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失色

　　四个上气不接下气的人终于在一处大铁门前停了下来。那只拉不拉多最终把他们带到了这儿，它始终头也不回，飞快地跑向一座灯火明亮的建筑物内去了。
　　“这里是……西区疗养中心？”拉那非常诧异地说。
　　“原来麦克•莱姆住在这里。”红也惊讶道。
　　“可是凭什么认定这只狗就是我们要找的呢？”可可问。
　　“因为红说麦克•莱姆是个盲人，”伏朗西斯卡胜利地笑了笑，“我想那只狗也许是只经过特别训练的导盲犬，而导盲犬不会随便吃主人以外的人给的食物。”
　　“太棒了！还是老大靠得住！”红立即拍马屁。
　　“别高兴得太早，这还是赌博，我们得进去才知道里面到底有没有麦克•莱姆。”伏朗西斯卡正色说。
　　四人走进建筑物，红急匆匆地冲到前台的服务小姐面前大声问：“快告诉我，麦克•莱姆在哪里？”
　　那位小姐被这位单纯的红发少年吓了一跳，接着用蚊子一样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回答说：“我，我帮你查查……”
　　“快！我赶时间呢！”红催到。
　　“好……好的。”她用手把漂亮的棕色头发轻轻捋到耳朵边，开始翻看记录本。
　　“麦克•莱姆先生住在407号房间。”她说，“不过马上就要到休息时间了，希望你们能安静地看望……”
　　“啊啊啊！我太爱你了！”红喜不自胜地大呼起来，“终于找到他了！我的该死的罪名也可以洗脱了！”
　　“先生……请你稍微……”服务小姐红着脸试图用细声细语阻挡他的噪音。
　　拉那走过去，用胳膊一把勒住红的脖子直到他再也发不出声音，一边对着那个小姐抽搐似的微笑了一下说：“非常感谢你。”伏朗西斯卡紧跟其后露出洁白的牙齿说：“给你添麻烦了。”最后是可可黑着脸小声说：“记住，那家伙名字叫红，还没有女朋友呢。”
　　咚咚咚，门敲开了，四个人多少有些紧张地看着那个开门的人，他也睁着大而无神的眼睛看着他们。就着样，他们找到了他。而接下来的事情却并不如他们想象中那样发展，或者说，在他们的想象中原本就没有任何预知情节。在见到麦克•莱姆的一刹那，四人都下意识地感到他和他们想象中的感觉其实完全不一样，就算是红也会这样觉得。之前的一系列坏事因为一股脑儿地摊在这个陌生人头上而让他的形象变成了妖魔鬼怪，但事实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这时刚刚受到过东区人折磨的拉不拉多忽然从门里探出脑袋大叫起来。
　　“安静，石头！——你们是谁？找我有什么事？”
　　他有一张圆脸，显得有些胖，还有一个和伦纳德非常相似的向外突出的大额头，黯淡无神的眼珠是琥珀色的。
　　“麦克•莱姆！”红大声说，“你还记得我吗？一周前我在西区的巷子里遇到你，结果一周之内发生了一连串倒霉的事儿，千辛万苦来找你就是为了查明事实真相的！”
　　“你是红对吗？”他看上去十分平静，“我记得你。你们——让我闻闻——总共有四个人吧，先进来坐坐怎么样？”
　　当他们走进麦克•莱姆的房间时都不约而同地惊叹了一把。这位盲人房间的墙壁上涂满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图案，还挂着很多被画框裱起来的彩色画，地上整整齐齐地堆着一叠铅笔素描稿。咋看之下这俨然是一位画家的房间，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其间没有画板没有空白的画纸也没有画笔，只有画，严格说来这像是一位收藏家或者艺术爱好者的房间。所有这一切都出乎了四人的预料，以至于刚才还急于兴师问罪的红此时也迟迟不说话了。
　　“这些画……”拉那喃喃地说。
　　“你认识这些画的作者吗？”莱姆坐在一张有些破旧的沙发上问道。
　　“感觉很熟悉。”拉那仰着脑袋看着那些挂在墙上的奇特装饰画，上面的署名全都是“M.L”，“是你画的吗？”
　　“当然不是了，我的世界里没有色彩只有黑暗，怎么有权力画画呢？”
　　“任何人都有权力画画。”拉那回答。
