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来

　　韩云再回到自己宫里已是正午，从皇后娘娘的宫殿回她这里倒是十分近，可从余华堂回来她这却绕了远路，此时恐怕郭嫱都用完午膳了。她精疲力竭回到寝宫，只随便扒了两口饭，便松了衣裳午睡了。等她睡醒了，才觉得这床松软了不少，跟平时的感觉不同。
　　“平兰，这床怎么？”
　　“娘娘，皇上早上走的时候吩咐了，要在娘娘的床下多垫几层褥子。”
　　“垫褥子？”韩云还从未在床铺下垫什么褥子，从前她的床下铺的是晒干撕碎的草絮，被子里塞得是她和她母亲在田里摘得芦花，还有穿破的衣服。倒也能做到冬暖夏凉。虽然住在边远小城，还是见过棉被，只是当地不产棉花，远途运过来，他们家舍不得把银两花在这些无谓的东西上。所以韩云咋一听褥子，才没反应过来。
　　“这也是奴才们疏忽了。从前这宫里没有人住，宫里头又一下添了好几位娘娘 ，所以装饰起来就疏漏了。娘娘您一直没提，我们也就没动过。”
　　韩云摸了摸变软了的床，躺下去倒真像躺在一团棉花上，把她整个人都陷进去了。这大概成了第二项让她离不开这皇宫的物件了。想到自己的剑也没有了，白天又要被司礼监的人折磨，韩云现在除了去向皇后请安和用膳的时间，全都窝在这新鲜的床上了。而她宫里的人，自从皇上来过之后，也显得更有规矩了，还能变着法的讨好韩云。
　　说起来，自从皇上伤了腰以后，倒有七八日未来后宫了。好在皇后说中秋家宴将至，宫里都要妆点一番，家族亲人该来的也得提前通知，所以后宫妃嫔都各自忙碌，也没有再把韩云当作眼中钉一样盯着。韩云那日按规矩也尊旨请父母入宫，现在更是巴巴的盼着十五中秋月圆夜。
　　只是她准备给家里人的银两还没有得当。内宫里人少，衣食供应也都不缺，所以银两并没有大用处，皇上也从不爱赏人金银，一般都给些首饰物件。韩云刚入宫的时候，觐见皇上和皇后便领到了一堆耳环、手串和发钗。侍寝后给皇后请安也得了一堆赏赐，里面除了个陶瓷的大鼎被她放在后院养鱼以外，其他的都没什么特别。所以她在宫里待了快半年，却是一分钱都没攒到，大大小小的物件倒是攒了一堆。她想着留着也没有大用处，不如换些金钱，没想到问了平兰，却连她在宫里待了十数年都没有门路，不由烦闷。
　　“宫里也要出门买菜的吧？还有我们用的脂粉、衣物，皇上赏的首饰，总不会都是宫里人自己做的吧？”她趴在桌子上一边用银钗挑着烛火玩，一边问平兰。平兰却只是摇头。
　　“皇上对内宫管制深严，即使有，我们也接触不到的。娘娘要是真想换钱，不如直接跟皇上说？”平兰也是被她问的烦了，才出了这么个，不能说坏，但也绝对不算好的主意。
　　“直接跟皇上说？”韩云倒是认真的考虑了这个提议，皇上毕竟还有个国库。而且平兰说的也是实话，皇上对内宫管制颇为在意，自己每日的起居用度都有专门的女官记录在案，要是再偷偷寻门路换钱，岂不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犯事。韩云觉得皇上虽然看上去很亲和，却也不能大意，所以直接问倒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娘娘，您不会真想问吧？”平兰看韩云想的入神，怕这位平时就总是犯些小错的娘娘出其不意。“娘娘，奴才不知道直接问会有什么结果，不过这摸着虎须试探的事，做第一个也绝对不好啊。”
　　“唉，你说的也对。”韩云才刚燃起的小火苗又被浇熄了一半。她觉得自己处在两难的境地，说是奖赏父亲有功才选她入宫，对她倒是一步踏入富足生活，吃喝不愁，可是父亲的官位俸禄却丝毫没变。她入了宫才有了这些可以换成银两的首饰，可是想送出宫去给父母却无半点思路，真不知这入了宫是为了什么。她在首饰堆里挑挑拣拣，挑出一条珍珠的手串，每一颗都有黄豆大小。
