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合

作者:木兮木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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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一.所谓爱屋及乌
      金碧辉煌的宫殿内,鸦雀无声,看似平和,却隐隐露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迫感。
      太监萧敬战战兢兢地匍匐在地,头抵着金砖地面,额角都是汗。身为皇帝的贴身太监,他实在太清楚圣上这一出戏是非演不可的,但是他吃不准自己会不会成为那平息怒火的替罪羊。
      半晌,那端坐在餐桌旁的弘治帝才放下手中茶杯,开了金口:“得了,退下吧。”
      萧敬得了赦,知道自己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忙谢了圣谕,躬身退出殿外。及出了乾清宫,萧敬才敢揉因久跪发麻的膝盖。其实从要回宫复命那刻起,他便知晓这一遭是免不了的,而今能全身而退,已算祖坟冒青烟的大幸。要知道弘治皇帝盛宠张皇后,今番却处置了其胞兄寿宁侯的家奴,皇后盛怒也在意料之中。萧敬想起刚刚张皇后发怒,弘治帝却是一点愠色都没有,他才是真的见识到了皇帝到底有多宠张氏,比之朝野内外的传言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要说这萧敬能全身而退,也不全是因为祖坟冒青烟,实是皇帝有意为之。前番早朝,就已经有奏折不断上奏称寿宁侯、建昌伯侵占民业,据为己有。寿宁侯、建昌伯即张皇后的胞兄张鹤龄与张延龄。鹤龄兄弟二人自恃国舅身份横行无度已久,加之弘治年间外戚经营私利,纷争更是不断。先前建昌伯就因与周太后之弟庆云伯争田,两家家奴大打出手,被朝臣弹劾;后又有寿宁侯与周太后仲弟长宁伯聚众相斗,震惊整个京都。尚书屠滽偕九卿上言,痛斥周张二家侵夺民利,力请弘治帝整顿。但自帝后合卺以来,弘治帝盛宠张皇后,虚立后宫,独有后一人,连侍妾也没有,其对张皇后的怜惜可见一斑。所以即便弘治帝采纳了屠滽的谏议,也只是严令周张二家“不得滥收”,并未问罪。只是二张屡犯不改,朝中早有异议,今番若弘治帝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廷议之时,群臣定不肯罢休。弘治帝只能下令命司仪太监萧敬、刑部侍郎屠勋前往勘察。
      明眼人都知道弘治帝这么做不过走个过场,哪能真的将当今国舅问罪。萧敬与屠勋二人领命后,半刻也不肯耽误,直往国舅府,却也只是查出了个侯公府家奴目无法纪,私占良田;秉公将二张府上侵占民业的家奴依律问处。及了,萧敬忙又回宫复命。说是家奴目无法纪,只是若没有主人首肯点头,这家奴哪里敢这么嚣张。满朝文武都知道,先斩后奏只不过为堵天下悠悠众口。但是萧敬没有料到的是,纵使圣上已经如此费尽心机投好张皇后,张皇后仍是不买账。他回宫复命时,正值帝后二人在乾清宫用膳,张皇后听完当场便拉下脸来:“外边官员们无状倒也罢,几时连你这狗奴才也敢如此?”弘治帝忙也怒斥他不是东西。吓得他当场便伏首谢罪。
      思量至此,萧敬也不敢再在乾清宫久待,忙快步往后廊走去。
      乾清宫内却又是另一番情景。
      弘治帝挥退左右内侍,缓步走入东次间。按明朝律法,后宫妃子皆不得与皇帝通宵,皇后亦是如此。按律,皇后应居坤宁宫,侍寝时至乾清宫,承恩后立刻回坤宁宫。只是,张皇后是例外。平日里,帝后二人起居皆如寻常夫妻,同吃同寝,故张皇后也是有明以来唯一一个与皇帝同住乾清宫的妃子。
      弘治帝走向御榻,看着那执拗的倩影,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当初执意要违祖制,与皇后同吃同寝,本意不过是为着自己的一点私心,如今看来也是好的,最起码她生气时能第一时间哄哄。
