，尽管坐下休息，消缓方才受到的惊吓，自己一边准备晚饭。他把隔夜的面包弄成碎末，混入油、盐、大蒜和醋，做成道冷汤。然后他烧起水，开始料理猎物。
　　商人感觉精神完全恢复了，就再坐不住，赶到术士身边说道：“大人，请让我来吧！我说了要报答您，怎好意思叫您服侍。”
　　不想术士却惊慌地瞪他一眼，低声叫他闭嘴。
　　就在这当口，被术士捏在手里、已经开膛破肚的肥兔子缓慢抬起头，睁着因死亡而浑浊的眼珠朝周围茫然地张望。
　　见了这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景像，商人吓得瞪大眼睛，心跳几乎停止。术士也屏住气息，捏着兔子的手如临大敌，一动也不敢动。
　　周围没有了人声，兔子很快又垂下头去，不再弹动。
　　商人紧咬着牙关，心脏狂跳不止，太阳穴突突地鼓动着。他终于意识到，这座丛林有许多难辨正邪的力量，他多次身涉险境，却浑然不觉。想到这里，商人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对于术士的种种命令，是完全服膺了。
　　两人合力备好晚饭，就围坐在火边，安静地享用。这还是第一次，商人遇见了居住在森林里的人，并与之交谈共处，甚至同吃一锅食物。食物里没有五花八门的调料和香料，只简简单单地放了一小把盐，味道很质朴，却异常契合林居的气质。为着不能开口说话，不需要寻找话题，商人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宁静。他既不是独自一人在用餐，也不是在应酬谁，更没有旁人服侍，这使他回想起往时在家乡的生活，这正是与家人相处的方式。商人在心里长叹一口气。
　　吃好饭后，两人走到洞外的月光下。这时，术士表示可以简短地交谈几句，但商人却想不出有什么话题，两人沉默地看着月光，直到困意袭来，就回洞休息。
　　躺在简陋的床铺上，商人却睡得相当稳妥。但是渐渐地，腹中有种不适，他能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肠道里什么东西在不断膨胀。过了一阵，连胃袋也开始不安。商人觉得难受，睡意却糊住眼睛，使他不能起床考察自己的情况。
　　又躺了片刻，胃里的蠕动愈加厉害，晚餐时吞下的食物在拼命往食道里钻，使人恶心难过。商人不由得蜷缩着身体，手捧住肚腹，以为可以缓解。
　　不料，胃袋突然猛一收缩，一股温热的涌流从下抛入口腔，迫使他张嘴呕吐，把那带有酸味的东西“啪嗒”一声弃到地上。
　　睡意被一下抹走，商人发现自己睁开了眼睛，就赶紧坐起，四下张望。只见睡在一旁的术士也皱着眉头，神情难受，呻吟之间，也吐出了同样的东西。
　　商人看到，那两坨物体似有生命，不住往洞口蠕动，同时，晚餐中两人吐在地上的骨头、水池边弃去的皮毛也咕噜噜地与它们滚到一处，在洞外的月光下，还原成一只肥兔子，蹬着有力的后腿，飞快消失在黑暗中。
　　实在匪夷所思！商人怔愣一阵，只道是自己在做梦，倒头躺回原位，沉沉地又睡着了。
　　次日一早，小鸟的啁啾把商人吵醒。他睁开眼，看见术士趴在水池边，往嘴里泼水漱口。这时他才觉得口腔酸臭难忍，急忙奔到术士身边，学着他的样子清洗口腔。他往旁边瞥了一眼，见到废弃物中有一小副抛在地上的脏腑，但没有在意。
　　简单吃一点东西，术士就要继续为过冬寻找食物。他拿出两根等身长的手杖，分给商人一根，然后带上干粮和水囊，一起走入树林。
　　秋风驱赶树叶落下前，会先让它们穿上缤纷的衣服。商人瞧着尽染的层林，不由在心中吟道：
　　春天娇花香浓，
　　秋日彩叶多姿，
　　争奇斗艳总有时节，
　　时间老人从不亏待哪边。
　　欲问我心意倾斜于谁，
　　我要说：
　　芬芳之物易催折，
　　行赏需及时。
　　他想道：“我终日忙碌，不我待的事情有太多，怎好抽空赏花。似这秋叶静候……”
　　两人走到溪边，太阳此时已当正，他们坐在树下休息，将水囊灌满，分吃干粮。
　　忽然，身后传来喧哗。商人探头一看，竟见昨日那四名年轻人满脸怒容地走过来，禁不住汗毛直竖，想也没想就跳了起来。
　　术士朝那边望了一眼，神色一沉，收好食物，只吩咐商人不要轻举妄动。
　　未说得，仇家就到了。为首的小伙子对术士呼喝道：“喂！睡山洞里的乞丐，您在和谁说话呢？”
　　术士默然不应。
　　那小伙子又嚷道：“喂！您别装模作样的。地上有两只水囊，总不好都是您一人在用吧？我问您问题时，您必须回答。听着！昨日我们在老橡树那边耍子，有个不识好歹的家伙败了我们的兴致，我们将他抛入树洞，打算惩罚他一下，他却不知从哪里叫来一个帮手，放出一匹鲁莽的蠢马，把我们吓跑，弄得我们好不狼狈，决心定在今日复仇。今日，我们探望父亲一般的老橡树，却发现它被一双强壮的手从中撕开，倒卧在路两边。那是一副怎样的景象啊！除了您，我们想不出还有谁做这种事。竟被残忍地杀害了，尸身晾在路中央，光景好不凄惨！衣服上的破洞比头发还多的人啊，这种可怕的事情，一定就是那个同伙干的！我们只是不明白，我们与那捣乱的家伙素不相信，不知道他何来的大苦深仇，竟置我们于悲痛境地！沉默的男人啊，您吧必须给我们说法！”