　　“平兰，你看这条值钱吧？”既然送不出银两，那就只能送点值钱的东西给父母。韩云，都想好了，她准备在中秋夜戴着这些首饰，然后趁着跟父母相见的空当传过去。这样，总没有问题了吧。她正纠结戴哪条手链，却听见皇上身边的太监来传旨了。
　　“娘娘，皇上说晚上请您去上书房。”
　　韩云到上书房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太监只说让她在那里等，她也不敢擅动。皇上的上书房是读书习字的地方，正中的书桌上还摆着一副书法，看样子皇上正在临摹。韩云的父亲虽为武将，其实武艺不精，也就依仗着读过几本兵书，权当个军师。不过她母亲年幼时家道昌盛，还去私塾上过课，当然，是扮作假小子去的。所以识得不少文字，也常常给她和哥哥背诵文章。可惜家境如此，韩云也没有纸笔和时间学习写字，到如今，她也只会背诵，却不会写，更不认识这些文字。
　　这会她在书桌前看那幅字，却不认识，只觉得开头几个字十分豪放，大约是母亲说的草书。皇上只写了几个字，看样子写的不顺，不如原来的图画顺畅，所以才没写完吧。韩云等的无聊，看到磨好的墨汁都干了，旁边的墨条侧放着，她见四下无人，便拿起来试着磨了几下。
　　“怎么这么费力？”
　　“你没加水啊。”皇上突然出现，把韩云吓个不轻，手里的墨条差点飞了出去。
　　“皇上万安。嫔妾只是随手看看，没动别的东西。”她惊魂未定，连忙为自己解释。
　　“动了，朕也没有把你怎么样啊？”皇上把手里拿的东西放在了后面的书架上，韩云低着头，倒也没看清他拿的是什么。“起来吧，朕教你。“
　　皇上取过砚滴在砚台中滴了几滴，又将墨条沾着水在砚台中重重推了两下，复又绕着水滴转着圈磨。他磨了几下，便把墨条递给韩云。韩云学着他的样子，不敢像之前那么用力，只轻轻贴着台面推了几下，倒是出了一点墨汁，她高兴的抬起来看了看墨条。
　　“别抬起来。“皇上本来看着她磨，却觉得力度太低，她又总是太好奇，不时拿起来看一眼，所以只得自己来。他右手绕过韩云的身体，握住她的右手，稍稍用力，让墨条和砚台更贴合。左手则取过砚滴，不时滴入几滴清水。她的个子比他低一头，皇上此时略弯了腰，脸却贴在了她的耳旁。他虽只轻轻的呼吸，气息却吹动她耳旁的散发。韩云觉得自己左边的脸发烫，也许靠的太近，即使已入夜，她额头还是又起了汗。水珠滴下来，落到了皇上的手上。
　　“你可真爱出汗。“皇上看着手上的汗珠微笑，”这也不知是第几回了。“
　　她只得松了手，借着擦汗的功夫从皇上的怀里躲了开。
　　“都磨好了墨汁，写几个字吧。“
　　韩云不会写，却一时没想到解释，她刚才看皇上的字帖没有临完，就依样画葫芦把剩下的给描完了。许是天赋，临的倒是很顺手，她自己看起来也觉得跟原来那幅很像。却不想皇上看完便笑了。
　　“你不会写字？”
　　“皇上，你怎么看出来的？”韩云也没想隐瞒，只是她本以为自己表现不错。
　　“你看，这个快字你落笔就错了笔画，到了未果为结这里，你就都是随手画的吧。“皇上猜中了她不认字，倒是十分开心。
　　“未果为结？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贴吗？”这句话一出，皇上倒有些震惊了。他知道韩云出身并不高贵，普通人家的女儿也是不能进私塾的，不认字也在常理。万万没想到韩云虽不识字，却知道这有名的书贴。皇上惊讶的张着嘴，看着韩云，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你不是，不认字吗？”
　　“嫔妾是不认字的，只是年幼时母亲教我们背过这个书贴，而且，”韩云犹豫了一下，“而且我刚刚数了字数，刚好对的上。”
　　“哦，哈哈。有意思。”皇上对她的经历平添了几分兴趣，“这样吧，朕把这个拓本赏给你了，等朕有时间，再一个字一个字的教你写。”