      “皇后可是恼朕了。”
      “皇上这是说的哪的话,臣妾哪里肯拗圣意。”听口气,看来是气得不行了。
      “若不是,皇后为何不肯面对朕?”张皇后被弘治帝按住肩膀转过身子,知他有意相哄,却仍是气不过,撇过头不肯与他对视。
      “你又何苦为着这些个事来恼朕,皇后当真不解朕意?”弘治帝握住张皇后的手,耐心哄到。
      本做好了他会跟自己讲大道理的准备,但他却只说了这一句,倒让张氏愣住了。她又怎会不知外戚势力过大在我朝是件多么违背纲纪的事。自本朝太祖皇帝开国以来,家法甚严,不仅后妃不得干政,外戚也是缩着脑袋做人,不敢有星点骄态。高、文二后的外家更连加封也没有。何况张家而今已是加官进侯。二位兄长荒唐无度,在外作威作福,张皇后又怎会不知晓,她也知道皇帝这是有意开脱,但是饶是如此,她心里仍是郁结不已。皇帝既已允她盛宠,今番却又处置了她本家,再如何,她就是意有不愉。
      到底还是女儿骄态。
      弘治帝不将此番大义说破,也不过为着知晓皇后心里早已有数,只是在闹小别扭而已。他二人终究是心意相通的。弘治帝将张皇后拥入怀中,低语:“可还要继续用膳?”张皇后瞬时眼眶便红了。
      帝后和好。
      次日早朝,给事中书吴世忠、主事李梦阳执意弹劾张延龄,l龙颜大怒,几被问罪。
      虽然二张确有罪,但是弘治帝又如何肯叫中宫那位心头肉心中不快。只到底还是得妥善处理。
      不久,弘治帝游冶南宫,寿宁侯兄弟入宫随侍。酒寻过半,皇太子与内眷到偏殿更衣,弘治帝屏退左右,将寿宁侯独自召到跟前密语,不久内侍便远远地看到寿宁侯免冠下跪,以头触地,半晌才被皇帝扶起。自此,寿宁侯兄弟才算是收敛了。
      身为一国之君,一手开治了中兴的局面,弘治帝还是有些手段的。只是他念着皇后是极敬重二位兄长的,这些年来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并非没有手腕,只是过于爱屋及乌。
      二.天家有子初露面
      弘治帝名讳朱祐樘,是明宪宗朱见深第三子。虽贵为皇子,但是他童年却不能算圆满,甚至是万幸能保命。成化五年,弘治帝诞于西宫。生母只是一介宫女,原为广西纪姓土司之女,成化初,朝廷出兵征蛮时被俘入掖庭,授任女史,又因为她通识文字,为人又机警,又被任命掌守内藏,即管理皇帝的私钱。当时,宪宗即位已久,年已近而立,只是仍无所出。这缘于宪宗后宫那位极为有手段的万贵妃。万贵妃四岁入掖庭,自宪宗还是太子时便随侍左右,虽年长宪宗十九岁,却极宠冠后宫。在她手上,皇后吴氏被废,六宫几乎没有机会得见天颜。万贵妃本育有一子,为宪宗皇长子,只可惜早夭。新后王氏所产子也早夭。皇帝无子,于国家乃是大事,朝臣请广披恩泽,奈何万贵妃手段了得,宪宗也只能听之任之。
      或许是被朝臣奏议的奏章搞得心烦意乱,宪宗那日在宫中漫步,竟无意遇到纪氏,情动之下,临幸了她。只是这帝王之幸,实在是凉薄之物,他日理万机,如何就能记得自己临幸过谁。但偏生天意,那苦苦求的求不得,这无心的倒有了。纪氏不久便有了身孕,万贵妃气得七窍生烟,命婢女前去做掉。也偏巧纪氏平日里十分得人心,加之也确实有几分能耐,竟说服了那婢子,诈说她已病重,腹中胎儿是保不住的,这才免过一劫。等到弘治帝诞生,纪氏又得到太监张敏及吴废后相助,平安将孩子养到六岁。
      成化十一年,宪宗召太监张敏栉发,张敏隐隐觉得时机到了。果然,宪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叹息到:“朕将老,却未能为皇家诞下一子。”
      张敏将手中梳子放下,凛然下跪道:“老奴罪该万死。皇上其实已有一子,今已六岁。”宪宗惊愕,很快又恢复如初,让张敏好好掂量自己的话。天子之颜,不怒自威。张敏以命相保,将皇子养在西内种种悉数禀之。
      弘治帝一直记得那天的情景。
