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就是不想生

　　谢山姿出了凌霜谷之后，并没有去别的地方，他先是伸手摘了额间的透额罗，接着抬腿踏进了草庐旁边的温泉。

　　升腾而起的氤氲水雾逐渐模糊了乌黑眉眼，等水面快淹没脖子时，谢山姿猛地沉了下去。

　　释厄寺后山的温泉通向万魔渊，是当年走投无路的谢山姿无意间发现的，彼时他因为殷修贤渡劫在即和颂业执意不肯归还玉髓之事而心生绝望。

　　缺少玉髓导致境界晋升受到限制，昔日的谢山姿对上大乘后期的殷修贤，几乎毫无胜算。为了诛杀殷修贤为谢朓讨回公道，他终究还是选择剑走偏锋，义无反顾地跳进万魔渊，入了魔。

　　只是当时谁也没想到，那只跟在谢朓身边，连玉髓都没有的小器灵药杵，在暗无天日地方厮杀了数百年之后，竟然坐到了魔修至尊的位置，成了天下所有魔修的君王呢。

　　哗啦一声，无底渊般的温泉转瞬间便将谢山姿整个人吞没了，层层涟漪荡漾开去。午后日光寂寂照耀着静谧无声的释厄寺后山，与清可见底的池底。

　　**
　　浓郁到墨汁般的魔气不停汹涌翻腾，叫嚣着想要淹没上古凶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魔气每每快触到血红色的大殿边缘时，就开始惊慌后退。

　　四周山壁皆是血红色的万魔渊内，风尘仆仆的饕餮，抱着尸身已然僵硬的岑致独自踏进了大殿。他连续赶了整日整夜的路，面色显得有些青白疲倦。

　　奉命领路的魔修，等饕餮跨入大殿之后立刻就走了，战战兢兢的样子俨然十分畏惧这位嫌少出现在人前的现任魔君。

　　背对殿门，没有眼睛的饕餮试探着朝前走了几步，而后挑了个无比精准的位置——自他站立的地方再上三层台阶，就是传说中隐在黑暗里的魔君宝座。

　　宝座下方，各摆了两排椅子，加起来不多不少刚好整十之数。除了这十把椅子，空荡荡的大殿内，还挂着寥寥无几的灯笼，灯笼面是红色的，透出来的光线便也沾了血似的鲜红。

　　周围很安静，连一丝风都没有。饕餮在下首第一排椅子之间站了许久，久到他以为魔君不打算见他了。

　　“听说你有上任魔君的消息？”突然地，一道低沉嗓音从饕餮正前方传了过来。

　　灯光无法抵达的黑暗中，坐在魔君座里的男人漫不经心地支起手肘，撑在了线条分明的下颌处。

　　饕餮不由自主地绷紧了下颚——在男人开口说话之前，他根本没有发现这里除了他自己还有别人，他甚至不知道这位传说中的魔君来了多久。

　　不过既然人现身了，就证明饕餮拿上任魔君消息来求见的事情赌对了。

　　感受着不远处源源不断传来的滔天威压，饕餮勉强按住翻涌血气，动作笨拙地拱手行了个礼。

　　“回万魔君，”饕餮斟酌着措辞，努力让自己的说辞显得恭敬而诚挚，“我的确知道一点上任魔君殷修贤的事情。”

　　“说吧，”男人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你有什么条件。”

　　手指摩挲了两下岑致冰冷的手腕，饕餮咬了咬牙，单膝跪了下来。

　　听见骨头磕地的闷响，男人敲打扶手的动作微微停顿会儿，他略略提起唇线，低沉嗓音里头浸透着笑意：“能让上古凶兽跪地认主，可见条件必然强人所难了。”

　　饕餮不敢接话，只低头道：“饕餮日后甘愿供魔君驱使，刀海油锅绝无二话。”

　　男人微微阖上眼睛，口吻散漫道：“说出你的条件。”

　　“听闻魔君手中有样法宝叫做点鬼薄，”饕餮将肩头的岑致放了下来，“我想求魔君点来此人的鬼魂。”

　　男人轻笑了声，不置可否道：“点了他的鬼魂，他从此再也不能入轮回，死了就是魂飞魄散，世间永逝。你何不等他几十年，等他重生为人？”

　　“我上次见他，已经是千年前的事情了。如果不点来他的鬼魂，下次见他又要到何时呢。”饕餮弯下腰，轻轻碰了碰岑致的脸庞，“更何况凡人一生，不过几十年，即便是修士，也寿命有限，不如将他拘在身边，护他永生永世。”

　　“若是我将来护不住他了，”饕餮说到这里，抬头望向了黑暗之中，“我便自毁内丹，与他同去同归。”

