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瞳

　　今年的冬季来的有点早，前一日还是艳阳高照，傍晚时分却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气温骤的下降，等到第二日清晨，河面上已然凝水成冰了。
　　河边有一座不大的村庄，因为村子内满是丁香树，而且村子内大部分的居民都姓丁，当地的人都唤这座村子为丁家村。
　　这一日清晨，昨日的大雪依旧纷纷扬扬的下着，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丁老四还是依旧天不亮就起了床，简简单单的披了一件破羊裘袄子，拄着自己那根漆黑的拐杖，走到村口旁那株最大的丁香树下，盘膝而坐，双手掐起手印放于大腿上，静静的坐着，任凭大雪透过干枯的丁香树的枝丫落到自己身上。
　　这丁老四在丁家村内可以算是一个奇怪的人，当初他的父亲一共生了六个孩子，四男两女，作为老四的他却在十六岁的时候没说一句话，也没有带走一件东西，就这么从家中离家出走了，五十年后才拄着那根漆黑的拐杖回来，如同离家时一般，没有带回一件东西，只是身边多了一个漆黑的拐杖。等他回到村子时，自己的双亲早已过世，几个哥哥姐姐也有的已经走了。面对无家可住的丁老四，他最小的妹妹在自家屋子的旁边撘了一件简易的茅屋，他这才有了一处容身之所。当街坊领居，村内儿时一起玩耍的老人，以及自己那些侄子侄女问他这五十年之内都干了什么的时候，丁老四都是微微一笑，然后摆摆手，绝口不提这五十年间发生了什么事。倒是他回来之后，是整个村子起床最早的那个，每日清晨，当村里的居民开始劳作，屋内开始升起炊烟的时候，他才拄着那根拐杖慢悠悠的从村口踱回自己的屋子。
　　这一日，他还没在丁香树下坐多久，耳边却突然传来了幼儿的啼哭声，他循着声音找寻过去。已经结上一层厚厚的冰的湖面上，有一个漆黑的木盆镶嵌在其中，木盆内，一层层的厚厚棉布将一个才出生没多久的孩子紧紧的包裹住。那孩子或许是饿了，正长大嘴巴嗷嗷大哭，丁老四将木盆中的孩子抱起，凑到眼前仔细看了起来。
　　很俊俏的一个孩子，圆圆的脸蛋却在寒风中已经冻得有些发紫了，厚厚的棉布也已经被天上的落雪给浸湿，那孩子双手紧紧的抱住自己，不停的啼哭，不停的颤抖。感受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感受到了身边人传来的温暖，那孩子终于止了止哭声，睁开小眼，看向身边抱起的人。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眸，没有眼白，没有瞳孔，有的只是一片漆黑，但看起来不是盲人，他看着抱着自己的丁老四，居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丁老四抱着这个孩子，看着他对自己露出的微笑，不知为什么，心里出现了一个声音，抱他回去，抚养他。
　　寒风渐起，呼啸着吹过河面，呼啸着吹过丁香树的枝丫，呼啸着吹进村庄。丁老四抱着那个孩子，拄着漆黑的拐杖一步一步的走向丁家村。
　　丁家村内，独属于丁老四的那间小茅屋。丁老四把那孩子放进自己的被窝内，转身去了自己妹妹家，不多时，便断回了一碗热的羊奶。紧跟着，丁小妹便来到了茅屋内。
　　“四哥，你这么随便捡了一个孩子就带回来了啊，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想养这个小东西？四哥，我丑话可所在了前头，你我可以按以前的方式每天给你一顿饭，这个孩子的饭你就自己想办法了。”
　　丁老四一脸笑意的看着那孩子慢慢的喝下那碗羊奶，并没有理会一旁自己小妹的啰嗦。倒是那个小家伙向着丁小妹瞅了一眼，漆黑的眼眸看得丁小妹一阵哆嗦，丁小妹低语一句，晦气，便夺门而出，消失在了风雪中。
　　丁老四摸了摸那个小家伙的脑袋，说道：“你还没有名字吧，爷爷给你娶一个好吗？就叫你墨瞳吧，丁墨瞳怎么样？”
　　那孩子一边喝着羊奶，一边咯咯的笑了起来。
　　从丁老四抱回那孩子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一般，每日早晨与村外打坐回来之后，也不语别人多说什么，只是一人孤入村外几十里路的大山之内，不时带回一些野味，更是带回了几只正在哺乳期的羊啊，牛啊什么的，在全村人的疑惑中，丁墨瞳也在慢慢的长大。
　　丁墨瞳五岁那年，一天中午，丁墨瞳飞快的跑回屋子内，然后就将整个身体藏进被子内，小声的啜泣。
　　“怎么了，墨瞳。”
　　丁老四从屋外走进，讲手轻轻放在被子上，柔声问道。
