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彀

　　林欣发现，游珂好像是哭了。因此林欣站起来，从控制室走出，走到游珂面前。
　　然后她发现——游珂是真的哭了。
　　对方眼帘半垂合着细细碎碎的头发遮住那双眼，把一半的情绪也遮到里头，剩下一半则毫无防备地穰进咸水里，搂在眼底，要掉不掉地挂着。
　　林欣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凌晨三点多了。有个小狱警跑过来跟助理要说些什么，林欣看到了，让她直接过来。
　　小狱警低下颊边有条疤的脸道:“那位来了。”
　　林欣一顿，招手让人把设备停了。助理极有眼色地问了句:“一个人来得？”
　　小狱警犹豫道:“带了个人，说要商量一下宠物的安排事宜。”
　　“人？”林欣对着架起游珂的人抬了抬下巴，一手摩挲着帽檐问:“什么人？”
　　小狱警没有说话，头垂得更低，额角甚至冒出一滴汗来。
　　林欣没什么情绪地看了她一眼，屈指敲了敲帽檐然后戴上，指着游珂道:“等她稍微醒一醒，然后带回牢房里去。”
　　路上，林欣捏着眉心，头疼地想:年纪大了，以后要少熬夜。
　　而大概是熬夜的缘故，林欣这一路有闲感性地捋了捋自己的前半生，最后咂摸出一句话:铁打的主子，流水的狗。
　　她想，时间在向前走，还真是没有什么会停留在过去，是人是狗都像一支烟，抽过就没了。
　　对方是来寄养宠物的，林欣接手的时候想，前任长官是不是也是这样把游珂接进来的。再往后想想，她这个位子是不是也要换主子了？
　　——不，位子才是主子。
　　等打点好一切，林欣坐在椅子上，点着一支烟，透过袅袅的烟雾，觉得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起来，于是摇了摇头。
　　然后，林欣发觉，头更加疼了。她站起来，又坐回去，深深吸了口烟，就听到一个消息:游珂跑了。
　　林欣一下子被呛得咳嗽起来，好容易停住，问:“跑了？跑了是什么意思？”
　　吸完一支烟的功夫，林欣弄明白了，简而言之就是，押解游珂的人被换班的人发现晕倒在路上，而游珂不见了。
　　林欣正举棋不定就接到了第二条消息:秃子也不见了，和游珂的情况包括押解的人晕倒的位置都几乎一模一样。
　　林欣眼微微眯起来，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旋了旋，整个人沉在光影里。
　　助理没有说话，听林欣舒了口气，靠后陷进椅子里，不慌不忙地下达搜寻的命令，同时拿起电话拨出一个号码。
　　“林小姐，你好。”对方没有丝毫被打扰的躁怒，言语清晰，措辞礼貌。
　　林欣直截了当道:“游珂跑了。”
　　对方沉默了一小会儿问:“是正在，还是已经？”
　　不等回答，有清脆碰撞的声音传来，对方似乎是换了个接电话的姿势:“这真是个失败的实验品。林小姐，给您添麻烦了，我对此深感抱歉。另外，我的小虫子一切都好吧？”
　　“您客气了。一切都好。”
　　挂断电话，林欣正正帽子，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颗子弹装进枪匣，走了两步，冲跟上来的助理道:“你在这儿待着。”
　　借着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底下是个无尽的黑洞。秃子笑了下，她猜得果然不错。
　　黑洞底部是粘腻的脏水，看不清颜色，只能闻到很臭的味道。但待得时间久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蜿蜒曲折的黑洞尽头有不太明亮的灯光照在洞口，出了黑洞，就是位于监狱正底下的排水系统，洞口自明至灭四通八达。
　　秃子站在原地看了眼，然后跑过十来米的宽阔地带，钻进了一个窄洞。
　　穿过窄洞后，是个相对来说比较大的管腔，管腔绕了九十度弯之后出现两个窄洞。秃子听到身后的动静，毫不犹豫选择了左边的那个爬进去。
　　后面两人先追了上来，面向岔路直接分开，进入左边的人刚爬到洞口就被扼住脖子用力一扭，立刻不动了。秃子把她搬出来，搜出一把手枪，然后又推进去堵住口，继续往前跑。
　　接着面前出现三个窄洞，秃子犹豫了一下，选择了最右面那个，刚进去不多远就听到有人喊道:“这边这边！”
　　人越来越多了。秃子加快脚步往前，在窄洞里爬了许久，约莫比前两个加起来还要长，等终于出去就豁然开朗了。
　　现在所处的是段高有两三米的巨大管道，底下还有水流经过，刚没过脚腕。秃子往前走了几步，就听到另一边传来同样的水声。
　　水声很快逼近，周围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秃子干脆不动了，举起手枪摆弄了一会儿上了膛，在那个人影出现的时候，就立刻射击。
　　后坐力有些意想不到得大，震得虎口发麻，秃子完全掌握不了方向，只是不断开枪。
　　对方显然有些经验，还躲了几下，然后第二枪命中了秃子的小腿，还有一枪直接打进了秃子的腹部。
　　□□不多，秃子捂住腹部的伤口，屏气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在子弹告罄之前，打中了对方的手臂。
　　是右手，对方因此丢了枪，秃子立刻拖着伤腿快跑几步，直接将对方扑倒，然后拔出对方的刀，一刀毙命。