　　“既然如此情深义重，那你有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和你长相厮守？”挑了挑眉梢，男人反问道。

　　饕餮语塞，不自然地搓了搓手指：“他、他这辈子还没认出我，但他还有心愿未了，所以哪怕我擅自做主拘来了他的鬼魂，想必他也是不会，不会怨我的……”

　　说到最后，饕餮声音已是一片涩然。

　　答应不动他的小师妹，却没能护住他小师妹的性命，令她惨死，甚至连他的性命，都没能保住……饕餮想起当日在无边海内见到的情景，那沾了血的长剑，仿佛明晃晃地还在眼前颤动。

　　垂在身侧的手指蓦地合握成拳，饕餮努力压抑着将方明观和元鸣山两人千刀万剐的冲动。他不声不响地跪了许久，才听到上方传来了男人的声音：“我答应你。”

　　“此话当真？”饕餮腾地站了起来。

　　问一个掌握生杀大权的魔君，话是否当真显然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男人边继续不紧不慢地敲打扶手，边问起了饕餮先前提过的事情：“你知道上任魔君的什么消息？”

　　没得到保证，饕餮本想再追问，好在他不算太傻，知道眼下决计不能触怒魔君座上的男人，故而只得不甘不愿捺下追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道：“上任魔君殷修贤，乃是位剑修，渡九重雷劫之后登入仙门，仙号为掌兽散仙，专门看管自天地初生时孕育的上古凶兽。”

　　“我本该在凶兽园，与众上古凶兽一起，但那位掌兽散仙来后不久，就擅自打开结界，将我放了出——”

　　饕餮的话没能说完。

　　原本意兴阑珊地斜靠着椅背的男人，倏地停下了敲打扶手的动作，而后屈指成爪，扬手做了个抓的手势。

　　饕餮几乎还没反应过来，脖子已经被男人隔空擒在了手里。

　　紧紧扣着饕餮的咽喉，男人从黑暗中探出身形。

　　没了透额罗的束缚，三千青丝肆意垂散着。宛如一笔画就的狭长眼睛里，除了比山壁更加鲜艳的血红色，还藏着见血封喉的锋刃。

　　一身刺眼绯红长袍的男人，从头至尾地散发着不可撼动的威势。

　　如果饕餮眼睛尚在的话，他一眼就能认出，面前这位鲜少露面的魔君，就是之前曾打过几次照面的，正道修士口中的凌霜君谢山姿。

　　饕餮生平第二次遇到魔君不留余力地释放威压，只是这次，却远比上次更加令人心惊胆战。

　　“你刚刚说，”谢山姿撩了撩眼皮，汹涌威压顿时劈天盖地地朝饕餮呼啸而去，“你是被殷修贤放出来的？”

　　“是、是、是的。”咽喉被扼住，面色涨红的饕餮本能地颤抖起来。

　　“他既然奉命看管你们，你跑了，上面的人不会追查？”得到确定回答，谢山姿松开了手。

　　得了自由，饕餮捂着脖子，边费力呼吸边嘶声咳嗽起来，等缓过劲来，立马低声回答：“我素来不被上界所看重，故而即便是跑了，三四千年里也不会有人问起。”

　　“照你这么说，要是跑了个被上界看重的上古凶兽，掌兽散仙监管不力的罪名便能落实了？”敏锐地捕捉到饕餮话中重点，恢复先前浑不在意姿态的谢山姿扬了扬眉梢。

　　听出弦外之音，饕餮当场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蝉。

　　紧接着，如同饕餮所猜测的那样，谢山姿缓缓说了句话。

　　“有没有和你关系亲近到能让它主动找来白玉京的上古凶兽，”谢山姿微微一笑，“当然，它为上界所看重就更好了。”

　　谢山姿说着，从须弥芥子空间里去出本金色封皮的簿子来。

　　法宝散发出的充盈灵气，惊醒了无意间陷入思绪的饕餮。他扭头看了眼岑致尸身的方向，轻声道：“有。”

　　没有再开口，饕餮选择了传音入密。

　　谢山姿满意地颔了颔首，唤来属下，将岑致的尸身带走了。

　　“在你说的上古凶兽到来之前，他的尸体我先替你保管着。”谢山姿甩了下绯色广袖，懒洋洋地倚回了椅背。

　　被唤进来的魔修领了命，正要离去，又听闻魔君座上的男人道：“对了，你去把刘广叫来。”

　　魔修抬起眼睛，讶异道：“君上，刘阎罗不是已经找过您了吗？属下在六个时辰前，便见到刘阎罗带着徒弟……”

　　后面的话，面沉如水的谢山姿显然是听不进去了，他豁地起身，大步流星地往殿内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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