      他自小被藏在内室,隐踪匿迹,鲜少能见外人,连西内那位贵人也只是偶尔才能见几次面。那日,却突然闯进来几个大太监,为首的便是张敏。
      纪氏见状,抱着他哭得十分凄惨:“我的儿,你这一去,我母子如何能再见?你记住,等会你若看到一个穿着黄袍留着胡须的人,那便是你生父。你定不可忤逆他。我儿谨记,我儿谨记!”说完他便被带走。那是他第一次穿小绯袍,皇家内用,金丝细纹。他乘着步辇,被簇拥着走入金碧辉煌的乾清宫。宪宗早在内廷等候多时。年幼的弘治帝看着那端坐在宝座上、头戴翼善冠身着明黄金盘龙纹袍的男人,想起母亲的话,快步投入他的怀抱。时年他虽已六岁,却还未曾剪过胎发,长及地的头发披散着,无端给人心酸的感觉。
      天家之子,竟沦落至此。
      宪宗将他置于膝头,端详片刻,含着热泪说到:“像朕,是朕的孩子!”也是可怜之人,两度立为太子,几经磨难登上帝位,年已二十九,才得以第一次触摸到自己的皇子。当下,宪宗便让人到内阁道明一切,将皇子昭告天下。
      成化五年,那一年,弘治帝第一次走出西内密室,第一次让世人知道了自己的存在,第一次透过紫禁城的金砖琉璃瓦看到外面的天空。然而这一切也让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同年六月,他的生母暴死,太监张敏也吞金自杀。后宫纷争,牺牲的从来都是没有力量之辈。
      从此,他便是孑然一身。一人独自进入文华殿学习帝王之术,一人独自面对这红墙碧瓦之内的勾心斗角。
      三.恩怨两清
      转眼十二载过去,当初幼齿的皇子已长成十八少年郎。
      按道理,皇太子长到这个年纪,早已该议婚。只是今年伊春初始,万贵妃却因暴疾薨了,宪宗皇帝悲伤过度,连续辍朝七日,身体每况日下。在这种举国同悲的日子里,太子的婚事自然就该告缓。
      弘治帝本人却无所谓,说来还有一丝庆幸。在这紫禁城内,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不是朝堂之上明争暗斗,反而是这深宫的算计猜疑。后宫嫔妃一个个跟青眼乌鸡一般,恨不得一口将对方吞下,吃得残渣都不剩。他自幼便浸泡在这深宫内院的阴谋算计之中,实在是不想再陷一回。
      贵妃薨,皇太子主祭,设祭一坛,献礼行三,如此三日方止。发丧那日,百官及命妇素服待于清宁宫门外,白幡重重,哀鸿不断。
      当夜,弘治帝带着内侍小太监,拎着食盒,避开耳目往永乐堂去。六岁以前,他都被养在这不见天日的永乐堂内室,偷偷摸摸地生存着。他命小太监拿出酒瓶,亲自将酒尽数倾倒,眼眶莫名有些温热。
      母妃,她已是去了,从此恩怨不欠,尘归尘,土归土。
      弘治帝心下惘然,一边思量一边踱步。一抬头发现已是到了西内,屋内仍是灯火通明,索性径直走入里屋。正巧吴废后正在东次间抄写大悲咒,跟前仍是惯常伺候的大宫女。自吴后被废,便一直住在西内,这婢子也一直伺候左右。当年弘治帝承吴后相助,中间往来也全赖这婢子。
      当下弘治帝与吴废后叙礼见过,便在榻上相对坐下。万贵妃丧礼,吴废后也得与嫔妃一道设祭,所以她方也才从前边回来。两人相对,只淡淡叙过家常便无话了,各人只顾拨弄手中的茶杯。半晌,弘治帝便起身回东宫。
      吴废后与婢子送至阶下,望着明黄的背影隐入夜色,方才回神。
      转眼竟已十余载了,她谪居西内竟已如此长的时间。早年她也是恨过怨过的,怎能不怨?她与王氏、柏氏一干十二人,都是先皇为宪宗所选妃子,她初进宫便被迎立为皇后。但是不久就被万贵妃陷害,后位被废,谪居西内。她心不甘,但又奈何?万贵妃冠宠六宫,新立的王皇后都只能避其锋芒,而宪宗为她更是连群臣的谏议都顾不上。她纵有千般万般怨恨,也只能落了牙和血吞。后来,在这深宫待久了,她便也算看开了,或者说是被生活同化,大有些超凡脱俗的意味。一开始,她听说永乐堂有一个宫女诞下了龙种,却被万贵妃惦记着,心里是有些对着干的意思,偷偷哺养着。随着心结打开,她于心不忍,对那孩子却也生出几分真心来。
      都是同病相怜之人,又何苦互相为难?