　　“呵呵，这些画的作者也对我表达过这样的意思，”莱姆笑了起来，“米歇尔•伦纳德，你认识他对吗？如果我没猜错，你是花椰菜的人？”
　　“嗯，我叫拉那。”她说，“你知道他现在在那里吗？”
　　“在天堂，”他闭上那双虚无的眼睛，仿佛一闭上他就看到一切，“伦纳德已经不在人世了。”
　　拉那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其他人也都不敢作声，一瞬间这个充满人和画的房间变得异常安静，连心跳声都能听见。良久拉那开口说：“米加说的果然没有错。……其实我们都感觉到他已经消失了。”
　　“但对我来说他并没有消失，”莱姆轻轻说，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很温和，“也许对他来说，你们也未曾消失过。”
　　“他为什么会死？”
　　“疾病，”他换了种陈述性的语气，“一年前我在这家疗养中心遇见他时他已经病入膏肓了，而且还停止接受治疗。你们一定都不知道吧，他等死等了一年多，在这段时间里他创作了许多作品——虽然我不能看到，但我当我触摸它们的时候，直觉告诉我它们全都很伟大，就像生命最后爆发出的火焰。当然你们现在看到的只剩下一小部分了，不然进门时那种惊异的气味一定会更浓的，我不用鼻子也能感觉出来。”
　　“什么时候死的……”
　　“不久之前，在他说要去找一个朋友完成一件心愿之后就死了。但是你可不要以为他最终被疾病打倒了——他感到自己活不了多久，但又不愿意把生命交给上帝处置，于是自杀了，就在我这间房间的隔壁。护士们告诉我他吞下了三管柠檬黄颜料中毒身亡。真是滑稽，他以前对我说他最讨厌这种颜色，可死时却以此为伴。”
　　“自杀？”可可忽然叫了出来，“可是……”她想了想，没有说下去。
　　“我知道你的意思，”莱姆宽容地笑了笑，“可是自杀者是不能进天堂的，对吗？这家伙老是以魔鬼的孩子自居，对人都阴着一张脸，还在自己的耳朵上打上了666魔鬼代码，得了吧，那些都是伪装。在我看来他就像个小鬼一样渴望别人的关注和赞同，只是那时还没有人能够理解他。最后他只能不停地干着那些画画的事，一边在心底巴望着得到评论家的认可。”
　　“他是个天才，我们所有人都认可他。”拉那接过话茬。
　　“我想花椰菜对他不错，他常常说到你们。可那对他来说那还是远远不够的。也许他和你们的区别在于他希望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而不仅仅是一个涂鸦者。”
　　“我认为这两者没有太多区别，”伏朗西斯卡纠正他的错误说，“我看过他在东区墙上的涂鸦，那幅作品已经可以让他成为艺术家了。”
　　“呵呵，你这样认为吗？那幅作品现在还尚在吗？”莱姆怪怪地问道，他的语调又变得难以琢磨起来。
　　“对啦，我们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这个！”红猛然反应过来，“你想摧毁那面墙上的涂鸦！当时我把比赛的情况透露给你之后，你逼着我在东区胜利之后去把墙给毁了；接着为确保我们能赢，你就去向西区的警察报了警，是不是？”
　　“听起来复杂得很……不过我没有报警，也没有闲情逸致牵扯到你们的比赛里去，”莱姆说，“虽然我倒是真的热忱盼望那堵墙能早一点毁灭。可惜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差，靠自己一个人不可能办到，所以我就利用了这个机会，在当天托护士给警察局的信箱里投了一封邮件。”
　　“什么信？你写了什么？”
　　“‘今天我和狗在散步的时候，听一位名叫红的少年说，明天东区和西区的少年帮派因为一面涂鸦墙而要进行决斗，为了确保市民的安全并将他们的决斗扼杀在摇篮里，请尽快清除东区郊外废弃工厂处的那面墙壁。——一位热爱城市的良好市民。’一字不差，就是这样的。”
　　“哎呀！你为什么要提到我的名字！？”