　　确认死亡后，秃子急促地低喘一阵，用刀割开对方的衣服，把自己的腿和腹部的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然后小心缓慢地深吸一口气，把对方的手/枪捡起来，扶着墙往前一瘸一拐地走。
　　路上岔口太多，秃子不知道游珂去了哪里，有些烦躁。
　　因为枪声在空旷的地方格外突兀，已经有人追了过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秃子站了一瞬，随便选择了方向。
　　接连爬过两个窄洞，秃子对着一晃而过的人影就是一枪。
　　这一次，很幸运地打中了对方的腿。秃子想要再开时，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她没有丢掉手/枪，而是往前加快速度，提了口气，对着那个背影喊道:“站住。”
　　游珂正站在尽头的一盏灯下，此时她距离那个出口只有几米。
　　秃子终于追过来，旋即扶墙呕出一口血，拿枪的手忍不住发抖。她换了个姿势，背靠着墙，小心而短促地呼吸着，看到游珂往前走了一步，于是笑了一声，接着又呕出一口血。
　　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秃子不得不慢慢坐下来，头往灯光下微微偏了偏，干脆道:“不走了。”
　　游珂又往前走了几步，秃子道:“地狱里的魔鬼，在人间是活不下去的。”
　　这句话耗费了极大的心力，秃子缓了缓，问道:“你还得要走吗？”
　　游珂没说话，坐在那里，看挡住出口的栅栏。
　　秃子抬头看看她头顶的那盏灯，又看看自己头顶潮湿碧绿的苔藓:“你是个魔鬼，在地狱里，生长，就应该死在，死在地狱里。”
　　她断断续续，像是在跟游珂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魔鬼，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在地狱，去人间，会死的。”
　　游珂脱掉外套，开始快速拆解裹胸，远处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
　　秃子转头看着来时的路:“我一直想知道，你叫什么。”
　　游珂的动作顿了顿，继续套上外套，用裹胸沾水去拧栅栏。
　　秃子在她身后扯出一个笑容:“我一直以为——”她急促地喘息了几下，继续道:“我一直以为，你杀死的，是小珂。”
　　“我一直这样以为的……”
　　她用根本无济于事的手捂住腹部的伤口，强撑着开口，“现在我知道，她们是对的，你杀死的，是琦琦琦琦，是琦琦。”
　　“所有人……都以为，琦琦……死了，只有我……只有，我，知道，死的……是小珂。但是，现在，小珂，小珂……真的，死了……”
　　游珂终于抬起头，看向已经没有动静的秃子，身体的倾斜使得她只被照到半边的脑袋彻底倒向阴影之中。
　　游珂茫然地看了看，回头把最后一点任务完成，手放在铁框上，正要拿开，后脑就被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抵住了。
　　“别动。”
　　林欣微微蹲身往外看了一眼，道:“下雨了。”
　　游珂跟着看向漆黑一片的野外，里头的灯光到此已经非常微弱，在两人的遮挡下只勉强透漏一丝一缕的光线，足够看到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
　　“你要出去。”林欣问她:“你有伞吗？”
　　游珂没回答。林欣也没有要回答，慢慢站直了，看着她的目光有些惋惜与解脱。
　　“砰——”
　　林欣揉了揉虎口，垂眼看着那个汩汩冒血的伤口道:“我也没有。”
　　她转过身，扫了一眼躺在血水里的秃子，往回走去。
　　头顶的灯时不时地会照在身上，直到她爬进黑洞，爬进灯光再也波及不到的黑暗里。
　　许久，游珂的食指动了动，慢慢伸出手去，一直缓慢而坚定地伸到雨中去。
　　雨势比刚才小了点，却也瞬间浇透那只手臂。
　　丝丝缕缕的凉意蔓延至全身，游珂打了个极小的激灵，抬起头，往外一点一点挪动。
　　雨从手臂，头顶，肩膀，势不可挡地侵占全身，又从容有度地将其所有匍匐而过的血迹洗刷殆尽。
　　游珂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直到她耗尽所有力气，趴在荒草丛生中。
　　雨还在下，天很黑，什么都看不到。
　　游珂的眼越来越模糊，她想，她真的要死了。
　　她拔下自己的獠牙，撕掉自己的翅膀，从地狱里逃离，却死在了人间。
　　等游珂再次有知觉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她有些艰难地睁开眼，抬起头，脸色和嘴唇因为失血而惨白不已。
　　她眯着眼，朦胧的视线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偶然闯入。
　　那个身影不高大，不强壮，不特别，却在此时此刻，恰如其分地背负朝阳，任风吹舞得衣衫烈烈，长发飞扬，却步履不停，越走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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