      吴废后在庭内看着这无边的夜色,凤眼微敛,心中无限怅然。
      你终于去了,我终于了了。
      弘治帝走出西内,早有那眼尖的太监提了灯笼上前。他回首看了看寂静无声的西内,方才缓步离去。
      从此真的是恩怨永清,尘土两归了。
      四.张氏有女
      二月,宫中可以纳吉嫁娶,这首要之事便是为太子选妃。
      在我朝,太祖自开国便制定了极为严苛的选妃制度,凡所选妃子,多出于清贫之家,以贤能为首要条件。一审、二审、三审过后,还要亲自由皇太后进行终审。选太子妃虽然没有那么复杂,但是流程却必不可少。
      平日里弘治帝与身边的小太监还算亲厚,所以为自己选妃的时候,他虽没有亲自到场,却不乏那好事的小太监前来相禀。不是这个说一审的时候刷掉了多少淑女,就是那个说二审三审的时候又有多少淑女被淘汰。略有些胆大的还跟他描述起那入选淑女的样貌来。
      “主子爷,您放心,这管事的公公都是按着您的喜好来给您选人的。万岁爷给您选的淑女个个都是貌美如花,贤良淑德。”
      弘治帝哭笑不得:“你这小奴才,倒是给爷描述描述到底怎么个漂亮法?”
      小太监也不怯,凑了上去:“爷,您这不是为难我吗?奴才哪会形容,反正就是特别好看就是了。而且,这里边最好看的就属那张姑娘,嗳,还是章姑娘来着?就是那个梦月而生的姑娘,那眼珠子黑溜溜的,可灵气着呢!”
      越说越没谱,弘治帝狠狠给了小太监一板栗。小太监立马疼得哎哟一声叫出来。这时正好有那周太后跟前的管事太监前来,说是太后请东宫移驾仁寿宫。弘治帝赶忙换了衣服前去。
      周太后是宪宗生母,纪氏过世之后,她恐万贵妃对小皇子下毒手,便将年幼的弘治帝接到仁寿宫抚养。这次将弘治帝叫到跟前,无非是为着刚刚一一问话过淑女,心想着试探试探弘治帝的意思。
      “皇祖母吉祥。”
      “快过来,哀家瞧瞧。这些个日子宫里事多,哀家好些个日子没见到太子了。”周太后素来疼爱弘治帝,将其拉到跟前,仔细端详了片刻才拉着入座。弘治帝挨着周太后坐下,桌上都是他素日爱吃的东西。
      周太后朝身边的大宫女示意了一下,那机灵的婢子便心领神会地将刚刚问话的淑女的名单并画像端上来,一一摆开。周太后笑着冲弘治帝说到:
      “哀家刚刚才将那淑女传到仁寿宫问过话,一个个模样都挺俊的,紧要地是身家都是清白的,品行也不错。皇儿快瞧瞧,可有中意的?”
      弘治帝兴致缺缺地睹了一眼,说到:“但凭皇祖母做主。”
      “哀家瞧着这几个淑女都挺好的,”周太后喜笑颜开,似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不过据说这里边有一个梦月而生的姑娘,姓张,父亲是太学儒生。因着这张家姑娘是生母梦月入怀而生,出生时在京城还传开过好长一段时间。”
      这是弘治帝今天第二次听到这张姑娘的传奇经历,不禁想看看这大名鼎鼎、异象而生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他下意识地往那张氏的画像望去。这宫廷里的画师画技再好,也禁不住一连都在绘那貌美的女子,所以说张氏美,弘治帝着实没有看出她比别个有何过人之处。这眼睛哪就能看出灵气来了?