　　“这样可信度比较高，而且本来就是你告诉我的。我说的全都是事实。”莱姆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等等，我想确认一下，”伏朗西斯卡说，“你说信的内容就是这样而已？你没有告诉警察关于比赛的具体时间，比赛的地点和情况吗？”
　　“当然没有，我的目的并不在于阻挠你们无聊的比赛，而是希望能借此让警察毁了那面墙壁。”他说，“发生了什么事吗？你们遭警察袭击了？”
　　“没错！而且他们宣称是我报的警！”红急躁地跳了起来，鼻子对着鼻子地对莱姆说道，“你最好给我想想清楚，说实话，你到底还和警察说了些什么！？”
　　“真的就是这些了，如果那封信给你们带来什么麻烦的话我只能说很抱歉，这不是我的本意。”莱姆摊了摊手，“另外，你讲话最好离我远一点，我不喜欢闻你的火药味。”
　　“你为什么要毁了那堵墙呢？那面墙的作者不是伦纳德吗？”拉那的声音有些沙哑，“那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副作品吗？”
　　“……你认为M.L代表什么呢？”他反问道。
　　“他的名字……”她轻声说。
　　“也是我的名字，”他笑了笑，“你能想象吗？这幅画是他在世界上画的最后一幅画，也是我在世界上画的第一幅画。我们共同完成了那幅涂鸦，当然，你也可以说是一个瞎子在一位艺术家的帮助下完成的。”
　　“……画画的感觉怎么样？”她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仿佛他也能看见她。
　　“很奇怪，很奇怪，”莱姆禁不住重复了一遍，“看到的明明是黑暗，却能觉得那些黑是不同的……”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毁灭它？”
　　他不说话了，而是从破旧沙发上站了起来，开始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走来走去，那些包围着盲人的色彩仿佛一种讽刺。外面忽然挂起了风，吹着窗帘像扯破的帆一样在窗前飞来飞去。“天色已经很晚了，”他喃喃自语道，“我看你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请你回答我。”拉那坚定地说。
　　“它现在还在那儿吗？”他问。
　　“在，但是变了样子。我原以为是伦纳德重新修改了它，可是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它变成了什么样？线条由竖线变成了横线？”
　　“……对。颜色由黄绿色调变成了蓝紫色调。”
　　“它还会再变的……它在天堂随着自然而变，没有任何人能操纵它，”他朝向窗户外面的天空，一道隐隐的闪电在一个瞬间照亮了他悲伤的脸，“但是如果让它落到那些人手里，我还是但愿它早一点消失。”
　　“什么意思？”
　　“你们真是穷追不舍，好吧，我告诉你们。伦纳德在死前把他大部分的画都卖给了一个有权势的人，以非常低廉的价格；那批画经过行家的鉴定之后被认为是难得一见的艺术精品，懂吗？再过不久，伦纳德的梦想就要实现了，他就要出名了，他的画将会以高价被拍卖，包括他涂过的那些墙壁——已经有人在暗地里搜集那些涂鸦了，然后把它们从墙壁上复制下来去保存。而那面在东区的墙壁，他们大概也没来得及发现它。”
　　“所以你要在他们找到它之前把它给毁了，让任何人都得不到它？”伏朗西斯卡问。
　　“没错，别的我都无权干涉，但是我至少是那面墙的作者之一，我私下有权决定它的去向。”
　　“我们可以帮你把它复制下来，交给你保管。”伏朗西斯卡建议说。
　　“呵呵，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没有用，那面墙壁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无法被复制，因为就像刚才那个女孩说的，它会变。我们用了特殊材质的颜料，只要浸泡在水中一定时间，它就会变成另外一种样子，无法再恢复。而且据伦纳德描述，每一种形态都非同反响，倾注了心里无穷的秘密。”
　　“怪不得！原来没有人改过它，是因为那天下了大雨它才会变样！”可可和红恍然大悟。
