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就是不想生

　　“果然是颖悟绝伦，巧捷万端的凌霜君啊。”展着仍染有药味的纸条，容闲感慨道：“身份藏得如此隐秘，若不是自己偶然发觉个中关联，恐怕如何也想不明白，一个八百年前才冒出头来的凌霜君，怎么会和殷上仙有仇怨。”

　　颇为感叹地摇了摇头，容闲随手搓出团青色火焰来。

　　火焰浮在半空中，形状并不太大，同鸡蛋差不多，甫一露面便亲昵地蹭了蹭容闲掌心，而后乖乖张开口，将容闲指间夹着的纸条吞了进去。

　　这是容闲的本命火，他们丹圣门弟子，由于世代依靠炼丹得道的缘故，所以必须在结丹之前修炼出本命火，这样结出来的金丹才有会火纹。依靠火纹金丹，他们日后不仅可以运用自如地操作本命火，还能借用世间任何火焰之力，甚至是天火。

　　从某些方面来说，丹圣门人的本命火，同剑修剑在人在的本命剑相似，都是生死攸关的要物。但本命火又比剑修的剑重要，因为本命火一旦不幸被灭，主人立马药石无医，必死无疑。

　　亲眼看着火舌将手中雪白舔舐干净，容闲收回本命火，想起过会儿要同隔壁剑宗老怪商议的事情，素来笑眯眯的和善面孔上不禁露出了几分惋惜。

　　“可惜了这样心思灵巧的不世出人物，若是没有同谢朓有关联，来日未定不能领悟大道登仙门。”容闲喟叹了声。

　　如果谢山姿只是谢山姿，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容闲扪心自问，肯定不会置他于死地，或许还极有可能为了弥补他痛失小银龙，而送他些渡劫时能用上的丹药。

　　可惜世上并无如果，容闲既已得知谢山姿的隐藏身份，为免将来生出变端，他们这些当年参与过谢朓之事的老不死，唯有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了。

　　仿佛故技重施地伏杀谢山姿是多么令人难以惋惜动容的事情，去往剑宗老怪萧戎洞府的路上，容闲叹气就没停过。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在即将踏入萧戎神识覆盖范围的前半刻，毫无预兆地收回了迈出去的脚步。

　　丹圣门现任掌门，容闲不争气的第八代徒孙李道元，先前在信中曾经提过，龙骨可以用来做抵御天雷法宝的小银龙，由鲤鱼化形而来，乃是为凌霜君谢山姿所圈养。

　　那么，平日里面冷心冷的凌霜君为什么会无端养着条小龙？而什么样天赋异禀的鲤鱼灵兽，能够在短短两百年之内，就修炼到足以跃龙门而化龙？

　　答案呼之欲出。

　　“谢朓重生了？！”容闲又惊又惧，险些将失声叫了出来。他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感觉即便是正当午的炙热日头照在身上，也驱逐不了从心底汹涌而出的凛冽寒意。

　　当年的剑修谢朓，实力强悍到令所有人都颇为忌惮的地步，若是他只有实力而无声望，顶多是个天赋极高的武夫，也不至于犯了众人忌讳招来杀身之祸。

　　偏生谢朓品性高洁，行事光明磊落，为人又仗义，是以在人妖魔三修中声望极高，甚至连当时大乘修士中执牛耳的田谭大贤都不得不对其礼让三分。天长地久的，担心谢朓损了自身利益的那些人，便动了杀心。

　　容闲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彼时他为了提升丹圣门在白玉京众多门派中的地位，意欲设计灭掉那个叫做扶风派的二流小门派。

　　为此，容闲计划得天衣无缝，几乎万无一失，却独独没料到扶风派掌门小弟子根本不在门派之内。因为担心那条漏网之鱼找谢朓求救，容闲遂决定先下手为强，暗中联系了其他对谢朓不满的修士。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容闲这边还在计划，那边谢朓的好友殷修贤居然带着九曲灭神阵法图和地狱变屏风先找上门来了。

　　起初刚见到殷修贤时，容闲他们并不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话，毕竟几百年来，殷修贤对谢朓的关怀备至他们都看在眼里。这种将信将疑的怀疑态度，持续到有备而来的殷修贤暴露真实身份，才算消了下去。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各位，我倾慕谢朓已久，以至于因此滋生心魔，始终无法突破境界。”殷修贤坦然道，“求道这么多年，我明白想成大道，必须斩情，而要斩情，势必先杀谢朓。”