      周太后看弘治帝眼只在这张氏的画像上转溜,当下就明镜似的了。弘治帝自六岁就养在自己跟前,小小年纪便懂事过人,长大后对自己更是孝顺有加;加上自己又只有宪宗这么一个儿子,她待弘治帝可真是宝贝一样。这张氏是太学生之女,身家清白,长得又落落大方,廷对之时不卑不怯,进退有仪,她心里是十分欢喜的。如若太子真心喜欢,她又何乐而不为。
      这厢弘治帝却没有想那么多,祖孙二人叙了半晌,他便告退了。身为未来的储君,文华殿他是必须要按时报道的。不想这一出门,倒遇上了选妃的队伍。
      按理,她们早该走了,但是却不知有什么事耽搁了,正好从偏殿出来就撞上了当今太子。说是撞上也不太准确,因为他太子爷在正殿,淑女们却是从偏殿出来,中间隔了重重帘帘的花树。弘治帝本欲避让,不知怎的就站着不动了。
      只见这花枝招展的淑女堆里,仅一人笑得十分鲜妍明媚,不是那端得不行、假模假样的笑,而是从那眼梢直抵嘴角的笑,这笑端的让人心痒痒。因她手上还拿着一枝带露的桃花,花面相映,好不动人。这拈花一笑之景可真是比那画本上的还要勾人。
      早上那胆大的小太监颇有眼介力,一早就凑上前去说到:“这便是那张家姑娘。”
      张氏好女,就这么一笑笑进了当今太子爷的心。
      五.纳爱东宫
      自从那日在仁寿宫惊鸿一瞥之后,弘治帝心里就如那雨后的春笋般,总有什么堵在心口要跳将出来似的。连着几日他都到周太后跟前请安,殷勤的狠。周太后也是个眼神毒辣的,见他每次都有意无意地提起张氏,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请示宪宗之后,一道懿旨便成了两人的秦晋之好。只是她没有想到,太子竟只要张氏一人,其他淑女是连看都不看了。
      二月,中宫问了黄道吉日,紧锣密鼓地筹办起了东宫迎立女主人的事宜。
      遣使持节,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告庙,醮戒。按祖制将这一套规矩办完,终于迎来皇太子亲迎。
      前一日,有司已在太子妃的住所大门南向设置次所。及至亲迎那日天刚明,东宫的人便身着朝服在东宫门外吹打起来。太子身着冕服,乘舆而出。按着一套一套的礼制,迎亲人马浩浩荡荡来到太子妃住所。主婚者领着新郎官,升东阶,过廊宇,立阁门,一番拜讫之后,终于将新娘子迎出闺门,迎上凤轿,迎回东宫。
      行过合卺礼,弘治帝将侍寝的宫人都屏退,亲自将张氏头上的凤冠除下。借着满室的满室的烛光端详起来。小太监说得没错,张氏是极美的,一张鹅蛋脸,小巧得可爱,尤其那一双眼睛细长勾人。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弘治帝才是真的信了那话本说的眼神有着摄人心魄的魔力。嗔时似含春,笑时又似流淌着小溪流,而此刻害羞时却又似受惊的小鹿,委实惹人怜爱。他突然觉得先前忐忑不安的心情一下便消失了。昨个晚上根本无法安稳入睡,及至天明好不容易迎亲去了,那一套往复繁重的礼节却又让他倍觉度日如年。他思量父皇将这婚礼更定,增了这亲迎一项可真真让人又是欢喜又是忧。没有亲历过的人怎么会知道,他这一颗心到底经了几个历程?
      弘治帝赤裸裸打量的目光,让张氏有些受不住,两颊微微发起烫来;脑海里蓦地又忆起出阁前母亲与嬷嬷的教导,蹭的一下便冒出那香艳的画面,越发自若不起来。
      弘治帝看着面前脸色绯红如桃花的人儿,情难自已,持了那玉手坐到床上了,与她相对而视。低沉道:
      “今生得卿如此,本宫无憾了。”
      是夜春光浮动,自是不叙。
      次日朝见,而后又是盥赠,又是谒庙,不过皇家仪式,不必赘叙。
      不过数日,东宫的人都已知道,太子爷对太子妃的宠爱是真的一点也不夸张,用民间的话就是捧在手心里。且不论二人处居就跟民间贤伉俪一般,太子爷前番还为着太子妃将东宫大小侍妾尽数遣散了去。着实将东宫震惊了。
      其实弘治帝自己倒没觉得这是多大的事。他自小就领悟过世态炎凉,即使已经搬出永乐堂多年,但是他始终能记得那两千多个提心吊胆的日日夜夜。他自娘胎带了病根,身体又有些许孱弱,看透了这深宫的阴谋阳谋,本就厌倦了后宫之争。他本以为此生就如此孤独一身,娶妃继位,当个好皇帝。然而上天垂怜,他终是能幸运地娶到所爱,午夜梦回,伸手能拥到心头爱,于他已是足够。
      那日自盥洗室沐浴完毕,更衣之时,他突然发现贴身伺候的小太监不见了,只有一个颇为貌美的婢子在室内。他心下便了然了。虽然自己鲜少触碰,他身边却从不乏自荐枕席的人。他命人将那婢子逐出宫,略一思索之后,索性连宫里早年赏赐的侍妾也全都打发了。
      他于男女情欲本就不热衷,更何况他更不欲因为外人令夫妻二人的有隙。
      当下,便有人将这消息传到太子妃耳中。她听到之时,不能说没有触动。她出身书香门第,从小便被教导要贤良淑德。但她骨子里性格又极为活泼。初选入宫时,她本意就十分委屈,谁都不喜欢被禁锢,只是她又不得不从。如果说前些日子太子对她的敬重让她的心生出几份感动,而今这番感动已如决堤之水,将她心里的堤防冲刷得无影无踪了。她又想起来大婚那日,那人在她耳边的低语:“本宫此生定不负卿,爱妃可愿将自己托付于本宫?”