　　“谢皇上。”韩云得了字帖并没有多开心，不过她发现皇上还真是随手就打赏的性格，说不定将来会直接赏她银子，所以她也欣然接受。
　　“哦，差点忘了正事。朕有一样好东西送给你。”皇上转身拿起他放在书架上的东西，他本来在习字，却怎么也写不顺，索性扔了笔去练剑。到了练功房，才想起韩云那把竹剑早已灰飞烟灭，他便命人去库房里挑了一把轻的，又着人宣了韩云来上书房，准备赏给她。不过自己练剑过于投入，才来晚了。
　　韩云接过用绸缎包着的东西，她一触到那形状，加上冰凉的手感，便猜到是把剑。而且，竟是把小巧玲珑的剑，比寻常的剑短了少许，却更适合她的身形。
　　“谢皇上！”若她刚才是寻常的的谢，这一下便是用了心的感恩戴德了。“皇上，嫔妾可以试试吗？”她有些迫不及待了。皇上看着她笑开了花的脸倒也乐意看她舞一会，不过上书房净是书架，也施展不开。练功房又路程过远，深夜不宜前去。他若有所思，“嗯，那就去你宫里的后院吧。”韩云一时心只在舞剑上，倒没注意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她一刻也不肯放下那把剑，抱在怀里就跟着皇上回了自己的寝宫。
　　快至中秋夜，月亮也圆了许多，加上点点烛光，倒把后院照的十分明亮。皇上见下人太多，挤得后院纷纷攘攘，没了舞剑的空间，便把跟着的随从都打发了。韩云又想起皇上那日取笑她是舞剑，心存不甘，便拿出了十成十的本领，把自己会的剑招都耍了一遍。剑走带风，扫下许多花瓣和落叶，倒显得她的剑招如行云流水。这套剑法她在正午也练过，但白日里看却不如在这月色下，清风拂面，衣带飘香的意境。所谓美人如画，当似如此场景，欲将美人入画。
　　韩云耍了一遍剑招，一时兴起，竟向皇上站的地方挑去几块碎石。她想试一试皇上的武功如何，也是她小女子心性，瑕疵必报。皇上也不拒绝，拾起地上的剑鞘，说是要给这样好的风景一份薄面，竟也和她过了几招。结果，自是以韩云被夺了剑而告终。
　　皇上兴致大好，一边还剑入鞘，一边问韩云，“朕可是赢了你，你也应该输给朕点什么啊？”
　　“不过是场比武而已，不论高低。”韩云练了好一会，停下来才发现这后院竟只剩下她与皇上。
　　“比武？人家比武都是为了招亲，你为了什么啊？”皇上故意靠近她，她只觉得自己面红心热，胸前跳的飞快，许是太久不练，现在有些吃力。她不敢抬头看，只一直低头朝下看，地上早已铺满了落花，离近了看，即使在夜色中，也是一片姹紫嫣红。
　　再与皇上共躺在这床铺上，不仅床软了许多，两个人的心也不似之前陌生。不过，韩云还是不敢看着皇上，倒有些像母亲当年那般，总是害羞居多。尤其是皇上唤侍女进来伺候他们沐浴之前，还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问她，“这次总不会再说就这么结束了吧。”他的语气轻快，又好似与她十分亲近，她只觉得满脸都飞满了红晕，只想把自己都埋进这软软的床铺里。
　　入夜，皇上在一旁睡得极熟，韩云却久久难以成眠。屋里依着皇上立下的新规矩，不再焚香，倒是清爽了许多。韩云转头看向已熟睡的皇上，蜡烛早已熄灭，黑暗中只能略微瞧见他的轮廓。她轻轻的嗅，还能闻见他的发丝的皂角香味，沐浴的水中浸泡过荷叶，独添了一分仲夏夜的草木清香。这味道于她而言，是新鲜，是诱人，是她从未见过，也未曾奢求过的新事物。就像刚从冰窖中取出的凉糕，带着丝丝甜味，表面的凉气掩护着深层的新鲜，让她等不及凉气散去便一探究竟。可这味道又不似凉糕，更像那表面清清淡淡的凉气，她怕热气一靠近，便自己消散了。
　　韩云放下想要触碰他发丝的手，此刻，她的心温热，手却依然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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