　　殷修贤，在魔祖六不孤闭关紧要关头，迫使其元神分割成两半的剑修，同样亦是继六不孤之后，坐上魔君宝座的第二任魔君，以十分云淡风轻又漫不经心的口吻，定下了伏杀放在心尖上数百年之久的意中人计划。

　　将手中的地狱变屏风轻轻竖在地上，谢朓道：“届时我以走火入魔为由，将谢朓骗至万魔渊，你们只需要展开十二夜月屏风，短暂地困住他，其他一切皆交给我。”。

　　“如果谢朓不来呢？”两千年前，还是出窍初期修士的容闲提出了疑问。

　　殷修贤对此的回答，时隔多年，容闲依然记得很清楚。

　　听见容闲的质疑，负手立在窗前的年轻男人回头，面上带着近似讥讽的浅淡笑意。

　　“他会来的，”殷修贤道，“因为他对无法回应我的情意而心怀愧疚。”

　　“我说你个老不死的，打算在屋外站多久？”在容闲回忆往事的时候，被他称作老怪的剑宗开山祖师萧戎，从屋内推开了窗户。

　　容闲反常地没有计较萧戎的称呼问题，他已经想好了先取龙骨再杀沈炼的计划，而这个计划刚好需要萧戎。

　　维持着愁眉不展的神情，容闲边自顾自地抬腿进屋，边刻意压低声音道：“我有要事同你商议。””

　　容闲与萧戎关门密谈，另外一边，谢山姿几人正在去往漱石山的路上。

　　照谢山姿的计划，他本意是打算将穷奇受伤的地点安排在漱石山，岂料六不孤横插一杠，在凤鸣山就对穷奇先下了手。除此之外，六不孤更是煽动了另外两魔叛变，导致他派去接应的毒魔九太保遭到里应外合的偷袭，险些没了命。

　　料理这两个不怕死的魔修倒没耽搁谢山姿多少功夫，他之所以辰时才回来，一是因为要保住九太保的命，二则是为了兑现当初对饕餮的承诺，用点魂簿点来岑致的鬼魂。

　　岑致尸体由于保存在万魔渊禁地血池之内的缘故，被谢山姿取出来时仍旧栩栩如生，仿佛只是睡着了般。眼见点点白光依次没入岑致体内，确定他三魂七魄归位之后，谢山姿没顾感恩戴恩的饕餮，匆匆交代了两句，便连忙动身返程。

　　哪知还是晚了，不仅晚了，还让六不孤趁机搅了趟浑水。

　　“我总觉得沈炼已经猜到了什么。”听完谢山姿的陈述，温亭侯欲言又止道。借他昨日吉言，地瓜吃多的沈炼果然上火了，这会儿被谢山姿喂了败火.药，正呼呼大睡着。

　　谢山姿偏过头，看了眼即使睡着了也抱着自己脖子不肯撒手的红鼻子小龙。他并没有在药里放什么，仅仅是熬药之际捏了段安神香丢进火中。

　　因为安神香剂量放的小，上蹿下跳企图帮倒忙的沈炼初闻并无异常，直到谢山姿将温度刚刚好的败火.药喂他喝完之后，药效才探头探脑地露出了端倪。

　　“我知道。”谢山姿道，他收回目光，转头对上了与温亭候略显诧异的视线，“在他面前露出霜降的那刻，我就知道他迟早会猜到我的另一个身份。”

　　谢山姿道：“我想过瞒他，他心思那么细致入微，一旦看出任何马脚，就会循着那点蛛丝马迹寻根摸底，直到查明所有答案。”

　　“可是我没有办法，老温，我原以为能陪着他慢慢找回记忆，但现在六不孤回来了。”

　　“虽然缺了元神的六不孤目前还不敢与我正面对上，特意送来穷奇的举止就是最好的证明——他想带走刘广，又怕因此惹怒我，所以把穷奇当做投名状送了过来。”谢山姿点出了六不孤送穷奇的真正原因。