      上苍啊,我何其有幸,遇见良人分毫不差。
      六.昵爱皇后,视朝如晏
      弘治六年,弘治帝已登基六年。这六年来,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治理国家,让积弊的明朝稍微有了些起色。其时明朝到了弘治帝手里,已是积弊不少,为了挽救明朝衰态,他广开言路。登基伊始,就来了次人事大换血,将前朝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和尚以及奸佞小人并万喜等外戚都处理掉了。不仅如此,他还将内阁首辅万安罢官,罢免了右通政侍郎一众千余人。彻底地将朝野上的米虫清除了出去。而他也留了一手,没将这些人赶尽杀绝。朝野内外无不对他称颂不已,说他是宅心仁厚的贤君。
      帝王之术,收买人心也是一着好棋。
      这年六月,小王子进犯我朝宁夏,伤民无数。其实有明一代,鞑靼小王子一直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屡屡进犯我朝西北边界,使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再加上这两年来,陕西、南京、浙江等地屡发天灾,粤西古田又有叛僮作乱,南北受寇,内里还有天灾,弘治帝很是头疼。连着几天都召集阁臣、九卿及两都指挥史、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在左阙门召开廷议;自己更是不眠不休在文华殿与内阁大学士刘吉、谢迁等大臣商议对策。及至午朝,廷议结果方由兵部尚书刘大夏送至文华殿。
      按众臣廷议,陕西等地灾情严重,朝廷拨款赈灾是必须的。只是在关于古田叛僮与鞑靼小王子到底应先歼灭哪个的问题上,六部与阁臣有了分歧,这一争持到午朝结束也没能有个定论。正好到了午膳时间,御膳房的太监宫女已将饭菜备好,弘治帝便让谢迁、二刘三人同座用膳。弘治帝厚爱臣民,与朝臣关系极佳,经常议事晚了,便也同桌而食。这也是他备受爱戴的原因之一。
      只是这午膳刚用一会儿,张皇后的贴身太监便出现在了文华殿门口。经常与皇帝议政的臣子都知道,弘治帝亲政爱民,连奏折都不让太监代批,但只要这中宫那位主子有点头疼脑热,皇帝绝对是二话不说便赶过去的。眼下皇后的贴身太监能在这紧要关头进入这文华殿,也是拜了弘治帝的吩咐。果不其然,这太监附耳在弘治帝身边说了几句,弘治帝便撂下一句“爱卿且在此用膳休息,朕晚朝时再过来”便摆驾乾清宫。
      别人或许不甚明了,谢迁可是倍儿清。弘治帝刚登基那年,御马监郭镛请预选淑女,想等弘治帝除服后在其中选两名女子为妃,哪知弘治帝一道密令便把谢迁请入宫,令他在早朝的时候上言,以“先皇山陵未毕,三年之忧未过”为由,将这选淑女的事给搁置了下来。现今弘治帝已登基六年,这后宫仍是仅有中宫那位主子一人。多少朝臣上疏奏请弘治帝广纳妃子,但又有哪次是成功的?
