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花下的教室

　　每到冬天，吹过镇子的风总是很干涩。
　　头顶上胡乱拉着电线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每逢过年，镇子上来往穿梭的车辆和行人也总是特别多，在镇子上、风雨桥上排着长龙。
　　走过小桥，两边的小楼比原来高了些，也刷了一层新的白漆，但桥下的枯藤缠绕着掉光了叶子的白桦树，还是当年那般模样。枕石河的河水浅浅梳着石块，还是当年那样瘦。
　　站在桥上看流水，便觉得青春一如这脚下的流水，不知不觉已悄悄流走。唯有那一颗爱歌唱的心，还像当年一般，在青春的节拍里忘我的律动着。
　　“当怀抱里的吉他都换了新弦，只有思念的歌唱不完……”
　　走上那溜斜坡，再走过外操场那副落满灰尘的篮球架，才发现当年才盖的那栋新楼也早已变得有些沧桑陈旧。
　　物尚且如此，何况人呢？
　　这个春节，我依然同父母、若语去外婆家拜了新年，看见当年在院子里乱跑的小毛孩如今都长成胡子拉碴的小大人了，这让我觉得脚下的光影陡然转了无数个日月，像极了电影里剪辑的快镜头，你想让它慢一点却已不能。
　　“外公呢？你外公呢？”五姨系着围裙从油烟四溢的厨房里走出来。
　　“镇子上茶馆里还没回来吧？”
　　就这样，我和四姨从竹林里走了出来，去镇子上寻年迈的外公，但刚走出竹林却在山前的公路上碰见两个人，我一个年纪很轻的表姨和她的男朋友。人家一对小情侣在山前慢慢的走着，打完招呼后，我们便没敢多看也没敢多打扰。
　　“喂，朱若离，他说他认识你。”小表姨在后面吼了一句。
　　我唬了一大跳：“啊？谁？”
　　她笑着指向一旁的人：“他，他说是你同学。”
　　“啊？”我已走上那片废弃的石砀，忍不住回头，表姨身旁站着的那个人灰溜溜的低着头看向别处，我当然看不到是谁。
　　“他，陈彦超，你还记得吗？”
　　这个名字在我脑海中过了一遍，我忽然就想起刚分到二班时背后桌上那一把吓了我好大一跳的砍刀，立马就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幅站在我背后差点把桌子掀了、昂着下巴很不屑的形象。
　　可当年酷酷的古惑仔少年怎么变得这么老实了，这又吓了我好大一跳。
　　他再次出现摇身一变就成了我小表姨的男朋友，这更是着着实实吓了我好大一跳，走上荒草小径的时候我都吓得差点跌了一跤。
　　“朱若离，他说你变了，变漂亮了。”
　　我想这倒是实话，这小子（老祖宗恕罪）还变老实了呢。
　　这一天晌午，开春的阳光从山包那边斜斜照过来，照着路边还未发花芽的油菜田，我们在公路边的小径分道而行，穿行在山村曲水间，走向镇子。一瞬间，我忽然又觉得人世间的际遇真是奇怪，曾经说了再见的人说不定哪天又以某种奇特的方式忽然又遇上了。
　　这个地球似乎真的是圆的。