　　“然而避其锋芒的韬光养晦只是暂时的，一旦六不孤得知曲无寡在我手里，势必会同我直接开战。”指尖轻轻拂过了沈炼随呼吸微微颤动的胡须，谢山姿轻声道：“我时间不多了。”

　　因为时间不多，所以要抓紧找出与谢朓记忆有关的东西，诸如霜降，诸如谢朓生前去过数次的封魂山。

　　温亭候没问谢山姿为什么不放曲无寡回去之类的话，作为同样活了很多年的老不死，他深知六不孤的目的绝非是拿回另一半元神那么简单。

　　别的暂且不提，尚且在世的魔祖与正当位的魔君，只消一听，就知道两人之间绝不可能善了。既然如此，何必将元神归还，眼看对手实力壮大？

　　“我知道你担心万一打起来，会无法护沈炼周全。”许久，温亭候低声道，“那为什么不试试剑走偏锋，先将六不孤除了？”

　　对于温亭候直言不讳的问题，谢山姿避而不答，而是道：“老温，白玉京想除掉我的人，不止六不孤，还有迄今尚不知我和谢朓关系的那些人。”

　　然而真正的事实，绝非谢山姿所形容的背腹受敌那么简单。穷奇现今已经出事，如果它真如饕餮所说的那般受上界看重，那么，距离看管不力的殷修贤，被剔除仙骨打落凡间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六不孤及手下，加上东海无尘岛以容闲为首的当年那些人，还有个即便失去仙骨实力仍旧不容小觑的殷修贤，三方中任何两方势力联手，都足够棘手了。

　　“如果从封魂山回来，颂业还没记起玉髓放在何处，就只能用搜魂术了。”谢山姿想，他心里清楚已经被用过一回搜魂术的小胖娃若再经历一次，极有可能自此神智全无傻似痴儿了。

　　可是就算知道，又能怎么办呢？拿不回玉髓，追随谢山姿的那些魔修，依附凌霜君的名门正派，被他用傀儡炉暂时拘着的何又等人魂魄，包括温亭候，重生的沈炼在内，都会死。

　　“就当是颂业还了镜非台两千年前欠谢朓的。”谢山姿企图说服自己。

　　自从知道颂业为了当年对谢朓的承诺，用魂飞魄散的代价换了十世不入轮回，尤其是颂业出于愧疚，这些年来一直在用第一世的佛骨替自己镇压魔气的时候，谢山姿面上虽不显，心里对颂业的憎恨却不知不觉消散了很多，若非如此，当初在丹圣门外，他也不会中途收手。

　　想着与颂业寥寥无几的数次接触，谢山姿没有再说话，他不开口，陷入沉思的温亭候亦同样不出声，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并肩走着，身后跟着抱着小老虎穷奇的玉面佛。

　　整个上午便在三个人不言不语互不交谈的赶路中过去，由于都是不需要进食的高阶修士，省了果腹的时间，是以晌午刚过，几人就到了漱石山。

　　原本谢山姿与沈炼是要在漱石山停留个半日的，不过现在倒没了必要。三人径直穿过了漱石山，半路上遇到许多听到穷奇现世而匆匆赶来的中阶修士，几乎人人脸上都挂着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失望。

　　三人脚步不辍，到了傍晚时分，已经能看到菩提树的巨大阴影了。

　　“休息一晚，明日再进菩提树吧。”偷偷瞅了眼玉面佛略显疲态的脸色，温亭候建议道。

　　谢山姿没有异议，事实上，片刻之前沈炼睡醒的时候，他就收到了何又带来坏消息——岑致魂魄离体了。

　　不顾温亭候的诧异神色，谢山姿不着痕迹地往他刚架起的火堆里扔了截安神香。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谢山姿确定沈炼睡熟了，这才将肩上的小银龙放在了温亭候臂弯里：“我回万魔渊一趟，四个时辰之内回来。”

　　温亭候不赞同地折了折眉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谢山姿震袖一抖，御着应声而出的霜降远去了。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想着老这样也不是办法不如劝好友坦言身份的温亭候，忽然感觉到怀里本该睡着的小银龙动了下。

　　下一刻，温亭候猝不及防地对上了沈炼的藤黄竖瞳。

　　“老温，”当着玉面佛的面，沈炼语气极其自然道，“带我进菩提树。”

　　“我要见苏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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