      他们家万岁爷哪都好,就是宠幸皇后实在有些过分。
      其实张皇后也没有什么大事,只不过是这些日子患了口疮,院使刘文泰早已领了圣意,在民间秘密寻了一名女医入宫医治。本已无大碍,但是张皇后这一觉醒来,便发觉弘治帝连着早朝、午朝结束都没有回乾清宫,也未派个宫人前来问视,心里就闹别扭了。张皇后身为一国之母,当然也不是个只会吃醋使小性子的主,外边人都会说她善妒,所以弘治帝连个侍寝的婢女都没有,其实是真的冤枉她了,这后宫虚设,实是弘治帝一人所为——当然这也是为了投好她,但也绝对不是外边传闻那样。皇后算是个机智的女子,只是她一直以来都被弘治帝宠着,平日里生病的时候他也是十分着急上火,如今弘治帝竟“冷落”了自己,她心里委实不好受。但凡被宠坏的人都受不了半点冷遇,何况她还在病中,越发酸了起来。这一心酸,便连药也不用了。贴身伺候的大太监一看,赶忙去了文华殿。
      弘治帝到乾清宫的时候,皇后还在御榻上自怜自艾。他走到御榻前,亲自传了药,捧着药碗亲自喂皇后。宫女忙将皇后扶起来,皇后一边起身,一边瞪了弘治帝一眼,满眼的嗔怪之意。弘治帝笑将起来:“皇后要怪朕,朕甘愿受罚。只是卿又何苦坐累自己的身子。等卿好了,再来怪朕也不迟啊。”皇后其实也知道是自己太过了,当下气便消了。弘治帝喂完药,又接过宫女递上的漱口水,伺候皇后漱了口才罢。正跟皇后说着体己话,弘治帝突然快步走到了外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瞧瞧,这万岁爷连个喷嚏都舍不得在皇后面前打,当真是心尖尖上的肉儿疼啊。幸好他是个勤政爱民、仁厚有加的好皇帝,要不然,指不定会不会搅个天翻地覆的。
      待哄完张皇后,弘治帝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文华殿。开库赈灾一事是势在必行的,而鞑靼小王子虽屡次进犯西北边界,但却也只能在外围造成些小破坏,加之弘治帝力保的马文升大力整段了军务,提拔了不少军事人才,西北边界暂时还是安全的。只这粤西叛僮作乱,是内乱,处理不好很有可能酿成大患。故此,弘治帝一面责令六部开仓赈灾,一面命都御史闵珪领军前往古田平定叛僮,并让马文升全力抗击鞑靼小王子的进犯。
      处理完政事,已是月明时分,弘治帝回到乾清宫时,皇后早已用完药睡下。他召来大宫女细细问了一番,确认已无大碍才放心。恐吵到皇后,便屈驾到偏殿洗漱完毕方回正殿安寝。第二天早上,皇后醒来,睁眼看到本该早朝的弘治帝竟还卧在床上,还以为自己在发梦。她伸手摸了摸弘治帝略见消瘦的脸庞,不禁又是心疼又是后悔昨天的任性。弘治帝也醒了,握了她的柔胰将她拥入怀中。
      “皇上今儿个怎么没上早朝?”
      “不是说了但凭皇后处罚么?朕这不是领罚来了。”弘治帝的声音自胸腔传来。张皇后听出了他话里揶揄的意味,气得狠狠挠了他一爪。
      夫妻么,不就是一个这么闹着,一个这么哄着。
      记得早前有藩王前来觐见,问弘治帝早朝是早是晚。管事回答说万岁爷上朝,有时天微明便到了,有时日高才至,并没有规定多早晚。中朝有人戏称弘治帝这是“昵爱皇后,视朝如晏”。
      是了,可不就是“昵爱皇后,视朝如晏”么?
