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始而终

　　慕谦认识靳瑜的时候将将二十岁。
　　第一天开工的慕谦穿着整洁的白色衬衣和裤线笔直的灰色西裤被组长带到靳瑜面前，忐忑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靳瑜面容沉静的听完组长的简单介绍便把慕谦带在身边继续工作去了。慕谦站在靳瑜身后，心中的不安与局促在靳瑜伴着咳嗽的教学中渐渐消弭。午餐的时候，慕谦终于成功的讲了职场生涯中的第一个笑话，看着笑倒一片的同事和只是勾勾唇角的靳瑜，慕谦由衷感叹，这女人真酷。
　　后来慕谦才知道，那个时候靳瑜也想像别人一样没形象的大笑来着，但碍于口腔溃疡严重，硬件条件不允许。
　　这是慕谦关于靳瑜的第一个错觉。
　　次日开工，靳瑜在自己的更衣柜上看到一盒感冒药、一盒止咳药、一盒喉糖和一个小面包，还有一张纸条：吃了面包再吃药，如果已经吃过早点的话，面包可以当做小点心，挺好吃的。
　　靳瑜看着那些丑得惨不忍睹的字迹，眼眶有些发烫，自己似乎收了个很暖心的小徒弟呢。
　　几天相处下来，靳瑜又默默的给自家徒弟加了个哈士奇的评价，谁让她总是顶着张面瘫脸做出一大推二得脱缰的蠢事。至于慕谦，到了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周末，已经在“这女人很酷”的评价上划了一个大大的红叉。经常被自己逗得炸毛的女人怎么看都是可爱吧，又一次看到再度连发十几个兔斯基撞墙表情的靳瑜，慕谦叼着棒棒糖开心的想。

　　与慕谦同年入职的北北和白迪经常不无嫉妒的跟慕谦念叨慕谦遇到了个好师父，对她好得没话说也就算了还护犊子。这次，慕谦再度含混的用几句“你们师父也很好啊”“哎呀你们没见过她凶我的时候”糊弄过去后偷偷瞄了眼正专心干活的靳瑜，她昨天才帮慕谦打发掉一个找茬的客户，慕谦知道靳瑜对她好，北北和白迪遇到客户刁难时他们的师父从来不会替他们解围，遑论靳瑜还经常有意无意的在组长面前夸奖慕谦。
　　“好好干活。晚上回家给我好好复习去，明天考核不通过的话打折你腿！”
　　慕谦摸出震了几震的手机，与靳瑜的□□对话栏新增上述记录一条。
　　“师父，遵命。”
　　几秒钟后，慕谦的手机再次被兔斯基撞墙刷屏。
　　靳瑜似乎特别抵触慕谦叫她师父，每每慕谦想看靳瑜炸毛就喊她这个，肯定炸毛，一叫一个准。慕谦始终想不通个中原因，直到她入职第一年的公司尾牙，北北师父才在喝醉的之后跟饭桌上的人讲了靳瑜师父当年总是偷着打靳瑜的事。慕谦红着眼睛转头去看靳瑜，靳瑜淡淡的笑，“那时候傻，被欺负也只敢跑到厕所咬着嘴唇哭，恨极了就使劲捶厕所的门。也就是那时候吧，我跟自己说，等你收了徒弟，绝对要对徒弟好，谁也不许欺负你徒弟，谁都不行。”慕谦悄悄擦掉眼角的泪水，拎着一瓶闷倒驴去找靳瑜的师父敬酒去了。尾牙之后，慕谦宿醉头疼了一整天。至于靳瑜的师父，尾牙当晚把胆汁都吐出来了，据说直到现在，只要有人在她面前同时提起慕谦的名字和酒字她还会脸色发白。

　　认识靳瑜的时候，慕谦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跟她发生些什么。彼时慕谦有分手不到两个月的前女友和视若心口一点朱砂的梦中女神。
　　慕谦工作后的第一个元旦，在商场偶遇女神。傍晚时分，慕谦和女神走出咖啡厅互道珍重，望着女神远去的背影，慕谦感慨心口的朱砂大抵是抹不下去了，只是再不会有魂牵梦萦。而后春节朋友聚会，慕谦跟前女友用一箱啤酒和一句“祝你幸福”了断前尘恩怨。