　　“他们说我没有爹爹与娘亲，还说我是个扫把星。”丁墨瞳从被子里面钻出，抱着丁老四大声哭到，“爷爷，你知道我父母去哪了吗？”
　　丁老四摸着丁墨瞳的后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许久之后才开口。
　　“你父母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等小墨瞳长大些了，爷爷就告诉你他们去哪了，然后带着你去找他们，乖。”
　　丁墨瞳擦了擦眼泪，重新在床上坐好，小声说道：“好，对了，爷爷，我想跟虎子他们一起去私塾上课，可以吗？”
　　许久之后，沉默的丁老四没有说话，只是牵着小墨瞳的手，再从屋旁边的栅栏里抓出两只正在下蛋的母鸡，朝着村子尾部的私塾走去。
　　“丁先生，你看我家墨瞳也到了上学的年纪了，他能不能？”丁老四带着谄媚的笑对着身前坐在椅子上有些肥胖的中年男子问道。
　　丁胖子瞅了一眼丁老四，瞅了一眼他拎来的两只母鸡，又瞅了一眼满脸怯意的小墨瞳，最后眼睛有在那两只肥胖的老母鸡身上转了转，咳嗽了一声说道：“丁四爷，不是我不让你家墨瞳来私塾读书，你也知道自从你把这个小家伙带到村子里之后，村子里经常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别人都说他是扫把星，我要是让他来读书，别人家的孩子肯定以后都不来了，你也不能让我难做是吧。”
　　丁老四点了点头，嘴上说道：“是，是这么个理。”
　　墨瞳知道自己不能上学之后，不禁情绪有点低落，耷拉这个脑袋。丁老四牵起他的手，转身就要走出去，这时候，丁胖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四爷啊，虽然墨瞳不能来上学，但是.......”说话时，那胖子的眼神就没离开过丁老四手上的两只鸡。
　　丁老四也知道他的意思，将手中的两只鸡放在地上，说道：“丁先生，这两只鸡我就留给你了，谢谢了。”
　　等回到家中，墨瞳还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丁老四看着难免有些心疼。
　　“墨瞳啊，既然你不能去私塾上课，那么爷爷教你怎么样啊？”
　　丁墨瞳听完这话，眼中闪起了渴望的目光。
　　“爷爷，你也认得字吗？”
　　丁老四点了点头，而后从手边拿起一根树枝，蹲在自家门前，在地上轻轻的划了一横，对着墨瞳说道：“这个字读作yi。”
　　丁墨瞳学着丁老四，也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划了一横，小声读到：“yi。”
　　转眼，十六个春夏秋冬渐渐如过去了。
　　最近丁家村内的怪事愈发的多了起来，不是谁家的猪丢了一头，要不就是谁家孩子丢了，最后甚至有青壮汉子悄悄一夜之间暴毙，
　　丁墨瞳每天看着丁老四越来越紧皱的眉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村子里的人都认为是他这个扫把星害的，要不是碍于丁老四如今是村子里最年长的人，恐怕早就将他给轰出了村子。
　　这一日，同丁老四捡到丁墨瞳那日一般，天开始不断的下起了雪。夜渐渐深了，但村子里的灯火却还没有熄灭，丁老四没有跟以往一般早早的睡下，而是向村尾的那个私塾先生讨要了几张纸，以及笔墨，坐在屋内，接着旧油灯不知写着些什么。他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熟睡的丁墨瞳，笑了笑，吹灭了那盏油灯，抓起自己那杆漆黑的拐杖，慢慢的朝着村口走去。
　　村口的那株丁香树早已落光了叶子，躯干上布满了沧桑的痕迹。
　　别人看不出，但丁老四很清楚的能够看出这棵丁香树的生机正在飞快的流逝，明年春燕新归的时候，这棵古老的丁香树怕是不会再发出新芽，一直如现在这般枯萎下去。
　　丁老四伸出手，摸着丁香树的躯干，小声说道：“老伙计，这十几年辛苦你了，今夜，是时候了断了。”
　　那颗丁香树似乎听懂了，摇晃着自己的枝丫，似乎在劝住这什么。丁老四却是安静的看着它，而后缓缓的笑了笑。
　　村子内每家每户的青壮汉子都还没有睡下，时刻提防着，以免外面发生什么事情。
　　丁小妹也还没睡，正熬夜坐着一件棉袄。他的儿子坐在他的对面，看着自己的娘亲找不到针眼，笑着拿过那间衣服，替着自己的娘亲开始做了起来。
　　“娘啊，咱家没人能穿下这件衣服啊，你给谁做的啊。”
　　眼中依稀有着一些白云的丁小妹叹了一口气，说道：“给你四叔捡回来的那个孩子做的，是叫墨瞳吧，就快过年了，还穿着前年用一只母羊换来的破袄子，也该换一件了。”