　　另一名小伙子接着道：“您不要不说话！那个捣乱的家伙，肯定是个异乡人，但他怎会熟知这里的情况，专挑我们下手？是不是这里的什么人，教给他森林的秘密？快开口！我们知道，昨夜您把一个陌生人带回山洞，让他睡在我们的床铺上。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就算您不说得，我们也都清楚明白。狠心的汉子，您好将他交出来吧，顺便也把我们仆人的腑脏还来！”说着，他向术士摊开一只手掌。
　　术士瞧了瞧那只手掌，还是没有说话。
　　商人僵硬地站在原地，有位姑娘就毫无觉察地挨在他身边，好似魔鬼的利刃贴住他的手臂。这些决心取他性命的人，此刻就立在眼前，那景象刺痛他的双眼和心灵，比地狱还恐怖，使他不由得瑟瑟发抖。
　　术士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拾起水囊，沿着小溪往另一边走去。
　　几名年轻人紧随其后，丝毫不知道他们正被带离他们找寻的人。
　　商人这才心神稍定，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术士站住脚步，回头对四名年轻人说道：“您们在这林中有着怎样的声威，您们自己再清楚不过，谁敢冲撞您们？假使有人叫您们不快，他那样做一定是出于无知。一个人深入到危机四伏的丛林之中，又因无知而犯下错事，他一定已经走投无路，惊慌失措，又怎会故意给自己树敌？您们作为主人，不帮助落难的客人，反而埋怨客人扫兴，您们觉得委屈，他何尝又不觉得委屈。”
　　为首的小伙子嚷道：“您帮着外人说话，肯定是跟那家伙见过面了。说不定，就是您放的马、劈的树！您还要怎样对待我们，还打算抢走我们什么东西？当初，我们不过——”
　　他话未讲完，另一名小伙子已按捺不住冲天的怒气，弯弓搭箭，对准术士的头颅，噙着眼泪说道：“何必再废话！他在我们面前无法说谎，他不回答我们的问题，就是承认了我们的指控！他是这样地对待我们！我们还要继续忍受吗？让一切了结吧！”
　　为首的小伙子一时呆住了，两名姑娘急忙上前拉住那冲动的人，劝他切不可犯错。挽弓的小伙子摇头不听，紧绷着两条手臂，把弓越张越圆。
　　商人见状，生怕他稍有不慎，就会发生无可挽回的事，急得跳起来大叫道：“不可以！您们谁也不能伤害他！”
　　说来也怪，他这一声喊叫，竟从平地刮起怪风，专往四名年轻人身上吹，吹得他们东倒西歪。那拿弓的小伙子，眼看站立不住，手一松，箭就飞上空中，无力地落入溪水里，直直插在卵石之间。
　　商人趁着一片混乱，快步跑到术士身前，将他挡住。
　　四名年轻人稳住阵脚，气急败坏地叫道：“卑鄙小人，出来啊！您既然也听见我们的话，就不要做个胆小鬼，光明正大地站在我们面前，让我们瞧瞧您的样子，让我们跟您比试比试！光凭蛮力压制，胜利哪能光彩？以才智取胜，才叫人心服口服！”
　　商人朝他们嚷道：“我就站在跟前啦，您们难道看不见吗？是怎么样的智慧保护了我，您们说得明白吗？”
　　四名年轻人循着声音，全都看向术士，一时所有人都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还是刚才站在商人身边的姑娘鼓起勇气，往前扑去，一下就摸到了商人，抓住他，将他惯倒在地，动手脱他的衣服。其余三人受到鼓舞，一拥而上，好似豺狼争抢食物，伸出八只手在商人身上胡乱撕扯。
　　商人没想到自己如此轻易就被制服，急得哇哇乱叫。他的上衣已经扯破，四名年轻人可以准确无误地见到他的位置。
　　这时，术士拾起地上的手杖，朝四人的背上各敲一下。
　　年轻人们马上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好像被火烧灼一样四处乱滚。
　　术士趁机拉起商人，往他背后推了一把，气道：“我把他们引开了，您怎么还不快跑？我让您不要做声，他们原也动不了我一根毫毛，您为什么不忍耐住呢！快走罢，不要回头！”
　　商人焦急解释道：“我如何知道……我如何忍心……我不能在这种时候弃您而去！”
　　正说着，四名年轻人驱走了疼痛，爬起来又朝商人扑去。
　　术士急忙横过手杖，挡住他们，但他以一敌四，只能维持片刻光景。
　　术士扭头示意商人快走，商人却不听他的，拾起自己那根手杖，也想学术士的样子给四个年轻人一点教训，在他们背上各敲一下。