　　***
　　十月，山陂上的芦花已经开放，在风里轻轻柔柔地扫着眉。这个秋天若语带回了自己的男朋友。
　　我站在门口看着草在结她的种子，风在摇她的果实，小雏菊开在她的草丛里，觉得这样的时光很安静很美好。
　　若语在家门外开满小雏菊的公路上疯跑一阵，便唤了我一同去山里踏秋看红叶。一条高速公路延伸进来，这里已经没有多少景色可赏了。
　　“听说朱唐带回来一个女朋友。”
　　“是吗？好看吗？”
　　“看样子蛮高挑的，一会儿别碰见了才好。”
　　我们沿着蜿蜒的小路向上走，一会儿果然在芦花开满的山脚下碰见了朱唐以及他的女朋友。
　　但我朝朱唐那个“女朋友”看了半晌，她也定定地看了我半晌，立时便叫出了声：“你怎么在这里？”
　　“啊，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她说。
　　就在芦花开满的山脚，我立时便跳起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像阔别十几年的旧情人见面一般。我们这个举动倒是把若语和朱唐吓了一大跳。
　　“我们有多少年没见？”
　　“十来年了。”
　　我们并肩往前走，倒把朱唐那小子抛在后面。
　　“还记得我吗？”
　　“记得。”
　　“我叫什么名字？”
　　“容我想想。”说完这句我们都笑了。慢慢地冬榆这个名字就像旧时的记忆一般慢慢浮回。
　　“冬榆，对不对？”
　　“我也想起来了，朱若离，对不对？”
　　山径上才刚下过雨，地面有些潮湿，林间还滴着雨露，滴答滴答的寂响。她拉着我慢慢走上山去，地上便留着我们一长串的足印。
　　我们翻过山头，沿着满眼芦花的环山公路慢慢往前走。她忽然说：“我想起来了，当时你坐在一个角落很什么……”
　　“很什么？”
　　“很文静，像一只白天鹅，不，黑天鹅。”
　　我听见若语在笑，我也在笑：“哪里有黑天鹅，是丑小鸭吧？”“我也记得你当年坐在一个角落，很文静，也很用功，你所有的事我都记得。”
　　我们互相吹捧一番不知不觉便走回了半山中学。学校内操场原本种满香樟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种上了两株桂花，此时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整个校园里都溢满了桂花的香味。走到树下，便看见浅黄色的桂花落了一地。
　　“学校还是老样子。”
　　“是啊，不知那两棵柿子树还在不在？”
　　我们沿着石子铺成的甬道慢慢地走到后山，山脚下那两棵柿子树依然还在，枝干也比原来更高了一些，仰得脖子疼才看得到枝叶间筛下的细碎天光。只是树下的打柿人不在了，树下看打柿子的人也已不再年少。
　　上山的台阶上青苔还是那么厚，只是当初体育课从这里三级台阶跳上山去的人也已不知纷飞到了哪里。
　　是不是真像《那些花儿》歌里唱的，他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从山上走下来的时候，我们见着了一个故人。他歪着脖子看着我们，在教师楼前的院子里来回走动着，抑制不住身体的抖动。
　　“那是不是乔校长？”冬榆半捂着嘴悄悄问我。
　　“啊，是，他怎么了？”
　　“多半是帕金森之类的老人病吧。”
　　我想起当年和柳苒手拉手去找他要他将我们分到一个班的情景，忽觉有些伤感，我想上前去叫住他，可一忽儿他却慢慢上了楼，站在房间门口远远地看着我们。
　　我们往回看了许多次，他还站在那里。原来时光不止让我们慢慢长大成熟，使有些情谊变得更深有些故事变得更耐人寻味，它也改变了许多年少青葱的面容，也终让许多人在光影里渐渐衰老，谁也逃不脱。
　　原来这世间，最有情和最无情的，只有时光。
　　永不衰老的，也只有时光。

　　***
　　深秋十一月，路边梧桐树都有些泛黄，一辆车行驶在秋山尽染的高速公路上。
　　我坐在后面看风景。
　　柳苒忽然问我：“还记得楚竹吗？”
　　“记得，你当年说过喜欢他，还为了这个还跟……”
　　“哈哈哈，当年懂得什么嘛？应该算是好感吧。”她还是喜欢笑，性子一点儿没变。
　　我想了一想，深深地点点头：“嗯，对，应该是好感。”
　　“不过只有一个学期……”
　　“可那时是初三说的哦。”
　　“嗨，那不是为了摆脱某些人么……”
　　“哈哈哈……真的么？”我眨了眨眼有点怀疑。
　　“真的，听说路诗也有点，还有当年好多女生都……哈哈哈，想起来好好玩。”
　　关于路诗我丝毫也不觉得意外，可是她提到的其他名字我却是意外的，一瞬间记忆像放飞的风筝一样倏然将我拉回到十几年前，照见所有人在风中奔跑的影子。
　　是啊，在我们年少的时候，谁的班上没有一个大半女生都喜欢的少年呢？
　　如果不是那样单纯的、懵懂的喜欢，怎么证明那是我们的少年时呢？
　　隔了许久，她说：“哈哈哈……你还记我跟他老打架吗？”
　　“啊，不记得了，你们老打架吗？”我在脑海努力搜寻着记忆，慢慢地一些久已模糊的镜头才稍微变得有点清晰。
　　“你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吗？”柳苒问。
　　“据说已经成婚生子，在某个地方开了一个店。”
　　“你怎么知道？”柳苒有些惊讶。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岁月如流水一般一点点的滑过指尖，遇见过许多人，看过了许多的风景，听过了许多的故事，若不是柳苒再提起我差点都已将那些旧事忘却……但那一瞬间，想起少年事，忽然觉得背后深埋在砂砾里的某些时光真是单纯美好，心中一如这十一月高远的天，浮云一朵一朵的往天边散去，湛蓝如海。
　　虽然年少时的时光已经那么远那么远，远得像千里之外的海平线了……可是如果我将它写成一篇小说那会怎样呢？