　　忙着穿线的丁石湖笑着说道：“娘啊，我觉得那个孩子蛮不错啊，平日里见到我一口一个叔，喊得贼勤快。可惜啊，要不是最近村子里发生了这些烦心的事情，那孩子就不用每天被人用那种眼光看了。”
　　过了许久，丁石湖又开口：“娘啊，要不今年过年把四叔跟那孩子一起接到咱家过个年吧。”
　　“只要你媳妇答应就行。”
　　“你放心，我那婆娘也蛮喜欢那孩子的。”
　　“那就好，那就好。”
　　突然，一阵剧烈的轰隆声从村口响起，随后便是一声长长的尖啸声响起。
　　村子里每家每户的青壮汉子一齐开门望向村口，丁石湖搀着丁小妹也一起望向村头。
　　借着没家每户的灯火可以依稀的看清村口此刻发生的事情，一只硕大无比的巨蛇正在翻滚，在他头顶升空正凌空站立着一个老人，手中提着一柄闪烁着瘆人寒光的长剑。
　　雪纷扬而下，丁老四手中的漆黑拐杖不知道什么时候裂开两半，从哪中间他掏出了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远处漆黑的夜色中，也不知什么时候亮起了两颗血红色的灯笼。
　　一只体型巨大的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打量着他每日来猎取食物的村子门口站着的老人。
　　丁老四能感受到那随着信子喷吐而出的腥臭气温，但他依旧持剑站在了村口，这种情况，在他以往离家那几年里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丁四爷。”一齐看向村口的汉子们之间，不知道谁认出处了临空而立的那人，大声喊了一句。
　　“是四叔。”丁石湖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一幕，他身边的丁小妹却是浑身都在颤抖。
　　大蛇似乎被刚刚哪一剑刺痛了，大叫着，翻滚着，对着空中的丁老四就是一口吞下。
　　丁老四没有丝毫的反抗，任凭对方将自己给吞下了肚子。
　　那头大蛇打了一个饱嗝，而后将目光完全放在了村子内此刻站在外面的青壮汉子身上，这十几年来他每夜都会前来，但是碍于村口那颗丁香树的牺牲自己生命里的保护，他迟迟没有成功的得手，但是今晚不同，那棵丁香树已经枯死了，唯一可以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人也已经被自己吞下了肚子，今夜他就要大开杀戒了，这个村子的所有活物都会成为他腹内的食物。
　　村子内此刻却是炸开了锅。
　　有人惋惜，有人咒骂，有人哭泣。
　　就在那大蛇的头刚刚伸入村子，却突然停止了，一双眼眸睁的老大。一个老者提着剑，从他的尾部飞了出来，最后落到丁香树下，背靠在丁香树上大口的喘着粗气。
　　那只大蛇逐渐瘫倒了下去，没了声息。
　　一村子的汉子提着锄头，提着长矛，提着菜刀来到那大蛇身边，一顿乱砍。
　　只有丁石湖搀着丁小妹来到村口的丁香树下。
　　丁小妹看着靠在丁香树下的丁老四，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倒是那丁老四却是伸出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擦干净血迹之后，这才放到丁小妹已经花白了的头发上摸了摸，笑着说道：“咱兄弟姐妹六个，等我走了，就剩你一个了，四哥我当年离家，没有好好对你们几兄妹，父母辞世的时候我也不在，辛苦你们几个了，以后怕是墨瞳也要麻烦你了，六妹，对不起了。”
　　丁小妹此刻已经满脸的泪水了，想说什么，但是却被丁老四给制止了。
　　丁老四回头，轻轻的抚摸着那棵丁香树，笑着说道：“千年前，我在这里种下了你，千年后我又在这里与你相遇，这是缘分啊。”
　　话还没说完，丁老四的身体开始发出了璀璨的光亮，而后化作一片光雨，飞入高空，而后随着雪花一起洒落在了那棵丁香树上。
　　全村人都看着那片光雨淋满了丁香树的枝头，寒夜里，风雪中，那棵丁香树却是悄然发芽，满树光辉。
　　丁小妹看着眼前重新长出新芽的丁香树，早已泣不成声。
　　唯一一个下河抓鱼之后第一个交给她的是自己的四哥，闯祸之后替她背锅的是自己的四哥，出嫁时自己翘首相盼的是自己的四哥，如今这个飞雪的夜晚，自己却是白发送白发。
　　寒雪飞，旧叶尽，儿时嬉闹亦如昨日，再回首，丁香发新芽。
　　冰雨落，残灯灭，那时重逢恰似今日，又离别，白发送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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