　　靳瑜和慕谦就这么以朋友和师徒关系相安无事的度过了两人相识的头两年。
　　第三年的时候，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
　　慕谦发现自己对死党给自己介绍女朋友的事越来越不上心，大多时候相当不耐烦甚至是抗拒。偶尔有推脱不开的时候，也只是吃顿饭便再无下文。
　　与此同时，慕谦注意到只要靳瑜一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靳瑜的声音出现在听筒里、靳瑜的消息出现在手机上，她的脸上就会露出那种像白痴一样的笑容。终于在某个深夜，慕谦看着手机屏幕上反射出读完靳瑜的消息自己露出的愚蠢笑容时，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慕谦扯过被子蒙住头，她好像喜欢上靳瑜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慕谦越来越喜欢逗靳瑜，喜欢看她炸毛地喊她名字；喜欢看靳瑜吃慕谦带给她的食物满足的眯起眼睛；喜欢跟靳瑜组成嘴炮二人组默契的对付奇葩客户和极品同事；喜欢故意惹靳瑜担心，看她无奈又担心的吼她；喜欢……
　　喜欢好多。
　　在所有的喜欢里，慕谦最喜欢她可以顺理成章的宠那个比她还要大上一岁半的女人。
　　靳瑜口腔溃疡，慕谦在家榨果汁、自制蔬菜沙拉带到单位给某个肉食动物；靳瑜吃中药调理身体，慕谦每天定闹钟提前给她热药；靳瑜每每吃中药都被恶心得直干呕，慕谦买来她爱的糖果跟中药一起递给她；每次聚餐之后，慕谦都会以顺路的借口绕大半个城市送靳瑜回家；靳瑜生日，慕谦提前半个月准备惊喜；靳瑜
　　随口说了句喜欢天使蛋，慕谦当晚跑去商城买了一款名为“表白”的天使蛋耳钉……
　　夜深人静时慕谦会想，我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喜欢她大大方方告诉她不就好了，干嘛跟初恋的小朋友似的默默做这些事情？明天就去跟她表白吧。但等到次日醒来，慕谦又会把表白的念头压回心底，她不敢赌，她怕一旦说出口什么都没有了。每当经历完这种要不要表白的纠结，慕谦的情绪就会特别低靡，而且经常伴有“视线之内一切生物无差别扫射”的招黑行为，当然，慕谦的强力攻击靳瑜从没经历过，因为通常这一天慕谦都会跟开挂似的顺利躲避一切能偶遇靳瑜的场合。
　　慕谦这个人，平时看着利落爽快得很，实则心思重的可怕。她又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闷着，闷了几个月，终于把自己闷病了。
　　5月下旬的某一天，昏倒在单位的慕谦被组长开车送回了家。
　　原本慕谦只是有些低烧，但深受慕谦三不五时低气压迫害的组长还是直接甩给她一张三天的强制休假单，慕谦收到休假单时表情精彩的紧。
　　算了，慕谦把休假单塞进包里时想，能放个假总不是什么坏事。
　　休假三天，慕谦在家里睡了三天。
　　第三天傍晚她醒来时，手机里照旧是一大堆的短信和□□息。
　　慕谦换了个姿势，一条条翻下去。
　　忽然，她“嗷”一声把手机扔得老远，过了半分钟才手脚并用的爬过去把手机捡回来，屏幕上的话她看了一遍又一遍，那是一条来自靳瑜的□□息，我爱你，时间5月20日13点14分。
　　几乎永远一张面瘫脸的二货慕谦，满床打滚笑得跟二逼似的。
　　等她冷静下来，慕谦又觉得这事有可能是乌龙事件，万一靳瑜发错了呢，可如果让她装作看不到她又觉得不甘心，于是这个家伙鸡贼的做了一张gif动图给靳瑜发了过去。
　　当晚慕谦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午夜时分，慕谦把脸埋在被子里，无声地苦笑：白痴，都说你是自作多情。
　　第二天一早靳瑜拦住慕谦：“胆子肥了啊，敢骂姐姐。”
　　慕谦震惊得嘴里能塞进个拳头。
　　靳瑜掏出手机把慕谦发给她的动图拿给慕谦看，“还装无辜，你发个二百五过来是什么意思？”
　　慕谦无力的扶额，“我的大小姐，那是五二零好不好！”

