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人

　　亚克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一幕幕飞花走马，竟然辨不清现在的自己是个怎样的心情。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种梦了，现在这个情况难道是因为临睡前和主人的谈话吗？”亚克斯并不观看童年的自己脸上稚气的笑容，皱着眉漫不经心地思来想去。
　　虽然能看出来主人明显感兴趣的样子，但既然对方没有明确的命令，他还是略提了几句就轻轻带过来。
　　也不全是不想说，多少是觉得乏善可陈
　　“我出身贫寒，却有幸成为神眷者。在韦德里‘摩尔圣剑’学院时，有幸得二王子殿下垂青，随侍左右。毕业后，更有幸成为二王子的随行武官。”
　　三个“有幸”，就可道尽他一生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还真是一生无憾了。”亚克斯在自己的梦境中，依然站得身姿笔挺、一丝不苟，完全不知道就在他的身边，兰森相当随意地席地而坐，支颊贪看着面前飞快闪过也并不连贯的一幕幕。
　　他出生于小镇上普通的平民家庭，别说是这户人家，就是整个镇子往上数几代人也从来没有过神眷者的先例。他的诞生，在最开始的时候还真说不好对那对木匠夫妇来说，是否惊吓大过惊喜。
　　这虽然使得童年的他成了类似于每逢大小节日就被拉出来表演讨巧的稀有动物一样的存在，也极其幸运地让他几乎拥有了整个镇子的善意。
　　“神眷者呢……这可真是了不得……”
　　“以后会变成那种非常有出息的剑士吧！就是能穿着很闪亮的盔甲的那种！”
　　“对呀对呀！拿着宝剑，骑着骏马。”
　　“等他长大了，一定会让整个国家都知道我们这个偏僻的地方吧。”
　　承载着这样的期待，多少会觉得沉重。好在童年之时懵懂无知，不知何为畏惧。
　　这个镇子的人们几乎都不曾见过真实的神眷者，就连最见多识广的老人，也只是看过神眷者任务中的匆匆行色罢了。
　　所以木匠夫妇对于怎么教养小小的神眷者简直要愁掉了头发。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和镇上的大家商量了之后，竟然选择了一种让人啼笑皆非的方式。
　　按照口口相传的诗文故事中那些伟大的神眷者来教。
　　谦逊温和、恭谨守礼、英勇无畏、虔信神明。
　　就连小小年纪就能初见端倪的英俊异常的长相，也被视作理所当然。
　　长大之后的他才能体会那种人类对于力量和地位的迷信，是何等让人毛骨悚然，但当时还是孩子的他只知道：这些标准就和他的人一样，是与众不同的。
　　正因为都与众不同，他就一定能做到，也应该能做到。
　　即使他并不理解，甚至有时并不喜欢。
　　“现在回头去想，当时的自己居然按照那些明显不靠谱的标准，长到了可以去摩尔圣剑学院的年纪还没有歪掉，也是歪打正着。”亚克斯对于漫长详细又不知何时终止的梦境无可奈何起来，却也不愿意像个懦夫一样连个梦中的自己都不敢直视，于是只能转回视线看着少时连正确的握剑方式都不会却一个人练习得起劲的自己。
　　摩尔圣剑学院位于韦德里王国的王城，是整个王国最大最好的剑士学院。学院的名字取自学院的创始者、韦德里王国历史上一位赫赫有名的剑圣，这位剑圣曾在魔兽暴乱中率军相抗，马革裹尸。这个学院中保存着那位剑圣的佩剑，原本的剑名已不可考，只因剑柄上有着摩尔树垂下的树藤纹饰，而被成为摩尔圣剑。
　　摩尔圣剑学院更是这个王国崇尚武技的精神象征，即使王室更迭，连整个国家的名字都变过几回，学院之名却从无更改。
　　本来他并没有打算去摩尔圣剑的，毕竟也不是每一位神眷者都有机会进入相应的学院接受正统的教育的。想进入学院学习，除了高昂的学费等等，最重要的还是出色的天赋。
　　而天赋，绝大多数情况下取决于血脉。贵族家庭通过神眷者之间一代代的联姻，保持着子嗣中神眷者的数量和能力的绝对优势。而平民中即使偶然有类似于他自己的例外，也往往能力微薄，和世代血脉相传的神眷者难以相提并论，大多只能找个当地的小贵族做主家傍身或者成为佣兵四处搏命。
　　即使这样，也会比普通平民富裕光彩得多。
　　对他来讲，其实这就足够了。
　　但是他的父母和镇上的人却非常的坚持，任他如何劝说都不动摇，就仿佛笃定他就能是那个例外中的例外一样。他最后只能无奈地带着父母的多年积蓄去往王都。