　　可是木棍才刚挨到第一名小伙子，就像蜡烛敲在石头上一样断裂了。
　　四名年轻人推开术士，又来抓人。
　　商人及时反应过来，撒腿就跑，四人在后头紧追不舍。
　　术士一跃而起，也朝他们跑去。他飞快地越过四名追兵，到了商人背后，奔跑中推了他一把，厉声道：“忘记这一切，回家去！”这是他第二次这样命令。
　　然后，他仰起头，往空中打了一串哨子，前方立即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四名年轻人听见，霎时止住脚步，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术士也跟着停下了下来。
　　只有商人因为控制不住双脚，还在没命地奔跑。他看见马儿来了，如蒙大赦，慌忙爬到它背上。马儿待他坐稳，即扬起蹄子疾驰而去，比离弦的一支箭还要快些。商人紧紧抱住马儿脖子，颠簸中回头望了望。
　　见那五个人还面朝他的方向站在原地。术士仍然盯住商人和马儿的背影，而后面的四名年轻人，却把一种比冰霜还寒冷、比深渊还可怖的眼神将术士团团围住，好似四丛致命的黑暗怒火，在那瘦弱男人身边熊熊燃烧。
　　商人吓得立即回过头来不敢再看，尽管正远离危险，他的心仍由恐惧紧紧攥住，不论马儿往前跑多远，他的思想仍被捆绑在那五人身边。他仿佛看见了一场可怕的折磨，痛苦和鲜血毫不留情地噬咬大地。他感到灵魂散溢在空中，自己正逐渐变得渺小。他愈发弯腰驼背，好似马蹄下逝去的不是泥土，而是岁月。他满怀哀伤，眼睛干涩，流不出泪水，只默默瞧住地面越靠越近，仿佛在接近终点的坟墓。
　　忽然，马儿收起蹄子，稳稳地站住了。
　　商人抬头一看，发现太阳依旧挂在天上，周围仍有鸟儿欢快的啁啾，前方路上倒伏着一根粗大的树干，他认出了那整齐的切口，原来他们又回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这时，眼泪才夺眶而出。商人几乎从马背上跌下来，跪倒在树根拔起的深坑里，那里长着一株青翠可爱的幼苗，他就朝幼苗抛洒泪水，伸手轻轻抚摸它的嫩叶，好似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什么事情。
　　待眼泪流干后，商人呆呆地坐着，已然记不清楚自己哭泣的原因。他转头瞧见自己的爱马，又看天色开始转暗，就动起回家的念头。他爬到马儿背上，吩咐它跨过那棵莫名倒在路上的树，有些失落地、但因为彻底的散步而感到愉悦地朝家门走去。
　　因为术士的两次吩咐，他果真把那一天一夜发生的事情忘记个干干净净。
　　此后他时常对自己说道：“我为了做大笔的生意，置备这些房产、奴仆，甚至为了堵塞流言，违心地准备娶一个妻子。这些使人受困的事物，越来越多，于生命有什么益处？一再将归期推迟，又为了等待什么？”
　　他打定回乡的主意，立即清点财产，变卖土地，遣散下人，辞别朋友，带着大笔财富，赶在冬天来临前离开了久居的地方。

　　听到这里，另一名骑士哈哈大笑道：“商人既然什么都想不起来，怎又流传出这个故事？不用说得，这定是杜撰的。老兄，您为何又说真实发生，何苦哄赚我们。”
　　先前讲述的人微笑道：“朋友，这个故事还有后一半部分，我未尽述。不过，为了不使诸位感到劳累，我先此打住，在以后的聚会上再来继续吧。现在，您们要发表什么看法，尽可畅言。”
　　他们就兴致勃勃地讨论了一番。
　　说到商人那喜在森林过冬的癖好时，一人讲道：“依我看，他真是个傻瓜，宁愿凭借双手受苦，也不愿安享合法的财富换取的舒适。”
　　富翁却叹道：“一个真正从灵魂上独立自主的人，如果他曾凭借双手悉心照顾过自己，他就不会忘记那种完全贴心、无拘无束的滋味，因为自食其力也是一件乐事。不过，我很佩服他的勇气和毅力，敢在最难生存的季节独自走入荒无人烟的寒冷森林。说实在的，我也身居丽宅、奴仆成群，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倒也很愿意效仿这位商人，遁入某处难以找寻之地，暂时躲避尘世的生活呢。”
　　众人即忙劝阻他道：“使不得，使不得！您可千万别动这种念头，更不能付诸行动，您不能抛下我们，自个儿享受去。如今我们生活的乐趣，全仗仰您高尚的人格。生活中没有您的照拂，哪还有什么滋味，哪还有什么上进，就连想一想，就已经满心愁苦。请您别再动这样的念头，请您好好地留在我们身边。”
　　他们又说说笑笑，热时很快过去。一行人就启程回城，准备参加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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