　　表白事件后，靳瑜和慕谦都表现得跟这件事没发生过似的，谁都没再提过。如果不是聊天记录摆在那里，慕谦几乎以为那是自己发烧烧糊涂了。
　　这件事其实对慕谦也不是没有影响，比如她在那之后会经常旁敲侧击的问靳瑜有没有背着她偷偷谈恋爱，靳瑜通常会伸出拇指和食指揪住慕谦的脸颊，“你个小家伙都没有男朋友，姐姐怎么忍心留着你一个人单着啊。告诉你，抓点紧，别让姐姐陪成老姑娘。”这种时候慕谦只能嘴上应承着“那哪能啊”心里不知该喜悦还是惆怅。
　　没过多久，组长的生日到了。
　　同僚们把喝得醉醺醺的组长送回家后又跑去酒吧续了第二摊。
　　靳瑜把第一摊就喝得脚步虚浮的慕谦圈在臂弯里，时不时的用微凉的手指替她整理好耳边的碎发。
　　慕谦靠了一会儿，从靳瑜臂弯里挣脱出来，“我没事，自己坐一会就好了，你跟他们去玩吧。”
　　靳瑜断言拒绝，但终究敌不过慕谦的执拗，三步一回头走进舞池找群魔乱舞的同僚们去了。
　　慕谦小口小口的喝着靳瑜为她点的蜂蜜水，总是能精准地捕捉到舞池里靳瑜不时投来的忧心一瞥。慕谦仰头喝光杯子里最后一滴清甜的液体，起身迎着靳瑜的目光走进舞池。
　　挤到靳瑜身边拉住她的手时慕谦无声叹息，靳瑜，我想我爱你。

　　这年的11月，靳瑜和慕谦迎来了相识以来的第一次争吵。
　　严格意义上讲，那也许算不上争吵，或许那只是慕谦的单方面冷战。
　　祸端是靳瑜那个倒霉师父。
　　倒霉师父自从迈进婚姻的围城后就热衷于给未婚青年牵红线，在慕谦那碰了几次钉子后，她把目标锁定了靳瑜。某日直接通知靳瑜相亲时间地点后倒霉师父就脚底抹油了，按理说靳瑜已经工作多年，早就不是那个任她揉捏的小徒弟了，但碍于面子和对师父的尊重，还是应承了下来。
　　如果事情仅仅是这样，慕谦是犯不上生气的，问题是得知靳瑜应承下来后，倒霉师父又贱兮兮的在办公室透出了她已经嘱咐相亲男灌醉靳瑜直接生米煮成熟饭的口风。慕谦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直接去水房接了一杯开水，然后一个不小心全洒在了倒霉师父大腿上。
　　下班时，慕谦抱着靳瑜的胳膊撒娇耍赖，愣是没能阻止靳瑜赴约，临了还被靳瑜骂了一通。
　　心情不佳的靳瑜没看到慕谦瞬间变红的眼眶和难过的眼神，晚上回家给慕谦发了几条消息未得到回应后火气更大，最后发给慕谦一条“你究竟什么时候能长大？别让我成天跟哄孩子似的哄你行不行？我也会累。”气呼呼的去睡了。她不知道，冲完澡看到这句话的慕谦蹲在椅子上真的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
　　直到靳瑜意识到慕谦已经两天没主动发信息给她、没跟她耍宝，并且几次照面慕谦似乎都将她视若空气一般，她才知道这次她家的小哈士奇的的确确是的被惹急了。追着慕谦道歉的过程中，靳瑜第一次从白迪那听到自己倒霉师父关于灌醉她的言论，也才知道，那日下班自己走后慕谦是怎样一副受伤模样。
　　几天后，靳瑜终于在公司天台堵到了慕谦。
　　“为什么不回我□□息？”
　　“没上。”
　　“为什么不回我短息？”
　　“没看见。”
　　“为什么打你电话永远占线？”
　　“业务忙。”
　　三回合下来，靳瑜被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慕谦撩起眼皮看了靳瑜一眼，“姐，那我先去忙了。”
　　靳瑜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扯住慕谦的袖子，涩着声音说，“让我家小孩委屈了。”
　　慕谦猛地回头，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她想说笑，想说没有的事，却怎么都做不到。
　　微微用力，把袖子从靳瑜手里抢出来，慕谦转头就走。
　　然后她听见靳瑜，她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宝贝着的大小姐，哽咽的说，“对不起，我知道一句对不起根本不够，要不你打我一巴掌吧，只要你不生气就行，别不理我。”
　　慕谦觉得异常苦涩，她转身扳着靳瑜的肩膀让她背对自己。低下头，将眼睛抵在她瘦削的肩膀上，慕谦想说不好意思你愿意哄孩子我还不想当巨婴呢，慕谦想说靳瑜你没有良心，慕谦想说你怎么能那么说我，她想说的太多，可她舍不得。
　　最终，她只是轻叹一声，“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这件事过后，慕谦离家出走多时的理智终于找了回来。
　　几番深思熟虑，慕谦决定给自己这份状似无望的单恋设定一个终止日期，如果她们相识四周年的时候还是没能在一起，她就彻底放手。
　　余下的时间并不长，不到半年。
　　接下来的日子，慕谦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她跟靳瑜保持着原本的距离，不至于疏离，但也不会再主动上前一步。
　　我已经走了九千九百步，只要你愿意向前迈进一步，余下的九十九步我会跑到你面前。——慕谦在靳瑜不知道的私人博客里如是写到。
　　但终究，慕谦还是没等到靳瑜的一步。
　　四周年那天，慕谦带着靳瑜去吃了一顿靳瑜念叨了许久的法式大餐。席间靳瑜努力找话题，但慕谦始终兴致缺缺。
　　回去的时候，慕谦照旧绕了大半个城市送靳瑜。
　　坐在后座上，慕谦死死的咬着牙狠狠的攥着拳头才能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她怕，怕眼泪流下来没法给出合乎情理的回答；怕这小心翼翼粉饰的太平会被自己的眼泪冲垮。她知道靳瑜偷偷在后视镜里瞄了她很多眼，但她无力解释。