　　并不能说他就没有对这件事抱有任何期待，但是相比较那点儿微乎其微的可能，他还是更愿意把精力花费思考在失败后如何填补这笔被浪费的路费上。
　　所以当他在经过一些看起来非常莫名其妙的“资格测试”后，被宣告可以进入学院，并享有不菲的贫困生补助后，整个人都是呆滞的。
　　在短暂的呆滞后，取而代之的并不是狂喜或者骄傲，而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终于还是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呢……”亚克斯看着少年时期的自己都快写在脸上的庆幸，毫不费力地想起了当时的心情，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如果那时候没有成功就好了，也不会最后让父母蒙羞。”亚克斯叹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有些疲惫，疲惫得维持不住端正的站姿，慢慢地坐了下来。
　　“这个梦好长啊……”亚克斯静静看着在一众神眷者中土鸡一样的自己，半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分给这些现在都已经陆续变成韦德里王国统治阶级中坚力量的同学们，有些期待又有些惧怕“接下来，是不是可以见到二殿下呢？”
　　初入学院的他，真的是与其他人格格不入。毕竟一个偏远小镇的人们能想到的礼仪规范，在出生金贵的同学眼中，不过是个笑话罢了。知道那时候他才知道，神眷者之中并没有多少人有着故事中的美好品性，反而大都有着世家出身的那种狡诈入骨和骄矜傲慢。
　　他唯一引人注目的理由，就是与出众的能力毫不相符的平民家庭了。然而这并不是什么好事，贵族间也分三六九等，越是在贵族中算不得家世显眼的，往往越看不上他这个能和他们“平起平坐”的平民。
　　好在他不是冲动的性子，更没有以卵击石的打算，骨子里的谦逊温和也常常被人误认为知情识趣和卑躬屈膝。遇事忍一下，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
　　他对自己的这些同学们，无论是恶意的欺辱还是善意的招揽，向来都是能躲就躲的，不能躲就随意敷衍过去的。成为摩尔圣剑的一员并没有冲昏他的头脑，让他以为自己就此可以飞上枝头，跻身上流了。他目标明确地学习着所有能接触到的知识，享受着这个学院能使他变得更强的资源。
　　那时的他还从没想过要去做故事中英勇无畏的英雄，只想做一个实力高强、活得长长久久的佣兵，攒够了钱，去修修镇子上老旧的建筑，娶一个温柔贤惠的好姑娘，住在距离父母很近的地方。
　　“如果那时候没有遇见二殿下……”亚克斯坐在地上，看着终于出现在眼前的有着金色短发、笑容俊朗的男人，觉得自己在微微颤抖。他的手放在自己曲起的双膝上，攥成拳，青筋暴起。
　　“早上好，我叫雷欧。”亚克斯死死盯着眼前的画面，下意识地跟着眼前的情景无声重复。
　　“雷欧……”亚克斯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说出声来，试试梦里的男人能不能回头，不然能干脆打破眼前的梦境也好啊。
　　可他终究只发出一声好似呜咽的声音。
　　如果那时候没有遇见他，他的生命终究会变成什么样呢？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他只觉得对方是个脑子不好的小贵族。
　　可就是这个“脑子不好的小贵族”冲昏了他的头脑。
　　让他燃起少年意气，锋芒毕露再不肯韬光折节。
　　让他见识世家王权，才俊济济也能够从容来去。
　　让他觉得无所畏惧，生有所归也必当死有所益。
　　却也在最终让他苟延残喘，生不如死。
　　坐在地上的亚克斯颓然垂下了松开的双手，仰着头生怕错过接下来一丝一毫的影像。
　　果然即使是此刻不复年少时飞扬神采，带着别的男子赐下的奴隶项圈，一身肮脏污秽、狼狈不堪的自己，也不甘心说出“如果那时候没有遇见他就好了。”这种话啊。
　　如果那时候没有遇见他，他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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