　　***
　　二月初，新年的烟花才刚刚喧闹过没多久，我便站在车站等车。没多久有人却拍了拍我的肩。
　　我回过头并没瞧见任何人，心中有点狐疑，这时又有人拍了拍我的另一边肩头，我回头依然没人……我将脑袋扭了180度，才看见常捷笑眯眯地站在我后面。
　　“哈，好久不见！”
　　“哇，你怎么在这儿？！”
　　“对啊，年后要工作嘛。”
　　“对了，年前他们举办了一场同学会，你知不知道？”
　　“啊，我跟他们都没有联系，不知道。来的都有谁啊？”
　　“有叶枫、陈彦超、李立闻……还有你们三班的。”
　　“谁啊？”
　　“周禹，你还记得吧？”
　　“记得，他蛮讨厌的。”
　　“哈哈哈，他记得你们，他那天还说当年柳苒一个，朱若离一个，都很讨厌他。”
　　“他当年那副流氓样想叫别人不讨厌也很难啊。”我说，但从他口中听见那段陈年旧事觉得有点好笑。
　　“还有楚竹，你记得么？”她睁着一双圆眼定定地看着我，倒教我不知怎么回答。
　　“记得……现在他在干嘛？”
　　“听说成家生子了，在外地，开了一个店。”
　　“哦，大伙儿动作都蛮快……”
　　“大伙儿都变了好多。”
　　是啊，背负生活如临深渊，谁能不变呢？但这是多年以后我真正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的消息，我想那个当年坐在泡桐花下吹笛子的男生，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吧？
　　他还记得起他的笛声吗？
　　我摇摇头，想起歌里唱的时光如流水它匆匆过，此刻身临其境才体会到了其中那伤感的意味儿。
　　汽车终于开动了，沿着高速公路疾驰，白云一朵一朵地飘过窗前，整个旅途中，手机里单曲循环着那首《光阴的故事》：
　　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
　　以及冬天的落阳
　　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
　　曾经无知的这么想
　　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
　　它天天的流转
　　风花雪月的诗句里
　　我在年年的成长
　　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
　　改变了一个人
　　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
　　等待的青春
　　我想这就是许多人青春的故事吧，许多人聚在一起喧闹过，欢笑过，哭泣过，也留下过许多小秘密，但它们都渐渐被时光稀释得淡了，淡得最后只成一道薄薄的，光的影子。
　　许多年以后，我们都会成为别人的妻，孩子的父亲，走上平凡的人生轨道，为了一日三餐四处奔波，为了柴米油盐斤斤斤计较，为了车子房子学校费尽心力，成为大街上走着的最平凡的一员，转身便淹没于人海。
　　这就是最真实的，光阴的故事吧？

　　***
　　二零一六年，深秋，窗外的叶子已经纷纷开始飘落。
　　从这里望出去，遮挡了小窗的那棵细叶榕也变得有些疏疏落落的。
　　我在桌面上搜到《泡桐花下的教室》那个文档，刚点进去，忽然有几条微信传来。
　　“喂，大侄女，我在你的小说里叫什么名字？”这是陈彦超的。
　　“还没想好，要不你取一个嘛？”
　　“形象正不正面？”
　　“很酷的，你慢慢等着就是了。”我发了一个坏笑过去，心想这个长辈当年有很多光鲜事迹，怎可不写？即便他揍我一顿，我也是要将他加上去的。
　　“我现在想想幸好当年没有欺负你啊，要不然现在就吃不了兜着走。”
　　“哈哈哈，那是，你瞅瞅呢……”
　　我不知道当年的人，有多少在看我这篇少年时的回忆小说的，我想我只是要找一个地方，不受干扰的先慢慢将它们写下来。而在这篇前青春回忆录里，除了陈彦超，我还有一段没说完的故事，那便是冬榆出嫁的那一天，我是跟随车辆穿过几个村落去将她接过来的，逢年过节我们还能常常串门。
　　她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有些像孩子父亲也有些像她。
　　至于晓桐，多年以后我们也都在群里碰了头，许多人也都在群里碰了头，一起回忆我们的少年时，我们最单纯无忧的时光。
　　“可惜当年没有视频资料，我帅气的舞姿没有保留下来。”赵夏如是说。
　　“当年那个个子小小的同楚竹一起跳舞的男生叫什么名字？”林老师问。
　　“楚竹，你记不记得当年我同你打过架？”一个我终于想起来名字的女生说。
　　“赵夏，就是你当年给我抄作业害得我没好好念书啊。”
　　“哈哈，那有什么办法，当年打你又打不过，不抄又伤了同窗情谊……”
　　“我退学退得早，林老师一定不记得我了。”江余影如是说。
　　“齐思羽和曾米莉人呢？”
　　“楚竹，当年你喜欢谁？”
　　“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些年我吃了多少苦……”晓桐私下里如是说。
　　是啊，当我们告别了青涩单纯的时光，告别那一个个六月的雨季，踏上这尔虞我诈与善良包容并存的社会，谁能不为自己的天真烂漫吃上许多苦头？
　　“再看到当年，好感慨。”柳苒说。
　　“加油哦，我们都等着呢。”曾米莉说。
　　我想这也是光阴的故事吧，许多年以后我们都变了模样，都多了些许沧桑，还能坐在天南海北一起回忆青春。
　　至于年少时心底留存的那个问题，它的答案，也并不那么重要了。
　　懵懂青涩，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前青春期吧，包括那许多似是而非的谜题，那也是记忆里最美好的部分。就让它停留在那一年，那一刻就好。
　　就让它同记忆里的泡桐花、香樟树一样，真实地变成一张张岁月的书签，记载着我们的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刻……
　　路过生命的每一个人，每一张面孔，每一帧笑脸……
　　永远定格。

　　（全书完）

　　友情鸣谢本书读者、半山中学及半山中学2000级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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