　　之后的日子，慕谦似乎真的放下了。
　　死党这样以为，慕谦自己也是。
　　但慕谦还是在听到靳瑜有了男友的时候破了功。
　　那天，上班三个月后基本没犯过错误的慕谦弄丢了一张价值不菲极其重要的单子。下班后靳瑜主动陪她去总部看了三四个小时的监控录像。
　　两人通过录像找回单子时已是深夜。
　　终于想起来靳瑜还没吃晚餐的慕谦摸着鼻子良心不安的问，“都忘了给你买吃的，想吃什么？”
　　靳瑜揉揉肚子，“米线吧。”
　　慕谦带着靳瑜去了她大学期间经常光顾的那家24小时营业的米线店饱饱的吃了一顿。
　　从饭店出来，靳瑜提出想跟慕谦一同走走。
　　慕谦看看时间，勉为其难的同意了。
　　心不在焉的走了一段后，慕谦被靳瑜用力的扯到一旁，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靳瑜已经吼了出来，“说了你多少回，走路别胡思乱想，回头被撞了怎么办？”
　　慕谦无辜的眨眨眼，“哦。”
　　靳瑜气结。
　　又沉默的走了一段路，靳瑜幽幽地说，“我没有找男朋友。”
　　慕谦点头，“嗯。”
　　又走了几分钟，慕谦开口，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靳瑜摇头，说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
　　慕谦伸手给靳瑜拦了辆车，靳瑜上车前深深地看了慕谦一眼，说，“小孩，找个好人就嫁了吧。”

　　那年尾牙，以各种理由逃避表演好几年的慕谦还是被抓了壮丁。
　　先到酒店的慕谦看着镜子里画着浓妆的自己，忽然觉得特别疲惫。拇指用力的在额角按了几按，慕谦苦笑，二货，别死撑了，承认吧，你快到极限了。
　　北北的电话就是这时打进来的。
　　“喂，北北，你们准备的怎么样了？”
　　“慕谦，瑜姐忘了带开衫，穿着套头毛衣来的，棉衣也只是薄薄一层，现在出不了门，怎么办啊。”
　　慕谦说了句“没事，我马上来”就挂了电话。
　　二十几分钟后，慕谦喘着粗气敲开了化妆室的门。
　　“穿上，走，车在楼下等着。”
　　靳瑜迟疑了几秒才接过慕谦递过来的毛衣。
　　慕谦很少穿裙子，那晚她穿着露背晚礼服出场的时候也算掀起了一个高潮。
　　演出结束，靳瑜拖着慕谦叫住公司特意找的专业摄像师，“麻烦您帮我们拍一张照吧。”
　　那天她们俩终于有了第一张单独的合影。
　　举行尾牙的酒店离靳瑜家不远，慕谦步行送靳瑜回家。
　　路程过半，大雪洋洋洒洒落下。
　　不一会儿，雪花染白了地面，也染白了靳瑜和慕谦的头发。
　　小区门口，靳瑜把毛衣还给慕谦，“快穿上，到家给我个消息。”
　　慕谦哎了一声，复又催促衣着单薄的靳瑜快点进去。
　　望着靳瑜越走越远的背影，慕谦抱着毛衣笑着笑着就哭了，她们是不是也算一起到白头？
　　慕谦把脸埋在毛衣里深深地吸了口气，寻了个垃圾桶把毛衣丢进去头也不回的走了。
　　回家后慕谦大病一场。
　　痊愈后慕谦火速辞职离职。

　　若干年后，年近而立的慕谦在朋友圈看到靳瑜的婚纱照。
　　她想了想，还是发了条消息过去，两个字，恭喜。
　　一分钟后，靳瑜在朋友圈写到：“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爱人凑过来问，“慕谦，看什么呢？”
　　慕谦扭头吻她的脸颊，“一个很好的朋友要结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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