　　“要争夺它的可不只是你们。一旦被发现，那整面墙壁都将是一件高价艺术品，放在拍卖桌上是多么诱人。你们以为通过区区无谓的比赛就能占有它管辖它了吗？太幼稚了！谁来给你们这种权力？而我能拥有它的办法只能是花上几百万去买回我自己的画——这难道不是你们听过的最大笑话吗？”
　　“你应当出来宣布自己是作者之一。”
　　“哈哈，我这样无所顾忌地告诉你们这一切并不是出于对你们的信任，而是我根本不怕这些话被流传。一个无名的瞎子去涂鸦，有谁会相信？M.L的署名只属于伦纳德一个人，现在一切都如他所愿了，艺术界会记住他的名字，一个涂鸦者兼伟大的艺术家。”
　　“伦纳德的愿望才不是这些，请你不要以你自己的理解去评判他！”拉那忽然愤怒地打断了莱姆的话。
　　莱姆转向拉那，对她说：“你过来，让我摸摸你的样子。”
　　拉那主动走过去拿起他的双手放到自己的脸上，一边说：“我再说一遍，我叫拉那，是花椰菜的成员之一。我在你认识伦纳德之前就认识他了，他在我的印象中是一个非常自由和清高的人，绝对不会如此在意那些名声荣耀。对我来说他的价值不在于他的东西卖了多少钱，而在于他是我们重要的朋友。”
　　“呵呵，呵呵，”莱姆放下手笑着说，“你嘴巴乱动，害得我没办法知道你准确的样子，不过你应该是个相当顽固的家伙。你说我不该以自己的理解判断他，可你也在以你的理解判断他；而且要说理解的话，我相信我和伦纳德一年多的关系并不比他和你们几年来得淡薄。他是你重要的朋友，而你知道他对于我来说是什么吗？他是唯一一位让我看到色彩的人，尽管我对色彩的理解和你们的不一样，但自从他出现在我生活里之后我就不再是一个只会陪伴着石头孤独生活的瞎子了。我和他好像加在一起才算是一个整体。他是个聋哑人，他的世界里没有音乐，在他画画的时候我就在一边唱歌，我听着他落笔的声音而他看着我唱歌的嘴形，然而我相信他能听到我的歌声就像相信我自己能看到他的画一样。可是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他抛下了我，把他的画卖给了权贵，把他的涂鸦留给了投机倒把的人，甚至把我们一起完成的作品也交给了花椰菜涂鸦社，你们都发财了。他什么也没有留给我，这些现在堆在这里的画，也是我自己从他房间里搬来留作纪念的——我永远不会出售。然而他所做的一切却让我最终相信他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他的世界里只有他自己，没有别的任何人。只要这个社会能给他身份和地位，他就满足了。不过讽刺的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在他死了之后才降临，他要是不自杀而把命真的交给上帝的话，也许他还能等到那一天，呵呵。”
　　“我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不是伦纳德而是你。伦纳德来找谬，是请求我们能帮助他保护你们的作品，让它永远存在在那儿，我们才不会拿去赚钱呢！他把我们当朋友，完全地信任我们；而你却要做和他相反的事，对谁都不相信。”拉那站起来大声说，“不管你所说的理由多么充分，我们已经答应伦纳德了，那已经成为他的一项遗嘱。花椰菜会尽一切努力保护那面墙，不让任何人毁灭它，也不会让任何人拿来当商品拍卖，我以拉那自己的名义发誓。”
　　“你的名义？你以为你是谁？警察已经知道它了，而且那块地方马上也要……”
　　“无论什么力量都不能阻挡，”红架起脚说，“403的红也会保护它！”
　　“伏朗西斯卡也愿意加入，就算花椰菜和伦纳德先生不领情。”队长也站了起来，“我最反感原生态的涂鸦艺术遭到政府和商业的污染，比恶意破坏更加讨厌。”
　　“可可也要参一脚！”她最后一个起立，“这回我可不是凑热闹，我只是觉得正义在我们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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