      七.此生遗憾
      弘治十八年,弘治帝三十六岁,在位十八载,虽不能说将江山治理得天下承平,却也算得上是国泰民安。十八年来,他轻徭薄赋、兴修水利;对内任用贤臣,力求节俭,对外大败吐蕃,先后三次收复哈密,四次将鞑靼小王子击退;一手开治了中兴的局面。
      而今,他的生命却快要走到尽头了。他自打娘胎出来,便带了病根,这些年虽有好好调理,身体却仍是十分孱弱。加之他确实是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一日早中晚三朝,还创设了文华殿问政,繁重的政事一点一点消磨尽了他的生命。
      弘治十八年四月,弘治帝身有不豫,到了五月更是大有去势。两个月来,乾清宫朝臣进进出出。甲申那日,弘治帝召大学士刘建、李东阳、谢迁入宫受顾命,将太子托孤于内阁。弘治帝仅有太子这一个独子,二皇子与大公主都先后早夭,他又不曾纳过任何一个人,所以香火是少了些。太子还年幼,平日里被宠得荒唐了些,他心中挂念不下。
      等将朝中所有都已尽付给内阁与六部,弘治帝将余下的时间都留给了张皇后。张皇后入殿相见的时候,脸上早已哭得梨花带雨,不能自抑。她嫁入皇家十九载,十九载都被他宠着,不曾受过半点委屈,连带着连她那不争气的两个哥哥也蒙了圣宠。记得二皇子与大公主先后早夭的时候,她受不住打击,整整颓废了一个月,差点就去了。那段时间也是弘治帝衣不解带,亲自持汤药,悉心照料着。她神志清醒的时候,发现他就拥着她,枯坐在乾清宫的御榻上,满脸凄色。一国之君硬生生逼成落魄草民的样子。她忍不住落泪了。弘治帝吻着她的脸颊,一遍遍地低喃到:“朕知道你心里苦,舍不得孩子。但是你不能就这么丢下朕。卿,你若是走了,朕怎么办?”
      是啊,你若是就这么走了,我该怎么办?那年你守着我,而今到我守着你。但是我的陛下啊,我却永远也守不回来我的所爱了。
      弘治帝看着两眼肿的跟桃子似的,双肩不住地在抖动的张皇后,心里一片凄然。他与她结发十九载,也呵护了她十九载,却遗恨没能与她共白首。他给了这国家一个中兴的局面,给了朝臣一个贤明的君主,却没能给他结发的妻子一个携手到白头的结局。
      他最后一次仔细地抚摸着她的脸庞,岁月虽然给她给下了印记,但是在他心里,她永远是初时那明妍的模样。
      “卿莫哭。朕在奈何桥上等着卿,来世朕的皇后可莫要忘了朕。”
      今生注定是要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了,来世吧,我在来世等着,无论多少轮回,卿定要记得要来向我索债。到那时,我定执子之手,兑现与卿的百年之约。
      辛卯,弘治帝崩于乾清宫,年三十有六,庙号孝宗,葬泰陵。
      后世赞曰:“三代以下,称贤主者,汉文帝、宋仁宗与我朝之孝宗皇帝。”
      八.不能让他等太久
      嘉靖二十年八月。
      这年拒弘治帝过世,已去三十六年,其时弘治帝与张皇后的独子明武宗也已过世十六年,当今圣上乃是弘治帝的侄子,嘉靖帝。而张皇后,不,如今应称太皇太后,已是古稀之年。
      他离开自己,已经整整三十六年。
      这些年在这寂静的深宫,她终于亲身体会到弘治帝幼年时偷偷摸摸生存是个什么境地了。越是如此,她越是心疼。这些天来,她经常梦到当初在太子府的情景,看来离与他相见不远了。
      身边的宫娥提醒她内阁首辅杨廷和求见。她知道他来,是为着这嘉靖帝前番对自己的刁难。武宗过世的时候还年幼,没有子嗣。佞臣江彬意欲犯上作乱,内阁首辅杨廷和自己商议过后,决定迎立弘治帝四弟之子朱厚熜为帝。张皇后从坤宁宫下了一道懿旨,朱厚熜便继位为嘉靖帝了。
      虽然张氏于嘉靖帝有恩,但是嘉靖帝后来却翻脸不认人,不仅对她多有怠慢,还削去了她的称号。也亏了有杨廷和从中周旋。前时,昌国侯张延龄因事被皇帝下了狱,张皇后至衣敝襦席藁为其求情,嘉靖帝竟连见也不见,为此杨廷和还特意上言指责皇帝有失厚道。
      其实张皇后自己倒不是特别在意面子被驳,她这把年纪,皇城内早已没有忧心自己心情的人,她有什么看不开的。只是痛惜二位兄长,竟都晚年凄惨,蹲守牢中。
      我的陛下,你看,你走后,竟无人再护我。
      嘉靖二十年八月,张太后崩,谥号孝宗孝康皇后,与孝宗同葬泰陵。
      我的陛下,我一个人太久,也让你等得太久,是时候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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